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皇后窍窍素手轻抚着儿子胖胖的小脸,眉眼间尽是慈祥疼爱之色。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一名高大护卫立於内殿的香笼外,望着母仪天下、尊贵无双的皇后和太子,一时闪了神。
「孙少慕,本宫问你,事情办得如何了?」皇后脸上涌起一抹不耐之色,微带警告地问。
偌大内殿内,唯有她与孩子,还有这名护卫,其余娘家心腹及内侍宫女,都被她打发到殿外候着。
「回皇后娘娘。」孙少慕一凛,忙收束心神,恭敬的开口,「属下日前火速将娘娘密令谕知候爷,侯爷已命人暗中部署,近期必有好消息来报。」
「都是一堆蠢材废物!」皇后神情阴沉的低斥,「这么拖拖拉拉的,如何成得了大事?你去告诉我爹,叫他手脚快点,再怠慢了本宫的事,误了大局,本宫可不轻饶他!」
孙少慕望着昔日婉约可人,如今却深沈冷厉的女子,心中不禁一痛。
「你聋了吗?」皇后黛眉一竖。
他恍惚了一下,旋即警觉,「是,属下遵命。」
皇后盯着他,神情和缓了下来,见左右无人,轻声道:「慕哥,你知道我这都是被逼的。」
孙少慕身形一震,目光复杂心疼地望着眼前华美贵气却高不可攀的皇后。
「如果连你也不能理解我、体贴我,那么我这一生活得还有什么滋味?」皇后语气凄然。
「娘娘,都是属下无能,是属下不能为娘娘分担重担千万一,令娘娘受苦了。」
皇后眼神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得意的冷光。「可本宫知道,你断然不会令本宫失望的。」
「娘娘放心,属下纵然粉身碎骨,也会护得娘娘万金之躯周全。」孙少慕拱手抱拳道。
「谢谢你,慕哥。」皇后轻声道。
待孙少慕退下,去得远了,皇后慢慢地将熟睡的娃儿放在一旁,美丽脸庞浮现深沈恨意,握紧拳头。
「这都是你们欠我的!你、我爹,还有皇上……」她面色阴毒愤恨若罗刹夜叉,咬牙切齿道,「你们拿我当礼物、筹码、玩物,我总有一天要教你们知道,没有人能这样伤害我而不必付出代价!总有一天,我要你们统统死在我面前,方能解我心头大恨!」
她到死的那一天都会记得,她自己的贪婪父亲是如何逼她成为朱信武的女人,而她心爱的男人又是如何眼睁睁看着她被押上花轿,被那个十不全的禽兽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太子宫里,忍受着活死人般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守着活寡。
所以,她会永远稳稳霸住这个一国之母的后位,铲除掉所有碍眼、以及可能威胁到她的人与事,等到那个身子不中用却镇日乱服用金丹,想要重振男性雄风的混帐皇帝死了之后,她的儿子就会坐上龙位,然后一一
她,就会成为真正掌理朝纲、呼风唤雨的太后娘娘。
到时候,所有她爱过的、恨过的、亏欠了她的,一个都跑不掉!
鎏金香炉内,燃起了一块香气幽远的沈香。
「敬禀父亲大人膝下。」乔婉轻巧地运腕振笔,嘴角噙着一抹甜笑。「女儿在宫中一切安好。」她沾了沾墨汁,在纸上行云流水般落字。「爹爹远驻太原,勤於公务之余,切切莫忘保重身体,女儿日前命人送去的长白山百年老参、灵芝数朵及雪蟾养肺散,不知爹爹可收到了?此等珍品灵药皆具滋润补身奇效……」
「主子!」素儿匆匆走入,见服侍娘娘的宫女们都在,焦急神色迅速敛起。
「怎么了?」乔婉抬起头,随即会意过来,吩咐左右,「全都下去吧。」
「是,娘娘。」宫女们恭声应道,鱼贯离开。
素儿见人都退下了,一个箭步上前,语气焦急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王爷怎么了?」乔婉安然闲适的神情遽变,急急抓住素儿的手。
「不,不是王爷,是……」素儿眼神不安又悲悯地看着她,「乔老将军。」
「我爹?」她脑中空白了片刻,「我爹他……他怎么了?」
「有人向皇上举报镇国将军通敌叛国,与女真私议,密谋夺我朝边疆十六州国土。」素儿语气急促,「而且往返书信火印皆有,罪证确凿--」
「不!」乔婉站了起来,一颗心惊痛交加。「我爹怎么可能通敌叛国?他这么多年来对朝廷始终是忠心耿耿,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诬陷我爹?」
「吴关侯、左丞相、凤将军都同时收到密报,并且暗中派人自将军府中取得证据……主子!」素儿急急扶住身子一软,几乎瘫倒的乔婉。
「他们……他们竟是同时出手对付我爹?」她唇办颤抖,「为什么?」
「主子,您先冷静下来一一」
「叫我如何冷静?」她怒斥,泪如泉涌。「通敌叛国可是死罪!可怜我爹一生为国为民,出生入死,临老却得面对这样奇耻大辱的冤屈一一不,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奸贼害死我爹,我要去找皇上,要他还我爹公道!」
「主子不要!这事得从长计议!」素儿连忙劝阻。
可她又怎么拦得住一心救父、十万火急的乔婉?
「皇上。」乔婉跪在地上,汨流满面,哽咽道:「请皇上为臣妾老父作主,尽速查明幕后陷害我父之人。」
「爱妃一一」
「皇上,请您莫镇国将军一向忠国护君,数十年来戎马生涯,无时无刻不为尽忠报国而竭诚尽力,鞠躬尽瘁,又怎么会是他人口中那等叛男背君的贼子?」
「爱妃请起。」信武帝面色阴郁,显然方才曾勃然大怒,至今余愤难消。「朕知道你爹的事与你无关,你放心,朕不会牵连无辜的。」
她闻言,心立时凉了一半。「皇上这话……难道您真的相信我爹和女真私通之事?」
「你自己看看!」信武帝将御案上一捆文书扔给了她,咬牙切齿道:「再来同朕说,你那狼子野心的爹没有叹辱朝廷、背叛朕!」
那捆文书重重地砸在她头脸上,乔婉顾不得疼痛与羞耻感,颤抖着手急急抓起,一一展开细看。
女真的金印……镇国将军的虎符宫印……甚至还有神似她爹字迹的卖主求荣书信内容……
「不……不……」她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那一张张看了触目惊心的墨迹信笺,「这、这一定是个精心策划的大阴谋……有人存心诬害我爹……」
「够了!」信武帝一把牢牢将她抓起,力气之大彷佛想掐碎她。
「你那狼心狗肺的爹辜负了朕,至今你还想为他开脱吗?告诉你,若非你曾於朕有救命之恩,光这通敌叛国的欺君逆上大罪,朕非诛了你乔家九族不可!」
乔婉被抓得双臂筋骨欲断,可在钻心刺骨的剧痛之中,她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只知道,爹爹是无辜的,乔家九族也不能死。
「皇上,臣妾心知此时刻,无法立即为老父找到证据可洗刷清白,但是臣妾但求皇上一念之仁,请您先弄清楚来龙去脉,千万别教小人得逞,害得皇上错杀忠臣良将一一」她满脸热泪,哀哀求告。
「住口!」信武帝残暴杀气尽露,霍地推开她,扬掌重击御案。「爱妃什么都别再说了,此事铁证如山,朕不可能错杀好人,更不可能因为你一个无知妇人的三言两语,留下心腹大患,却动摇了朕的大好江山!」
「臣妾万万没有此意,只是请皇上再给家父一个力证清白的机会……」她伏地痛哭乞求。
「滚回你的香甯宫去!」信武帝愤怒咆哮,「别让朕耐性尽失,否则休怪朕连你也一并论罪问斩!」
「皇上一一」她凄然悲喊。
「来人,把甯妃娘娘架出去!」信武帝气怒的吼道。
「奴才领旨。」一旁太监和几名宫女赶忙将乔婉连拉带拽地拖离御书房。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乔婉浑身如抖筛,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火了魂般泪眼低喃。
「主子,你十万别这么说,是敌人手段太快太残,我们压根措手不及一一」
「不,是我造下的孽……」她抬头看着素儿,眼底的凄凉绝望令人心痛。「当年我假造春妃父女的书信,如今……报应来了。」
「主子,不是的!」素儿见她这样,几乎落泪。
「就是!」她语音破碎,心如万箭穿刺。「我害了那么多人,他们现在都寻我报仇来了……可是为什么?明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心狠手辣谋害了他们,可为什么是报应在我爹身上?」
「主子,不是报应,这次只是……只是我们一时疏忽,竟教奸人得逞,这才害了乔老将军的。」素儿极力安抚宽慰,不忍见她如此自咎罪责。
「一时疏忽?一时疏忽?」她痛苦地闭上双眼,随即凄然地笑了起来。「那可是我爹的命啊!」
素儿满心为她难过担忧,可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现在说什么都已太冲了……
「我满手沾满血腥,早就不求什么福寿善终了,可我爹不一样,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个保家卫民的好将军,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被小人冤死一一」乔婉心碎地喃喃,突地,眸光一亮。「等等,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可以去找尔静哥哥救我爹啊!他现在是权倾天下的静王爷,也是皇上最倚重的心爱臣子,他一定可以劝得了皇上,让皇上不杀我爹!」
「这……」素儿怜悯地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安。
「对,尔静哥哥一定会帮我的。」她惨白如死灰的脸庞终於恢复了一丝血色,极力振作站了起来。「素儿,我们到朱云殿去,我们去找静王救人一一」
「主子,现下王爷不在朱云殿!」素儿急唤住她。
乔婉回头,脸上浮现怔忡之色。
「王爷近日为便於和诸多将军、蕃王联系,已好些日子没有回朱云殿,都住在京师静工府别苑里。」素儿解释。
「是吗?」她怔然。「可……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说?」
「王爷该是不想让主子分心,毕竟皇后一直对您虎视耽耽,王爷深怕主子若是露了形迹,让皇后有机可乘,那可就不好了。」
「不,我得去找他……」她神情坚决。
「主子请以大局为重。」素儿大惊,顿时慌了。
「只要能保住我爹的命,就算是在宫外,就算要我跪看爬出宫去,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主子--」
「如果你不想我破坏大局,就帮我顺利出宫去!」乔婉厉声道。
素儿见怎么拦也拦不住,一时无语,也只得依言从命。
在素儿的帮助下,乔婉打扮成了个不起眼的宫女,借由朱尔静於宫中所安排的秘密通道,一出了皇宫,便直奔静王别苑。
「婉婉?」朱尔静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怎么来的?」
一见到那朝思暮想、苦苦思念的高大身影,乔婉再也抑不住满心渴盼与酸楚,扑进了他怀里。
「尔静哥哥!」她紧紧抱着他,搂得好紧好紧。
「婉婉,怎么了?」话刚问出口,他的心便直直往下沈。
他当然知道答案,必定是为了镇国将军的事。
「尔静哥哥,请你救救我爹……」她抬起头,泪眼里满是焦灼与祈求。
「你不该来的。」他温柔地替她拂开颊畔的一缯发。「镇国将军通敌叛国的证据铁证如山,这次皇后势在必得,这就是你上次心软,没能及时将她自凤座拉下的后果。」
上次,多年未能有子的皇后狗急跳墙,与青梅竹马护卫私通有孕,她虽得知,却不忍见一屍二命,现今皇后顺利诞下儿子,稳坐后位,却掉转过头来对付她。
「皇后?是皇后害我爹的?」她心脏像被插进一柄炽热利刃,痛得紧缩成了一团。「怎、怎么会是她?」
「你太大意了。」他意味深长地道:「你早该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她泪水跌落脸庞,语音破碎,「是我的错,但不该是我爹受累。尔静哥哥,现在在皇上面前只有你说得上话,皇上最信服的是你,只要你替我爹力证清白……」
「婉婉,我很想这么做,但我不能。」他的微笑带着一丝悲伤。「我们努力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已到最紧要关头,绝不能轻举妄动,让敌对势力有机会将你我牵扯进去,毁了我们多年精心布局的一切一一」
「可我爹是无辜的。」她无法呼吸。
「婉婉,没有人是无辜的。」他轻叹一声,「包括你我在内。」
乔婉浑身一震颤,但仍死命攀住最后一丝希望,「可是就算为了我,为了我……救救我爹好吗?所有的罪过都由我来受,尔静哥哥,求你无论如何救救我爹……」
「婉婉,你忘了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吗?」朱尔静面色一寒,透着严峻与无情。
她呆住了。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要做我手上这一颗最重要的棋子?」他咬牙切齿,眸光燃烧着熊熊怒气。「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助我兴复大业,夺回江山,我们说好了不论面对多大的牺牲与痛苦,在未达目的之前,都不能有一丝动摇!难道你全都忘了吗?」
「我……」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这一切。」他极力克制怒吼,却怎么出抑不住语气里的冰冷决绝。「婉婉,你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依你,可唯独事关江山,你就万万不该为难我!」
乔婉望着他,刹那间像重重捱了一记闷棍,全身如坠冰窖般寒冷、孤独……而绝望。
她松开了,踉跄后退。
原来……竟是她在为难他……
原来……
朱尔静冲动地怨抓住她的手,却终究忍住。
「既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你总算明白什么叫作一念之慈,反受其害了?」
「冤孽……」她颤抖了起来,凄凉地喃喃,「这都是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