第八章
德元五年,金梁国左相与逆臣彭太尉私下勾结,意欲诛杀睿帝,拥立左相 之子为帝,趁着琼林夜宴,领兵攻入皇城。
殊不知,睿帝早有所察,琼林宴不过是特意设下的诱敌陷阱,引蛇出洞, 再一举歼灭,不过区区一夜,睿帝亲身指挥领兵,当夜击杀了左相与彭宗辉, 所有叛兵全数处以极刑,绝不宽贷。
那夜,皇城血染如河。
次日一早,接待朝臣的皇仪殿里,太监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浑身瑟瑟发 抖,脸上涕泪交横。
严隽单膝微曲,端坐在锦黄色长榻上,只手撑颔,凤阵半掩,无喜无怒的 望着那太监。
「你方才说了什么,给朕再说一次。」沉冷的嗓子,宛如尖刃抵喉,教人 不寒而栗。
太监闻言,身子剧颤,整个人立时趴伏在地,哽咽着道:「禀皇上……昨 夜有几个禁尉军来紫宸宫,说是皇上担心娘娘安危,特意派他们等人来护送娘 娘回玉宁宫,奴才半信半疑……」
「为首的那人,生得什么模样?」严隽打断了太监的话。
「禀皇上,那人身形瘦长,甚是高大,容貌俊秀,气质不像武官那般粗 蛮^」
严隽侧首,睐了崔元沛一眼,后者连忙躬身,摊开手中的画绢,走到太监 面前以供指认。
「瞧清楚了,昨晚你看见的,是不是此人?」崔元沛扬高了绘有景丞尧相 貌的画绢。
太监深瞅了画中人几眼,激动的大喊:「是了!正是此人!」
「拉下去,立斩。」得到想要的答案,严隽别开凤眸,淡道。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太监已被卫兵拖出殿外,哭饶声不绝於耳。
严隽端起御案上的碧色琉璃茶盏,狠狠往地上一砸,流溢的阵采凝结成 冰,俊颜虽是端着盛怒之色,却是教人窥不出他的下一步。
伺候严隽多年的崔元沛也不敢贸然上前进劝,只敢噤声随侍在侧。
可恨至极!
倘若不是昨夜太过妒恼,打乱了他原先的计画,中途离宴,错过了拿下左 相等人的第一先机,又怎会让景丞尧等人寻隙,乔装成禁卫军潜入皇城。
「陛下,末将派出去的探子方才回报,昨夜皇宫北门有一行人离宫,因为 为首者有着皇后娘娘的令牌,因而未被阻拦。」一名都尉进殿,单膝跪地,抱拳上禀。
「昨晚夜里,可还有查到什么异状?」严隽问道。
「禀陛下,昨晚夜里,巫太史府上忽遭一群不知来历的影卫夜袭,奇怪的 是,那些影卫不夺命不夺财,却劫走了一名太史府上的官婢。」
「官婢?」凤眸微眯,似是窥出不寻常之处。「可有调查此名官婢的身 分?」
都尉冲疑了半晌,方道:「陛下,据末将查探过后,方知被那群影卫劫走 的官婢,原来是华棣国的遗民^还是华棣皇室往昔的妃嫔,因为侥幸逃过 灭国之祸,加上本就居於冷宫,因此按照金梁律令,将其削为官婢,严加控管。」
冷宫妃嫔?严隽撑额寻思,片刻,方悟透了一切。
原来,她之所以委屈自己,装成傻子留在金梁皇宫,私下与景丞尧同谋, 与他作对,不仅仅是寻机会离开,最重要的,还有找出她母妃。
她虽为皇后,其实不过只是一个位居高位的俘虏,毫无实权,皇城之中又 无势力,单凭她一己之力,断不可能找出她的母妃。
因此她才与景丞尧联手,帮着景丞尧一起对抗他……借此做为交换条件, 让景丞尧一并救出她的母妃。
一想到景丞尧堂而皇之踏进他的皇城,带走了他的皇后,他便气恨得食不能寝。
她怎么可以!在将自己给了他之后,一转身便与别的男子离开!她究竟将 他当作什么?又把自己当作什么?!
严隽闭紧了凤眸,收紧拳心,指尖深剌入肤,胸口盈满愤怒与妒恨,几欲疯狂。
昨天夜里,伊人还在他怀里娇涩承欢,一转眼,此际她却在他人怀中。
洛魂英,你当真想见到联为你而狂?
「陛下,末将已经派出最精锐的军队,务必会将皇后娘娘安全带回。」觑见严隽神情阴晦,都尉不禁暗暗胆颤。
「传令下去,朕将亲临东祁。」
严隽此言一出,都尉大惊,一旁的崔元沛更是面色慌恐。
「陛下切莫冲动,叛军虽已全数歼灭,然则近来举国上下皆不宁,极是需
要陛下稳固民心啊。」崔元沛上前躬身道。
「崔总管所言甚是,陛下虽是骁勇善战、英明无敌,然而此去凶险,陛下 务必保重圣体。」
对世人而言,洛琼英不过是一颗棋,一个空有虚名的皇后,莫说文武百 官,即便是金梁国的子民也对她甚感陌生,甭说什么爱戴。
如今,在不知个中缘由的外人看来,洛琼英是被来自东祁国的探子挟持, 成了要胁金梁国的人质。
然而人质之所以能是人质,在於其本身的价值,於金梁国上下而言,洛琼 英这个不得民心,又深受帝王冷落的皇后,弃之亦可。
身为帝王,他明知此理,却做出了足可令文武百官以死劝谏的昏庸决定, 莫说在场的崔元沛和都尉,怕是金梁国上下都要质疑他是色令智昏。
「陛下……」
「莫要再说,朕心意已决。」严隽起身挥袖,冷声道,「崔元沛,拟旨, 即刻召右相与太傅进宫见朕。」
「遵旨。」崔元沛无奈,只得听令。
车帘忽被掀开,金灿的阳光倾泄而入,洛琼英霎时被惊醒,眼皮一掀,刚 要张口低喊,却在看见来人的面貌时,嗓子立时一梗。
严离。梗在喉间的那一声,其实是她在梦境中不停见到的那人。
猛然醒来,她以为自己尚在玉宁宫,来探她的人便是……
「怎么,见到是我,你似乎很失望?」景丞尧将水袋与干粮递过去,顺手 替她抚了抚微乱的发辫。
洛琼英垂睫,就着水袋轻啜一 口,然后递回,坐正了身子,有一 口没一 口 地吃着冷硬的面饼。
「见到了你母妃,你不高兴?」景丞尧问道。
「当然高兴。」她淡道,抬眼往一侧的另辆马车望去,母妃就坐在里头。 自从华棣国灭去,宫毁家破,这么长的日子未见,母妃的美貌丝毫未变, 虽被眨为官婢,一身粗衣荆钗,出身名望士族的气质依然高雅脱俗。
她的容貌虽是承袭自母妃,却还是比不上母妃,论气质也不及,唯有这颗 脑袋算是稍稍弥补了那些不足。
虽是如此,母妃却不认为她的聪慧值得高兴,反而为此提心吊胆。
「你母妃很挂心你,你莫要教她忧虑。」景丞尧这声提醒,唤回了她的心
「我明白。谢谢你,遵守承诺救出了我母妃。」望着他,她的眼神充满了 信任,神貌虽是疲惫,却也毫不设防。
「别谢得太早,你我定下的诺言,我仍等着你实现。」景丞尧微微一笑。
「我知道。」洛琼英又朝母妃所乘坐的马车望去,悬宕於心的大石,总算 能卸下一半。
「再一段路便要进入东祁国境,你歇息一下。」景丞尧掀开帘子,转身欲 离,却不知想起什么,微微一顿,然后又侧过身,神情颇是玩味的道:「有件 事或许也该让你知道,我派去的探子方才捎来回报,严隽决定亲自领军上东祁国。」
洛琼英一怔,手中撕了一半的面饼滚落,掉在碧色罗裳上,心律登时大乱。
「诧异吗?想不到严隽如此看重你这个傻子皇后,明知道是你在暗处布局 与他为敌,却还是执意亲征东祁。」
不,实情绝非如此。他心性矜傲,想必是悟透了,策动左相谋反一事,必 然出自她的献计,忍不下这口闷气,方会下此决定。
「你还笑得出来?严隽若是真的亲临战场,东祁必灭无疑。」洛琼英察觉 景丞尧看着她的眼神甚是调侃。
景丞尧似真似假的笑道:「只要有你这个人质在的一日,东祁便可一日不灭。」
洛琼英听出他话中的暧昧之意,双颊酡红,有丝狼狈的反驳道:「我和严 隽不是你想的那般。」
「是吗?」景丞尧丢给她似笑非笑的一眼,回身离开马车。
帘子放下,车厢内恢复静然,洛琼英捡起面饼,心思已然纷乱。
盼望已久的自由明明已在眼前,可为何,她的心却是万般沉重,怎么也雀 跃不起来。
她这一离开,严隽想必是恼极、气极,说不定正想着怎么折磨她。
他对待敌手向来是心残手狠,绝不轻饶,他可会想杀了她?抑或,正是因 为想亲手了断她,方决定亲征东祁?
无论如何,这一离开,她与他,已是彻底敌对。
为了母妃的幸福,也为了她自己,她都要帮助景丞尧保住东祁国。
撕下一 口面饼放进嘴里,食之无味的咬嚼,洛琼英将占满脑海的那张俊颜 抹去,不再去想。
两个月后。
金梁睿帝御驾亲征,率领百万大军直捣距离东祁国帝京最近的两座大城, 两军实力相差悬殊,然而再三交战,竟是难分输赢。
只因为东祁太子领兵作战,聆月军师在旁协佐,屡屡以单薄的兵力破了金 梁大军的围攻。
然而,金梁大军为数众多,终究还是占了上风,近日两方交手,东祁频频 落败,於日前退守石森城,深陷苦战。
一夺下罗炀城,金梁大军遂全面占领。出征在外,不得不屈就,严隽便暂 居在郡守府里,吃穿用度亦是从简。
「陛下,东祁来使求见。」书房门外传来了将领的请示。
严隽已换下战袍,穿着一袭藏青长袍,一头墨发以玉簪固定,妖娆俊美的 眉眼,温润胜玉的白皙雅容,教人怎敢轻信,他便是令东祁大军惧怕的冷血战 神。
「朕说过,朕不想见。」严隽坐在长榻上,手执一卷羊皮地图,正凝神端详。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以礼待之,必得毫发无伤的送回,但凡帝王将帅,无 不恪守此道。
「陛下,那使臣不肯离开,说是非得见到陛下不可。」门外的将领为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