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第七章

“大夫,你看起来好像闷闷不乐的?”药铺学徒小栀子送走了方才到铺里求医的方老爹,费了一番功夫向方老爹解释——刚刚范大夫诊你的脉象时所发出的叹息声并不是因为你快死了,你只是耕田时被老牛踩了一脚,脚趾头折断两根而已,绝对死不了——终於能大松口气,回来询问非常失常的范寒江。

范寒江的医术不差,真的。在银鸢城里,他还颇有名气,只是有时的失常会让人捏把冷汗。而每回他开始失常,曲府和小栀子大概就知道,又到了放范寒江回家乡去休息休息几日,等他再回来,又恢复成医术不差的那个范大夫。

曲府总管就曾打趣说道:“老范摆明就是威胁咱们,他想放大假,就用这种方法在明示咱们‘喂,该放我回去了,否则我不保证接下来不会将伤风药开成砒霜!’说他医术差,倒不如是心情差吧!”

可是……他才刚从铜鸩城回来呀,按理来说,他应该还能“正常”好几百天,现在却——

“我没有闷闷不乐。”范寒江略略将桌面整理好,又坐着发呆。

“没有才怪。人家陈夫人盼着怀胎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到我们这里诊个脉,你就一连赏了十个叹息给她,害她误以为她的害喜是什么重病先兆,哭着回家去准备后事……你再这样会害药铺关门大吉的啦!”都忘了陈公子率众来砸铺子的惨痛记忆吗?

“我明明就有告诉她,恭喜你了,是她自己漏听。”

“对,你用这种哀恸的口吻跟她说恭喜你,任凭谁都会误会!”恭喜她早登西方极乐呀?!

“栀子,你不要在我耳边吼,我的头在痛。”范寒江双手中指分别按在额际,食指则是堵住耳朵,不想让他的头疼因为小栀子之故而痛得更厉害。

“是因为那个铜鸩城来的什么侄媳妇的缘故吧。”小栀子随便瞎猜都能猜中。

范寒江虽然堵了耳朵,却还是听见“侄媳妇”三字,如雷贯耳。

的确是因为“侄媳妇”的关系,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浮气躁。

该……如何是好?

他隐约发现,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对於陆红杏。

那些念头一个一个挑出来仔细思考,他都得到结论,也就是因为那个结论,让他哀声叹气。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冲钝的笨蛋,但不代表他不会顿悟,尤其他发觉自己的行径完全悖逆一个伯父应当要有的分寸,他思绪全盘皆乱,过往与陆红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快速在脑海里闪过一遍,他重新检视才惊觉他竟然记得好牢——

记得陆红杏是怎么笑着告诉他,她攒足了钱,打算开间小租书铺糊口;记得她又是如何笑着回应他给予的鼓励与赞美;记得她讨着要直唤他的姓名;记得当他的名字真的从她嘴里溢出时,她笑得多满足,那张稚气的脸蛋儿愈发成熟美丽、风情万种。他参与了她的成长,欣赏她坚强的变化,但什么时候开始,他为她折服?

是的,折服。

当他抱着陆红杏从曲府竹舍回来,他发觉这个事实。

他一直知道她是漂亮的,但那不代表他对她有遐思,充其量可以解释为人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可是当他无法将视线从她酣睡的脸上挪开,又该如何给自己一个合理解释?

欺骗自己,陆红杏并没有在他心湖里投下石子,激起涟漪?

“每次有铜鸩城的亲戚来找你,你就会心不在焉。先是一个守寡的弟媳,后来一个守寡的侄媳……都很难应付吗?”

“情况不太一样……”范丁思安前几年确实常往银鸢城跑,借着关心的名义打扰他平静的生活,但是他真的很单纯当她是弟媳,谨守两人之间的分际界线。

他以为自己也是这样对待陆红杏,但非常明显,并不是。

陆红杏是他唯一一个回到铜鸩城会见的人,虽然他为了避嫌,总只在她身旁停留数日,其余的日子,他情愿找间小客栈暂居,也不愿意回到范家特别替他保留的房间。

“在我来看,两个都是不甘寂寞,死巴着男人不放的寡妇。”小栀子对范寒江的亲戚很难有好印象。之前范丁思安住进药铺后头的厢房,姿态摆得很高,碍着他的眼。

“栀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讲如此难听的话?”

“大概是上回拿扫把将你弟媳扫地出门时学起来的吧。”小栀子还很自豪的笑——没错,他是很自豪,自从他赶走范丁思安,好面子的她就不曾再上门,让范寒江恢复好一阵子的安宁。

“你喔……”范寒江失笑,但不否认,那件事让他对小栀子心存感激。否则他永远不知道如何笑笑地对范丁思安说——滚出去。

“如果这个侄媳妇也同样让你困扰,我可以帮你赶走她。”竹帚随时随地都准备好,唾手可得。

“不准。是我央求她来银鸢城的。”若非他开口,陆红杏绝不会提出要求。她从来没教他为难过,就像一株杏花树,花期正开,绽放满梢的花雪,却永远轻轻伫立原地,等着有心赏花的人回到她身边。

“你央求的?你不是曾说……铜鸩城的亲戚全是吸血蛭,缠上了,就剥不下来?”

“我好像真的这么说过……”范寒江回想,确实似乎有这么一回事。那时他被范丁思安缠得喘不过气,有感而发。

“真的有!而且说得真好!尤其是你那个弟媳妇!”

“别净是数落她,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夫婿离世,连唯一的孩子也保不住……”

“听说她原先是你的未婚妻?”

小栀子的话,不但让范寒江微惊回视他,也让从房里刚睡醒,拖着慵懒脚步走到门口的陆红杏屏住呼吸,竖耳倾听——她从小栀子说着铜鸩城的亲戚全是吸血蛭那句话就站在门旁。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他记得自己没向任何人捉及过。毕竟过去是过去了,如今两人身分不同,毋需搬出旧事重提。

“你弟媳妇说的,她大概以为她说出这种话,我就不会赶她走吧。”但是抱歉,他下手不留情的。哼哼。

范寒江沉吟半晌,单手托颚,语调没有波动,“她说的是事实没错。在她十五岁之前,她的确是我的未婚妻。范丁两家是世交,我们打小就相识,竹马青梅,我也知道自己未来的娘子会是她。”

“那为什么她嫁的是你弟弟?”

对呀,为什么?陆红杏也很想问。

“我弟在十七岁那年生了场重病,之后情况时好时坏,我娘听信术士之言,认为只要为他娶房媳妇冲喜,他便能不药而愈。我弟也是与她一块长大的,许久之前就喜欢她,所以他拿自己的生命当筹码,对我娘说,要娶就只能娶她,否则就让他等死算了。”

“你娘一定舍不得,所以要你将未婚妻让给他?”

“大概是这样。”范寒江颔首。

“大夫……你不会是因为这样才至今未娶吧?”这等於是家人与情人的双重背叛。

“当然不是。”范寒江看出小栀子的想法,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思安,她出嫁时,我并没有太多感觉。我知道她心里埋怨我,恨我没有争取她,我弟弟生前如此,我弟弟死后亦然。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待她的心境从来没变过,我也才明白,我真的没有喜爱过她,我甚至於看不起她的认命,更看不起她将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源源本本加诸在另一个女孩身上,想到这里,我无法原谅她,更……恨起她来。”

他无法忘记他是如何严词告诉范丁思安,冲喜是无稽之谈,质问她为何不信任他这名大夫,偏偏要将范进贤的性命赌在毫无根据的可笑奇迹上!

范丁思安哭着、求着,说她只剩下进贤;说她什么都没有了;说她不能放弃任何可能的希望。

他冷着声音问她:万一那个嫁进来冲喜的女孩如同你一般,如何是好?

范丁思安却说,那就是命,谁也怨不了谁的命。

满溢出来的嫌恶充塞在他胸坎间,甚至化为血液,流窜全身。

他嫌恶范家的空气,范家的一切,更嫌恶无力改变范家人做下决定的自己。

他主动要求,冲喜的人选,必须由他来决定,他要选择一个不再将悲剧延续下去的女孩,一个绝对不会被困死在传统囹圄里的女孩。

如果没有那个女孩,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再踏进家门,可是他挂心她,想着她孤身在范家会遭人欺负,担心她过得不好,他留在范家,是为了那女孩,一直到她被范家休弃,他才终於能完全放心,离开了铜鸩城。

他可以不再回来的,却仍为了那女孩,一次又一次地踏上归途。

他以为那是亲情,但在其他人身上,他吝啬给予,

他以为那是关爱,但却又比关爱更炙烈些。

“栀子……我好似……喜欢上一个人了。”范寒江突地幽然一叹。

小栀子瞪大眼,怎么也没料到前一句还在说着往事的范寒江竟倏地冒出这句感叹,隐身在门后的陆红杏比小栀子更吃惊,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范寒江……有喜欢的人了?

“大夫,你怎么忽然这么说?”他在范寒江的药铺里算算也六、七年的时间,从不曾听他说过这种话,也不曾见他与哪名姑娘家相熟,莫怪他要愕然了。

“因为我也是忽然才发现。”冲了十年。

“忽然呀……那表示是最近的事 ?”小栀子扳指数着这几天范寒江见过的姑娘。药铺偶尔会出现几名清秀小丫头来捉药,这当中最容易让男人喜欢上的,大概就只有那一位了。“是巷尾刘家的小女儿吗?我猜一定是她,她在我们这条巷里可是最美最美的姑娘了。喔喔喔——难怪她上回来捉药,你还特别吩咐我加一味药下去,那味药可不便宜,你却白白送她了——大夫!这是好事呀!”他乐观其成。

“刘家小女儿?”哪一位呀?一点印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