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其不争,而哀其不幸。
这群溃兵的确太不幸了,可若非一路溃败,一次,两次,三次,甚至是多达十数次的战败,也绝不至於把这些当初也怀揣着一腔热血从戎的男儿们的棱角、勇气和信念都给磨平了。
就像是一群丢了魂儿的行屍走肉。
这样的一群家伙,想要把他们的魂儿唤醒那可太难了。
韩征知道唤醒这些家伙的魂儿的任务也并非落在自己身上,那是属於虞啸卿那种心比天高,口喊大义的家伙的。
而韩征现在需要做的,是融入这群溃兵,了解这些溃兵,然后再一步一步的将他们从溃败的颓靡中拉出来,并告诉他们,他们的勇气和信仰一直都在,只要愿意去找寻,总会找回来。
“烦啦,你不是想找我聊聊天儿嘛,我来了。”
韩征自来熟地在孟烦了的身边坐下,尽管从这个太久没有洗过澡的瘸子身上传来了一股甚至有些腐烂的臭味。
孟烦了气的扭过头去,他算不上大度,他还记得韩征先前尖酸刻薄直踩着他痛脚的话语。
尽管那是事实,但他总不愿意从别人的嘴巴里听起。
“小太爷困了,迷糊,你找别人聊去吧!”
韩征忍不住笑了声,他知道自从孟烦了这个嘴怂的家伙开口,自己“迷糊”这个外号算是落实了,“鬼子的刺刀刺中的伤口已经腐烂了,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子腐肉的味道,你应该去找兽医去看一看,尽管他是一个半吊子医生,可总归是比没有的好。”
明明是好心好意,只是一提到这被鬼子的刺刀刺伤的伤口孟烦了的脸色又难看了些。
烦啦不知道韩征这个家伙是怎么了解到他这条伤腿的底细的,原本可以用来随便编排光荣的抗战史的证据,现在倒成了屈辱的伤疤。
孟烦了只是希望眼前这个家伙不要是个大嘴巴,把自己装死苟活的屈辱史扒光来让人批判,连最后一块儿遮羞布也给他扯下来,让他彻底精光。
韩征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只管笑道:“你们连一路打,一路败,一路死,终於给打完了,到了现在全连就活下来你一个,你是不是觉得很好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韩征的声音并不算大,再加上周围的溃兵离得远,孟烦了倒不担心这声音传出去,他索性沉默,懒得理会韩征。
韩征笑了,“不过你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真的?”孟烦了明显有些意外,他以为在这个所有都在混日子,一天一天等死的兵油子里边,能够多出自己这样一款笑料,本是十足的趣事,他没有想到眼前这家伙居然不打算说出去。
可韩征接下来的话语就彻底撕了他的伤疤了,“小鬼子的刺刀技术过硬,枪端的更是稳沉,在拚刺刀的时候他们的目标一般都是咱们的心脏位置,能像你一样伤在大腿内侧,而且还是从后面伤过去的,简直就是奇葩,除非是你蹲在那里把屁股撅起来,然后让鬼子给刺出来的。
要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你是面朝土地爬在那里被鬼子给刺伤的。
稍微有脑子一点的都能猜得出来,就算是昏死过去,受到这么重的伤身体也总会抽搐两下,然后小鬼子绝不会介意在你的心脏位置再补上两刀,确保你死透。
只有活人用意志力抵挡住身体的本能反应,继续装死,才能把小鬼子蒙骗过去。
若是从这个角度去想的话,烦啦,我还真是有些佩服你当时为了求生而爆发出的意志力了。”
韩征说着还十分认真地冲着孟烦了抱了抱拳。
烦啦终於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知道你聪明,也没有想到你这个一直睡觉显得颇不起眼的迷糊这么聪明,但你不要自以为聪明,我承认,我这条腿的确是装死的时候被鬼子拿刺刀刺伤的,我和他们个说的时候,也的确说我这腿是在和鬼子拚命的时候弄的。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你瞧瞧这周围一个儿个儿的,他们有人在乎我这腿伤究竟是怎么来的吗?
这些家伙没有一个不是一路溃败下来的,他们有的上了战场一枪都没敢放出去,可现在他们却可以大放厥词的说自己当时打死了四五个鬼子。
他们当中有见了鬼子吓得尿了裤子的,可现在他们可以拍着胸脯说,当时连眼睛都不带眨的连杀了好几个鬼子。
这些都是假话,但没人会来较真儿,所以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我们的自由,这是我们这群溃兵最后的自由,我说这位爷,您怎么就揪住小太爷我不放了?”
像是破罐子破摔的烦啦把这一番的话语带着些愤懑地讲出时,韩征在一脸无语中发现,这家伙的信仰值居然又掉了一个百分点。
得,本想是敞开心扉的聊一聊,结果让这家伙越发地在自我嘲讽中颓废了。
韩征拍了拍孟烦了的肩膀,他不想再用讽刺的话语来伤害这个内心已经足够崩塌和脆弱,却又分外敏感的可怜虫了,“烦啦,你是个读书人,更是个聪明人,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小太爷累了,小太爷不想听故事,您还是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吧!”孟烦了想把韩征打发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外号应该是放错了人了,眼前这个睡醒了就迷迷糊糊的说这些混话的家伙可比自己烦人多了,他才该叫烦啦!
“有一只蜘蛛,他在两面墙的夹缝中结网,只是那里刚好是迎风区域,所以那张蜘蛛网是接了又被风吹破结,结了又被风吹破,一次一次失败,但蜘蛛就是没有放弃,直到他失败了99次,到第100次的时候,他终於成功地结上了一张完完整整的网,它顶着风在那里生存了下来,由於这里处在通风口,来往的虫子等食物特别的多,於是这只蜘蛛得来了丰盛的食物回报。”
韩征是不管孟烦了到底困没困的,反正人的耳朵只要不拿手捂上,就做不到充耳不闻。
“由於这只蜘蛛没有人的情绪,他不懂失败的颓废,也经得起失败的打击,所以他屡败屡战,终於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在编造故事,这也只是一只动物而已,但就在这张蜘蛛网的底下,有一位已经打了数次败仗的将军,他也颓废,和咱们一样颓废,他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可能打胜仗,但直到他看见了这只顽强的蜘蛛,他觉醒了,他再一次拿起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向着强大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韩征的声音戛然而止,但这个故事到这里明显还不是结束。
那么这就有些吊人胃口的意思了,特别是像孟烦了这样对文字和故事敏感的读书人。
“那后来这位将军的结局怎么样?”原本已经耷拉着眼皮子的孟烦了问了一声。
“你猜呢?”
“那多半是又败了,既然已经失败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孟烦了带些嘲讽地说道。
“所以这是你孟烦了心中的答案,一道因为情绪的颓废,被失败打击的险些崩溃,而想都不想就说出口的答案。
假如你是那位将军,我相信肯定是失败的结局。
但很遗憾的告诉你,那位将军最后一次他成功了,打了大胜仗,成了英雄。”
“您和小太爷说这些做什么?”孟烦了有些烦了,“真要是学那赵括,纸上谈兵,夸夸其谈,您要让小太爷吃饱,小太爷能给您讲个三天三日滔滔不绝。”
“所以你想亲眼看见,才能相信失败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坚持,就总能成功?”
“小太爷没兴趣。”孟烦了又耷拉起了眼皮子。
韩征笑道:“如果是我可以给你弄来东西吃呢?”
食物的诱惑让饥肠辘辘的孟烦了睁开了眼睛,“您说说,什么个意思?”
韩征道:“我的意思是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你烦啦证明,不管失败多少次,只要你坚信自己可以胜利,最终就一定可以取得胜利。”
孟烦了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望着韩征,等待着韩征下一步行动。
食物?在孟烦了看来,眼前这位迷糊只怕是痴心妄想了,这整个收容站你别想找到半点能够填肚子的东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确没有吃的,但有人有啊!”
韩征拿手指着不远处正躺在自己的竹躺椅上休息的迷龙。
这位占据着收容站天井进口最佳位置,并且拥有唯一一张独立的竹躺椅的家伙,可是整个收容站没有人敢不正视的存在。
孟烦了笑了,笑容是那么的嘲讽:“我说迷糊,你该不会是得了失心疯了吧?才惹过这家伙,现在还敢找他要吃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但我要你记住,这是咱们打得一个赌,如果我赢了,我会来向你收取赌注的。”韩征站起身来,朝着依旧在竹躺椅上熟睡的迷龙走了过去。
孟烦了这边儿已经有了看热闹的心思,至於赌注是什么他是一点儿也不关心的。
在烦啦看来,迷糊是绝不可能从迷龙的手上讨到什么好处的。
他甚至把消息扩散了出去,很快收容站的溃兵们都开始看热闹起来,他们在周围围着一个圈儿,眼见着韩征朝着迷龙一步一步走近。
“迷糊,好样的嘞!”不辣在那里叫着,唯恐天下不乱。
那在竹躺椅上躺着的恶霸,可是没人敢正眼多瞧上两眼的主儿。
特别是这家伙狠揍李乌拉的时候,那叫一个残忍。
要麻有些滑稽地捂住了双眼,却又通过留出的手指间的缝隙看着韩征一步一步接近。
“完啦完啦,有人要挨揍啦!”
孟烦了这时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他觉得如果韩征被打,那多半是自己的过错。
嘈杂的响动把恶霸迷龙给吵醒了,他侧过身来,半睁开眼睛,一脸平静的看着韩征一步一步接近,“那啥,你小子给我站住,想干啥呀?”
“我饿了,收容站只有你有吃的,我们是战友,是兄弟,所以你应该请我吃点东西,就是这样。”韩征平静地把这些话说完。
周围的一双双眼睛瞪得滚圆,时间似乎凝固了足足几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