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没有人知道,那一道看似高耸的石墙,却挡不住两个很有决心毅力的孩子,日复一日年年复一年地互通往来。
孤独的十四岁男孩就在八岁小女孩的陪伴和喂食下,清减苍白的气色化为红润健康,脸上笑容越发耀眼灿烂,渐渐长成了俊秀挺拔的出色少年。
而十二岁的乔婉,人是长高了,圆润粉嫩的小脸稚气渐退,开始有了小美人胚子的模样,但那副缠着朱尔静不放的娇憨模样还是半分未减。
简陋的小宅院里,梅树伸展的枝叶间尽是累累的翠绿青梅。
春天来了。
「尔静哥哥,高一点,再高一点……」乔婉趴在朱尔静肩上,嘴里催促,伸长小手想摘下距离最近的青梅。
「我摘给你就行了。」他背得满头大汗,不是因为这顽皮丫头有多重,而是她的动作很危险,像是随时会失势摔个倒栽葱;「不行,我要靠自己一一」她努力想抓下即将触及、却又可恶地总是捞不到的青梅子。「而且是你说做人不能事事仰赖他人的……再高一点!」
「你现在不也靠着我吗?」他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腌梅子你也爱吃啊,所以出一半的力气不为过吧?」乔婉终於抓到了树梢,用力拉到面前,另一手拔扯着一颗颗滚圆翠绿的果子就往地面扔去。「靠左边靠左边……那边还有……」
「嘿,当心点!」 「暗器」纷纷从天而降,朱尔静努力闪避,脑袋瓜还是被几颗下长眼的青梅砸中。「噢。」
「对不起!」她咯咯笑声下怎么有说服力。
「为了你的零嘴,我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呢!」他咕哝抱怨。
可埋怨归埋怨,他还是乖乖配合着当马,顾不得酸麻的肩头和手臂,背着她绕着梅树转圈圈,直到摘了近一脸盆份量的青梅子,乔婉这才甘心收兵下马。
「尔静哥哥辛苦啦!」她望着比自己高出了好多好多的俊朗年轻人,甜甜笑意满溢着快乐与崇拜。「就知道你对婉婉最好了。」
「你就靠这句话拐了我四年。」朱尔静表情很是哀怨,但眼底眉梢都是亲昵宠爱的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小骗子。」
「小骗子现在就去洗梅子、搓梅子,做尔静哥哥最爱的腌茶梅好不好?」她笑眯咪地将梅子一一捡进竹箩筐。
「糖不多一点。」
「我知道。」她嘴角弯弯的上扬,「你怕酸嘛。」
「是呀,怕死了。」他冲着她懒洋洋一笑。
善良如他,才不会刻意去提醒,也不知谁才是那个一咬下梅子就会因酸味而揪成了团包子脸的人。
他愉快地看着紮着乌黑长辫子、身穿粉红衣衫的女孩,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抱着青梅子忙进忙出。
「尔静哥哥,你饿不饿?我有带葱肉包子来哦!」乔婉在清洗青梅的当头不忘回头对他笑。
「我怀疑你是抱持着养宠物的心态来的吧?」他喃喃。
虽然至今他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她能够这么自然而然地进入他的生活,而且一待就是四年?
倘若时间地点一直不变,说不定他们可以永远这样快活惬意地相处下去一一
朱尔静嘴角梦幻股的笑意刚刚浮现,下一瞬便如泡沫般破裂消失。
永远?
多年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世上没有「永远」这回事。
突如其来的掐捏痛感令他惊醒过来,愕然地瞪着眼前放大的红绯绯小脸。
「你又捏我。」
「尔静哥哥的脸还是这么滑不溜手、吹弹可破呀!」乔婉咧着嘴笑。
「你爹娘知道你这小丫头有骚扰纯情少年的坏习惯吗?」他好气又好笑,本想对着那张粉嫩笑脸捏回去,最终还是舍不得。「别忘了你可是个女孩儿家。」
「我今年才十二岁。」她双手抆腰,一脸得意洋洋,「奶娘说的那个男女授受不亲是指大人,我是小孩,所以不算。」
他顿时啼笑皆非。
再这样下去,这丫头长大后可不得了,说不定还有望成为太原有史以来头一位辣手摧车的惊世女魔头。
「梅子别腌了,跟我进屋练字修身养性去。」他不由分说拎起她就往屋里头走。
「又练字?」她惨叫…
「没错!」他顿了顿,又道:「今儿练的辞语是「男女有别,非礼勿摸」。」
「骗人!书上哪有这句啊--」乔婉还没抗议完就被拖走了。
日落黄昏,彩霞满天,映照得逼植花草的园子里处处是美丽醉人景色。
那丛靠墙而生的茂盛蔺车丛后,蓦地传来一阵寨寒挛率声响,接着是一脸苦瓜样的乔婉钻爬了出来。
真是非人生涯啊……
如今她一闭上眼,眼前飞舞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就像成群赶都赶不走的苍蝇蚊子,简直快烦死人了。
不过这话,她可半点部不敢对尔静哥哥抱怨,深怕他一生气,往后就不准她上门去了。
「可是干嘛不罚点别的,偏偏就罚人家练字呢?」乔婉边定边甩着写得又酸又麻的手腕,忍不住边嘀嘀咕咕,「练字就不能说话,不能说话就没法逗尔静哥哥笑,尔静哥哥不笑,我就看不见那么好看的笑容哟……」
因为她最喜欢看尔静哥哥笑了,所以也最见不得他不开心。像刚刚他那两道漂亮的眉毛不知怎的皱了起来,害她怎么看心里怎么不痛快,这才故意顽皮的去捏他的脸。
「我的好小姐,你这一下午都跑哪儿去了?」奶娘一把抱住她,满脸惊慌。
「找你不着,奶娘都快担心死了。」
「就……这边走走,那边逛逛的,也没去什么其他地方。」她小脸红红,含糊打混过去。「奶娘,我饿了,要开饭了吗?」
「小姐,今晚奶娘陪你在房里吃饭好不好?」奶娘欲言又止,努力挤出笑容,「有你最爱吃的芙蓉蛋,还有豌豆黄……」
「那我爹和我娘呢?」她直接问。
「将军……」奶娘吞吞吐吐,「将军出门去了。夫人有点着凉,吃了药正睡着呢。你乖,奶娘带你吃饭去。」
不对劲,为什么奶娘的表情和声音怪怪的?好像有种熟悉的、不祥的忧心忡忡忡。
乔婉心下一撞,慌乱地望向奶娘,颤抖着声问:「难道我爹爹他……又出门打仗了吗?」
「小姐别胡思乱想。将军只是出趟远门,很快就回来。」奶娘尽力哄诱,可眼神闪烁不安。「乖,咱们吃饭去。」
「爹爹不是说天下太平了,不用再打仗了吗?」她的心直直往下沈,紧攀住奶娘的手臂,急红了眼眶。「打仗那么危险,他这次为什么还要去?」
「小姐,不是这样的--」
「就是!」她甩开奶娘的下。急急迈开脚步往大屋方向奔去。「你不告诉我,我找娘问去--」
小时候她还不懂爹爹为什么一出门就要那么久才回来,也不懂为什么有时候再也没见过某些熟悉的叔叔伯伯出现?
后米她渐渐大了,尽管爹娘和奶娘瞒着不说,但从仆人们私下偷偷的议沦叹息里,她终於知道那些看起来横眉竖目却待她很好的叔叔伯们。原来再也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她不要爹爹再去那个可怕的、会吃人的伐场,不要像那些叔伯的孩子,永远盼不到爹爹回家
「对了,外公是尚书,是好人好大的官,我去请娘去求外公跟皇帝说,叫爹回来,别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地边跑边抹着泪水,心底燃起了希望。
可是当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娘亲房门外时,还来不及开口,就看见柔弱秀美的娘坐在床沿,素手轻抚着洗净折叠齐整的衣物。
那件是爹爹在家惯常穿的藏青色袍子。
乔婉盯着娘亲那一下又一下,温柔却哀伤的抚触,不禁噤声屏息。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乔温氏的指尖颤抖了起来,旋即紧紧将袍於拥在胸口,颊畔泪水滚滚而落。
乔婉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无边无际的阴霾与忧虑,笼罩将军府的每个角落,也沈沈地压在每个人心底。
乔婉好害怕,她怕娘哭,她怕奶娘的叹息,她更害怕爹爹回不了家。
钻过了墙洞,她彷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股,一见到朱尔静,就扑进他怀里。
「我爹出征去了,娘每天晚上都偷偷在哭。」她强忍住哽咽,脸上却怎么也掩不住惶恐。「奶娘叫我不可以问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她会哭得更厉害。尔静哥哥,我真的好怕……
朱尔静先是一僵,随即浑身绷紧的肌肉慢慢放松,神情也跟着变得柔和,伸手摸摸怀里的小脑袋瓜。
他在心里发出无声的长叹。
世上就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你爹不会有事的,他够凶够悍,拿的刀也够大把,他会一路砍瓜切菜,把敌人统统打趴了再凯旋归来。」他捧起她泪痕斑斑的小脸,对她露出「尽管放一百二十万个心」的笑容,一如往常地抚平了乔婉的害怕。
「真的吗?」她吸着鼻子,充满希冀地望着他,一时忘了哭。
「相信我。」他看进她泪水莹然的眼底,笑得更加温柔,信心十足。「别瞧尔静哥哥平时装疯卖傻,像这么重要的大事,我几时骗过你?」
乔婉满眼的倾慕信任,望着这个自己打从八岁起便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年轻男子。他救过她的命,督促她读书练字,还亲自做了一具合她小手抚按画琴,教导她弹琴、作画,陪伴她谈心说笑,尽管嘴巴上爱使坏、不饶人,却是很宠她。
「我相信你。」她将脸埋入他怀里,让那熟悉的安全感包围着她。「尔静哥哥说得对,我爹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绝对会。」
朱尔静轻轻摸着她的头,抬头远望,深邃眸光迷离而幽远。
只是不知千里之外,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此时此刻,落下的又将是谁的大奸头颅?
朱尔静的保证是滔天巨浪中的定海神针,是他贯注了这样金石般坚定的信心,令乔婉那颗惶惶不安的心终於恢复了踏实安稳。
「娘,我们一起等爹回来。」她握紧泪涟涟的娘亲的双手,「爹是鼎鼎大名的镇国将军,他每回都能打胜仗回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婉婉……」乔温氏紧拥女儿,泪如雨下。「娘的好孩子……」
「所以娘要好好吃,好好睡,快快把病养好,不然爹回来会担心的。」她哄慰着娘亲,「要乖乖喝药,这样病才能赶快好起来呀!」
乔温氏泪眼看着女儿,柔美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娘答应你,娘会快点好起来的。」
乔婉忧心忡忡的小脸亮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尔静哥哥的功劳。
为了向他道谢,她隔天晚上特地用桑皮纸小心仔细地包了一只好吃的烧鸡腿,再度溜到隔壁去,却惊恐地发现他四肢剧烈抽搐地倒在地上,还不断地挖自己的喉咙呕吐。
「尔静哥哥!」她心一抽紧,急急冲过去抱住他。
「解……解毒丹……我床、床底……」朱尔静脸色惨白泛青,舌头僵硬,话说得断断续续。
乔婉急忙找出他藏在床底下的一小瓶解毒丹,连连喂了他五、六颗,哭着、颤抖着双手想倒碗水给他喝,却被他一把挥落,跌碎了一地。
「不、不能喝……」他紧紧攥住她的小手,嘴角挤出的那抹笑容破碎。
「那我叫人去!」她泪汪汪的开口,「我叫大人们来救你……我让奶娘请大大去!」
「不……」虚弱的他却有出乎意料惊人的手劲,抓得她手都疼了。
「可是--」
「不能……牵连无辜……」他痛得浑身痉挛。「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我……」
乔婉这才惊觉到原来有人对他下毒!
有人想要他的命?
「尔静哥哥……」她嘴唇惨白颤抖。
「我……会没事的……很快就好了……」他冷汗湿透发,又努力对她绽开一丝熟悉、抚慰人心的微笑,那个「天塌下来也没啥大不了」的笑。
「尔静哥哥,你不要再笑了,我知道你很痛,你不用再笑给我看了。」她再也忍小住放声大哭,双臂紧紧环着他疼得剧烈颤抖的身子,恨不能代替他痛。「呜呜……」
生平头一次,她觉得她最爱、最在乎的人像是要离她而去了。
「别哭。」朱尔静尽力吸气,等待剧痛消失或是死亡的解脱降临,可在那之前,他不能再让婉婉担惊受累。「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婉婉,你、你唱那首你娘教的曲儿给我听……好不好?」
「好。」乔婉强忍心如刀割的难过,哽咽着柔声道:「婉婉唱、唱给你听……」
她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唱起那首小曲:「宝宝乖,宝宝睡,夜里别怕黑,星星陪你睡。爹心肝,娘宝贝,宝宝要乖乖,乖乖好好睡……
后来,朱尔静终於得以死里逃生,慢慢地好了起来。
后来,乔将军果然顺利打胜仗,在万人夹道欢呼声中,平安回来。
可在乔婉的心上,却依旧沈甸甸的压着颗大石头。
为什么有人想要尔静哥哥的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害他?他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会跟人结仇,她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透究竟是谁那么狠心,竟然舍得对他下手?……
偏偏不管她怎么追问,朱尔静却是半个字也不说,被她缠得受不了了,只会丢给她那种「唉,你也知道人长得太帅,就是有这么多困扰」的鬼话。
不过那些可恶的大坏蛋,雨天就别出门,要不雷公爷爷肯定劈得他们头发烧焦屁股冒烟!
「别怕,尔静哥哥,我会保护你的。」乔婉捏捏他病后瘦得可怜的脸庞。
「你只是想趁机调戏我吧?」朱尔静一脸宠溺,却煞有介事地被发现了,她吐了吐舌,「欸……就顺便啦。」
春去冬来,花落花开,一转眼,流光弹指飞逝。
就快十六岁的乔婉已能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这一切都是出自朱尔静的悉心指导。她也不忘常常偷渡许多补品、甜品、好吃好喝好玩的到隔壁去,把她最心爱的尔静哥哥养得身强体壮,甚至为了让他穿双舒适些的鞋子,还骗了府里专做针线活儿的大娘,说是想帮自己的将军爹爹做鞋,拐了人家好几块鞋底和布料。
虽说,缝成的那双鞋怎么看都好似下一般大,收到鞋后,朱尔静却丝毫没有嫌弃,反而笑眯眯地穿了满屋子走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