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尔静沈默无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缓缓地转过身去,窍瘦背影孤寂地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王府。
尽管在那一刹那,他恨极了自己的心狠手辣与无能为力。
可时至今日,任凭谁都不能阻碍他的雄图霸业,复国之路!
就这样,乔婉安静地回到宫里,安静地换回皇贵妃袍服,安静地坐在窗口,着四方那片残红如血的夕阳。
一直默默支持着她、担忧着她的父亲,最后还是成为宫廷权势角力之下的牺牲者。
当秋天的第一片黄叶凋落的那天,当她爹人头落地的那晚,乔婉一身素衣散发,跪在寒如冰箱的地上一整夜。
她知道自己这次双手染上的是亲父的鲜血,这罪孽,一生再也洗清不了。
乔婉再也无法挣脱注定好的命运,她已经失去太多,再没回头的路,只能继续往前走。
她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天真单纯、热情孝顺的小女孩,她早已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现在的她,是皇贵妃乔婉,是地位仅次於皇后的甯妃娘娘,而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拉下皇后、成为信武帝的皇后,然后帮助尔静哥哥登基为帝,完成多年心愿。
「那些东西都给我吧!」她精心妆点得清丽绝美的玉容噙着淡然微笑,对素儿道。
「什么东西?」素儿有些不安地看着头顶珠翠金银冠,一身火焰般艳色华袍的主子,一时反应不及。
主子在镇国将军被问斩后隔日,就换回了一贯华丽的红裳袍服,甚至眉扫黛色,唇点胭脂,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这和昔日老夫人过世之时,不顾后宫众人议论,硬是素衣服丧了一整年的她大相回异,前后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足以把皇后拉下后座的致命东西。」乔婉嘴角浮起了一朵好美、却也令人栗然的笑容。
「主子当真愿意做了?」素儿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会不愿意?本宫现在斗志高昂,兴致可好着呢,反正这后宫早见惯了热闹,本宫又怎能让大家失望?」
素儿不知该感到欢喜还是忧虑好,主子终於愿意痛下杀手,扫除所有横亘在王爷面前的阻碍,这本是好事,可见她这模样,她又觉得心底阵阵发凉。
「素儿,你是王爷最信任的助手,他要我在宫里便宜行事,必定会将一干物证交托给你的。」
「东西……」素儿冲疑,「确实是在婢子这儿,可主子倘若真要动手,也许该寻个恰当的机会一一」
「三日后,便是太子周岁宴。」乔婉轻轻摇晃着手里那一盏剔透琉璃杯,里头漾动着是红艳得像血一般的蔷薇露。「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时机了。」
「……是。」
「对了。」她眸光轻抬,直直注视着侍女,「听说皇上今日召见众大臣议事,王爷也到了吗?」
「是。」素儿恭敬禀道:「婢子听李公公要人在御花园的风波亭内备妥佳宴,说是给皇上和王爷议完事后,前去饮酒赏枫的。」
「知道了。」她眼神有一瞬间迷蒙,随即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待素儿退下后,乔婉将杯中的蔷薇露一饮而尽,指尖缓缓拭去唇办沾上的一点残红。
为了他,她放弃了自己的天真、善念、良知……与快乐。
为了他,她纵然一身罪孽深重也心甘情愿。
「尔静哥哥,我会保护你,我一定会帮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她啼喃自问,「那是这个皇城、这个江山、这个天下、这些人欠你的……对不对?」
皇宫内苑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缎紮成的喜球,宫女太监们用流不息地捧着奇珍异宝进入皇后所居的宫殿,王事的大太监昂着公鸭嗓子宣报着这一样又一样由王公大臣们红封孝敬的贺寿礼品。
「户部王尚书给太子祝寿!三尺南洋大红珊瑚树一株、翡翠玉如意一对。」
「路州泰侯爷给太子祝寿!璎珞宝石冠带两套、紫貂雪狐袍子两套、百年老参一匣。」
一早,满殿里便是前往道贺的后宫嫔妃美人,谁都不想晚一步来拍马屁,免得惹得皇后不快,将来在宫里的日子必定凄惨至极。
乔婉身为皇贵妃,又是皇后极为「看重」的后宫姐妹,在这殿里自然是坐首位,身畔的花几之上,自然也是各色细点瓜果美酒齐备。
「我们太子爷喊母后的声音可真脆真好听。」她嫣然一笑,满眼怜惜喜爱地看着让皇后抱在怀里白胖可爱的小太子,逗着他道:「虽说婉姨宫里没有哪样东两是比得上你母后的,可这只八宝玲珑金锁是我托人千辛万苫,方请「凤徽号」自海外西洋巧手工匠那儿买来的。」
「哎哟!妹妹,你怎么送这么贵重的大礼?」皇后一见那精巧奇珍、宝光流灿的金锁,不禁也难掩惊奇赞叹、「这、这光是上头的金钢钻就值万两银子吧?」
「给我们太子的贸礼,自然不能寒酸了。」乔婉笑吟吟地道,「来,姐姐请看,这里头还有个机关啦,轻轻压一下旁边的蓝宝石枢纽,这金锁就会打开,里头藏着根纯余打造的小锁匙,拿小锁匙穿过红宝石旁的细孔就能锁上,是不是别致得很哪?」
「果然别致。」皇后接过金锁,翻来覆去看得爱不释手。「妹妹好心思,送了太子这么有趣的好东西,我这母后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姐姐何须同婉婉客气?」她目光温柔地瞅着太子的小圆脸,彷佛想伸手抱过来好好相疼一番,却又不敢。
皇后没有忽略她那抹渴望的神情,暗暗得意一笑,面上状若亲昵地道:「待会本宫定叫太子好好谢谢甯姨妃。对了,现下什么时辰了?咱们可别教皇上久候,万岁爷可迫不及待要替太子庆生呢!」
乔婉点点头,「也对,千万别误了良辰吉时。」
不一会儿,众妹动身前往摆宴的永福阁,自然是以皇后为首的凤銮软轿先行,甯妃在后,其他妃嫔再依照宫衔服制顺序跟在后头。
这次为彰显太子周岁千秋普天同庆,乔婉日前便向信武帝建言,让冷宫里闭门思过的妃嫔们也有幸参与盛会,前来诚心祝贺太子。
「万岁爷,人多热闹嘛!太子福泽千秋的这一天,若是那些罪嫔贱奴都能得蒙圣恩,共贺本子福寿绵延,天下人必定会齐声同赞万岁爷您是自尧舜禹汤以后,千载难见的一代仁德明君。」
「爱妃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信武帝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道:「朕自然不是那等气量狭窄的歹毒昏君。那好,朕就赏她们这个恩典,教她们这天也出冷宫来给朕的儿子磕头!」
既是皇上发话了,冷宫里的众多废妃罪嫔也在这一日恩准梳洗妆扮,安排坐在宴席最下首之处。
虽说桌上的酒菜是不能同首席,甚至是二、三席相提并论,可和在冷宫里受尽苦楚、吃馊食穿旧衣的日子相比下,简直如同再度踏上云端仙境了。
丝竹声悦耳响亮,吹奏弹打的尽是一曲吉祥喜气的曲子,宴席之上,也是衣香鬓影、酒酣耳热,气氛热闹非常。
可在这一片喜庆欢悦氛围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凄厉尖锐、划破长空的哭喊女声,「皇上!您被骗了一一」
刹那间,彷佛一切全都僵凝静止住了。
信武帝没来由的打了个机伶,随即勃然大怒瞪向一个跌跌撞撞朝首席这边而来的女子。
「大胆!」皇后抢在皇上前头重重拍了下桌,愤然娇斥,「今日是太子的寿辰千秋,你这罪嫔在这儿呼天抢地个什么?也不怕冲撞了皇上和太子!来人,把这贱妇押下去!」
「皇后,你要杀人灭口吗?」昔日因涉嫌咒害甯皇贵妃而被打入冷宫的王贵嫔,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状若厉鬼地指着皇后。
「杀人灭口?」信武帝又惊又怒又疑,迷惘地望向皇后,「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心下一震,暴喝道:「这贱妇竟敢满嘴胡言乱语,辱及臣妾,来人,将她捆了丢入兽牢!」
「是!」护卫们就要上前拿人。
「慢!」乔婉嗓音柔柔的、却无清晰的唤住护卫拿人的动作。
皇后望向乔婉,不敢置信的凤眼里满溢着熊熊怒火和一丝杀气。「甯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暂请息怒,妹妹这是为了您的高洁声誉着想,请您先莫责怪婉婉才好。」乔婉脸上掠过一抹惶然,温柔谦逊地道:「妹妹是想,这罪嫔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口口声声都是辱及皇后娘娘的犯上之言,若现下没有在这儿就问个清楚明白,还给娘娘一个公道,只怕外头的人蜚短流长,不知为此要编派出多少无中生有的浑话来污蔑娘娘呢!」
「这……」皇后一时语塞。
信武帝赞赏地望了乔婉一眼。「爱妃果然心思缜密细腻,没错,既然这罪嫔敢不要命地当着朕的面告御状,朕倒要听听,她究竟是拿什么脸子胆敢污蔑朕的皇后?」
「皇上……」皇后不安地低唤,「您、您又何必理这疯妇?」
「皇上英明!」王贵嫔浑身剧烈颤抖着,跪在地上对皇帝磕了好几个响头。
「罪妾今日自知左右是个死,可就算拚死也要为皇上尽忠,揭穿皇后私通侍卫得孕的滔天大罪!」
「你说什么?」信武帝站了起来,一张脸怒炸得通红似血。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全愣住了。
乔婉不敢置信地望着王贵嫔,「你、你胡说什么?」
「我不是胡说!」王贵嫔恨恨地怒视着她,「甯妃娘娘,我承认当日是我一时让猪油蒙了心,就因为不服气你当上这个皇贵妃,所以傻傻地听信皇后娘娘的唆使,利诱了你的贴身侍女套问生辰八字,还剪下了你一缯发。可我万万没想到事发之后,皇后却对我不闻不问,任由我烂死在冷宫里……」
「全是污蔑本宫、陷害本宫的天大谎话!」皇后激动地痛斥,脸色惨白如纸。「快来人,立刻把她给本宫一一」
「皇后娘娘!」王贵嫔目光灼灼如熊熊烈火,咬牙切齿道:「你为何敢作不敢当?若你当真这么理直气壮、心安理得,那么你敢不敢现场让太子和皇上淌血认亲?」
「你一一你一一太子不需要受这样的侮辱!」皇后尖叫,气得浑身发颤。
信武帝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狂怒又惊疑地瞪着王贵嫔、皇后,还有被奶娘抱着的太子。
「王贵嫔,皇上和太子的万金之躯怎能单凭你的片面之词就遭受损伤?」乔婉脸色一沈,冷静地低斥,「没有证据的空言臆测,你怎能一一」
「甯妃娘娘,你以为这宫里谁都像你这么单纯、这么蠢?」王贵嫔冷笑,「我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又哪里敢冒死告御状?」
「说!」信武帝暴跳如雷,咆哮怒喊,「你们都给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别听她一一」皇后慌张叫道。
「朕知道自己要听谁说话!」信武帝首度对皇后露出狰狞暴怒之色。
皇后簌簌发抖,面如死灰,却犹作垂死挣扎,「臣妾和皇上结发多年的情分,难道还抵不过一个罪人三言两语的挑拨离间?」
信武帝虽然满心震怒,闻言却也不免生起了一丝愧意。
「皇上,是皇后通奸叛君在先,欺瞒辱君在后,如果您今日信了她的话,天下人都会笑皇上白白替别人养了儿子!」王贵嫔心一横,整个豁出去了。
这话让信武帝的神智迅速恢复过来,大声暴喝:「你!给朕说清楚!」
「皇后娘娘和凤殿侍卫孙少慕是入宫前的青梅竹马,那一日他俩在凤殿左翼的小轩私会,皇后娘娘跟孙少慕说她一定得怀上个孩子,母凭子贵,将来就可坐稳后座,待皇上宾天,她就是至高无上的太后,到时候他俩就可以不必再偷偷摸摸地相好了……」
「你、你胡说!」皇后抖着惨白的唇,几欲昏厥。
「贱人!」信武帝反手一掴,硬生生将皇后掴倒在地。
「皇上,不一一不是这样的一一臣妾冤枉一一」皇后凄厉哭喊。
「皇上龙体要紧,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乔婉急忙抱住信武帝,柔声劝道。
信武帝又怒又恨又大受打击,整个人摇摇欲坠,幸亏乔婉死命撑住了。
「皇上,当初罪妾亲眼目睹此事,吓得不得了,本想立刻禀报皇上,可万万没想到皇后娘娘马上就借机报复,趁罪妾铸下大错之时,火速将罪妾逐入冷宫。可恨她一不做,二不休,竟然还千方百计命人暗中毒害罪妾,幸而罪妾日夜战战兢兢,连茶水也不敢多饮一口……」王贵嫔说得涕泗纵横。
信武帝气得脸色发青,「好,好,这才是朕的好皇后呢!」
皇后面色惨然如死,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是半个字也挤不出。
「幸而老天有眼,今日教罪妾终有走出冷宫,重睹皇上龙颜的一天……呜呜呜……就算是今日便死了,罪妾也非让皇上看清皇后娘娘的真面目不可!」
见场面乱成了一团,乔婉搀扶着皇帝,黛眉轻蹙地问:「王贵嫔,从方才到现在都是你一面之词,你又有何证据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
「对,对,爱妃说得对。」信武帝抖着手指着王贵嫔,「就算你所言属实,可没有真凭实据,朕凭什么相信你?」
「罪妾方才说了,若非人证物证俱在,罪妾何敢污蔑他人?」王贵嫔自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恭敬地呈给信武帝。「皇上请看。」
信武帝颤抖着手一把抓过丝帕,展开一看,面上筋肉抽搐跳动。
慕哥:子时小轩不见不散。见帕即燃。
惜儿
皇后芳名莲惜,小名惜儿,信武帝自然清清楚楚,尤其这上头的字确实是皇后圆润秀丽的字迹,半点不假。
「你这贱人!」信武帝目眦欲裂地怒瞪皇后,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狠狠提将起来。「你怎么对得起朕?」
见那方早该被烧得灰飞烟灭的丝帕出现,皇后心知大势已去,整个人彷若死了大半,全身战栗地望着信武帝,但随即惧意褪去,仰面狂笑了起来。
定是慕哥要留她的丝帕为念,却万万没想到,反成了坐实她通奸死罪的铁证!
原来……无论有情与无情,这些男人注定要联手置她於死地。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皇后笑到眼泪都滚出来了,「你们男人自以为是天,是女人的主宰,高兴起来要我们生就生,厌恶起来要我们死就死……你说,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乔婉闻言恍遭电击,不禁愣住了。
信武帝万万没想到皇后竟敢对自己说出这等忤逆之言。
「我方莲惜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我恨只恨自己生做女儿身,这才任你们这些无情无义、没血没泪的畜生糟蹋!」皇后双眼恨得出了血,「你要就现在杀了我,可我永远不会后悔让你这皇帝当了龟孙子,哈哈哈……」
「来人,把这疯妇给朕拉下去淩冲处死!」信武布疯狂的大吼大叫,「还有那个孽种!那个奸夫及方家九族,朕统统要他们人头落地!」
连番巨变叠起,震惊了全场,在皇帝状若疯了似的狂叫咆哮声中,场面闹哄哄得彷佛离了现实。
乔婉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好像所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众人极尽悲欢癫狂的奇异诡怪举止与表情,最后是太子哇哇啼哭的惨叫声将她整个人惊醒了过来一一
不!不要!
眼见信武帝拎起年幼的太子往地上狠狠扔去,她想扑上前去阻止已是来不及。
鲜血在瞳孔炸开的瞬间,她眼前一黑,顿时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