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严尽欢蜷得像条小虫,缩在墙角。
真讨厌自己必须清醒过来,看见讨厌的暗地窖、讨厌的沈启业。
脸上狰狞的血迹早已干涸,蜿蜒凝固在本该精致无瑕的俏颜上——对,「本该」,只是她的精致无瑕被打肿的双腮破坏殆尽,男人使出最大手劲在女孩柔嫩脸颊上狠掴,造成的红肿淤伤,几天过去也没有消失,青青紫紫的颜色反倒浓得吓人。
它们让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秀色可餐。
这是好事,至少,对目前而言。
沈启业是一个玩遍环肥燕瘦、各式美人儿的家伙,目光自然高过於顶,女人不美,入不了他的眼——这种败类,老天爷应该让他烂光光才有天理!
不过,这是好事第二件,至少,沈启业对她的慾望,没有首日绑架她来时强烈,他无法容忍她不如原先的美丽。
第三件好事,是她的月事来了。
虽然每回月事都会折腾得她下腹疼痛,但她,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么感谢它的到来,并且巴不得求它别走。
男人认为碰到女人癸水是污秽的、是不洁的、是会沾霉运的,高傲如沈启业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原先打算硬逼她成亲的准备当然顺延下去,他要等她干干挣挣之后才来成婚、才来洞房。
这也是为何她孤孤单单一人缩在地害里的主因,而身边没有沈启业罗嗦打转。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多少天了,地窖看不见日出日落,无法判定天数,每一刻对她都像度日如年般难熬。
果然……,没有人来救她。
该不会全严家都还没察觉她的失踪吧?
有可能,毕竟她是被打昏带走,说不定他们以为她又在耍当家脾气、以为她躲起来吓唬他们……谁教她恶名昭彰,做过的坏事太多。
她现在不能求人,只能求己,要靠自己想办法进出去,唯一的机会,就是沈启业要她换上红嫁裳时,为她解开双腕腑束缚,她再措手不及地偷袭他,在那之前,她只能静静躺着,不让懦弱的哭泣或无谓挣扎浪费太多体力。
但如果沈启业决定将洞房挪到成亲之前履行,那么一切计画就被打乱,她死都不会容许他碰她,她会吐!她会疯掉。
到那时……她走投无路,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说着不为谁守身的豪语,不过是个谎言、是个赌气,哪个姑娘家会不希望自己的身心完全只属於一个人,那人要爱着自己、疼着自己,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的幸福,单独一方的倾心,在爱与被爱之间,都是负担。
她八成是坏事做太多,才会落得如此待遇……地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沈启业吧,那家伙,这几天视她如瘟疫,除了送些水及冷馒头来给她果腹,其余时间,多怕被她沾到晦气……无知!
女人没有月信,哪生的出他这种兔崽子!还嫌她脏!
严尽欢不想睁开眼,多看沈启业一次就伤眼一次,哼,反正他很快就会闪人了,现在的她,在他眼中,可是污秽得很。
哒哒哒……跑的这么急,不怕跌死你!她在心里冷哼。
「欢欢!」
这道声音,如雷劈下,轰得她重重一震。
夏侯武威的嗓音?
他……还喊她欢欢?有多久没听见他这么喊她了呢?
呀,她知道了,她在作梦,她以为自己还是三岁时被绑架的稚娃,以为夏侯武威来救她,以为自己张开眼,就能见到他……不要喊她……拜托,不要让她听见幻听……她会哭的,她会很无助地哭出来……她会渴望他来救她,像儿时那回一样,把她从恐惧中救出去,在她耳边笨拙哄着她别哭,说着没事了,说着他在她身边……她把自己蜷得更小,眸子闭得更紧,恨不得以手抱头,逃避一切。
「欢欢!」
这道听起来虚幻难分的呼唤,不再只回荡於地窖内,更强大的力量一把擒抱住她,手劲之大,将她按在怀里,彷佛要把她揉进更探处,她挥噩之间,直觉认为是沈启业,反射性地张嘴朝来人的肩颈狠狠咬一口,逼他放手。
不要碰她!
滚开!
背脊上钳制的粗臂非但没放松半点力,更加按紧她的后脑勺,任自她咬。
「欢欢!」
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那低吐着气息的唇,近得贴在她鬓边,她缓缓颤开长睫,不是她这几日诅咒了千次万次的沈启业,而是她不敢奢想着还能再见到的夏侯武威……她松开了咬伤他颈子的牙,小嘴憨然张着,不太敢置信自己是不是被沈启业给打坏了头、打伤了脑。
她的模样,几乎要拧碎夏侯武威的心。
她好狼狈。发髻散了乱了,雪自的颊,有清晰掌印,有紫色淤伤,甚至爬满血迹,自唇角、鼻下淌过的痕迹,织金纱裳被蛮力扯破,肩膀上残留着施暴者的抓痕,烙在白皙肤上,清晰可见。
月牙白的长裙,被地窖灰尘染成脏灰,更有惊心动魄的鲜红血污,大片渲染了白裙。
她被该死的沈启业折磨成什么样子?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她,竟让人如此对待——他应该转身折回上头,去将轻易被尉冲义压制住的沈启业一掌击毙才对!
「……夏侯?」'她喃喃问着。
「对,是我。」夏侯武威扯断她腕上、踝上的麻绳,让她自自,腕上一圈红痕,狰狞了他的表情。
「……我安全了?」
「对,你安全了。」
严尽欢芙颜上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未语泪先流……实际上没有这么美感,她像个刚挨了爹娘打臀儿的娃儿,哇的一声,涕泪纵横,与儿时的她毫无差异,都是哭得肆无忌惮、哭得畅快淋漓哭得恁般无助。
唯的不同,她没有扑进他怀里,没有把他当成浮木般紧紧攀附,她自己缩着肩,泪水大把大把泼酒,水痕湿濡她脸上的血污,将她弄得更加狼狈。
这一次,夏侯武威把她揽进臂弯里,护住哭颤不已的娇小身躯,连日来的不安和惶恐,终於在此时获得治癒。
以为她死去,以为她永远离开他,在茫茫大池里的担忧欲狂,在池面下泪水与池水交融的绝望寻觅,都不及此时此刻教人更激动难当。
她在抽泣、在哆嗦,甚至哭到打嗝,但至少,她的眼泪是烫的,她凌乱的气息是烫的,她在他胸口的体温是烫的!
她活着。
她没死。
谢天谢地,真的,谢天谢地……「我带你回去。」他要抱起她,她却扭捏避开他。
「……不要,我……我的月信来了,裙上都是血,你别碰……」她窘得想躲,更想假装自己有站起来的力量,扶着墙,垂着颈,不让他看见她现在的丑模丑样,可她的手脚被柬绑太久,四肢僵疼,光是要站直都很困难。
原来她裙上的血是癸水,而非身体受伤所致,他稍稍安心了些。但她被掴得全脸是伤,要快些回府请大夫来为她诊治。
「不要在意这种小事。」夏侯武威不顾她反对,打横抱起她。他百无禁忌,什么女子月事男子不该碰触,眼下谁管呀?
对,那是小事,她脑子里好多混乱的疑惑才是大事——为什么他知道她在这里?
为什么他会来?
他没跟冰心走吗?
她哭得头疼,无法思索,夏侯武威抱她离开闷臭地窖与其他人会合,她终於呼吸到清新空气,使胀疼的肺叶稍稍感到畅快,忍不住贪婪用力吐纳。
公孙谦要靠过来,远远就被夏侯武威无声阻止,他知道,她不会希望被谁看见她的惨况,她是个爱面子的倔姑娘,总是端出坚强的假面具,以为如此一来就能使她看起来勇敢无惧,实际上她不过是个年轻女娃,双肩窍细、膀子彷佛一折就断,也会有害怕想哭的时候。
公孙谦会意颔首,不急着上前,只要确定人平安,其余安慰人的重责大任,交给夏侯武威便可。
一旁将沈启业五花大绑的秦关与尉冲义,看见活生生的严尽欢正伏在夏侯武威怀里啜泣,几日来的担忧亦随之放下,皆露出笑容,脚下不忘补上几记,踹得沈启业不住哀嚎。
「幸好有我家璎珞在,是吧。」尉冲义不忘邀邀爱妻的功劳。若没有沈璎珞的「梦」,不知大家还得在池里搅和多久。
「请转达妹子,这恩情,我誓当衔环结草以报,倘若日后你辜负她,我夏侯武威第一个站出来替她宰掉你。」夏侯武威有恩必报,沈璎珞这笔恩德,他会牢记在心,愿为她赴汤蹈火。
尉冲义嘴角抽搐,回嘴道:「会说笑,?都不知道几天前急得狂冒白发的人是谁?」
夏侯武威赏他白眼,看在沈璎珞的面子上,不与他一般见识。
现在带她回家洗个干净舒适的热水澡,换袭暖香的衣裳,吃些清粥小菜,比与尉冲义逞口舌之快来得重要数百倍。
尉冲义算什么?在她面前,连个屁都不如!
严尽欢睡了非常之久,整个人深陷软呼呼的被衾里,睡得像只正被阳光晒得好舒服的猫儿,双臂大大舒展,腿肚上垫着圆圆软枕,姿势慵懒无比。
双腮左右贴上了冰冰凉凉的消肿药膏片,遮去泰半淤伤。
几上小香炉燃着放松心神的幽香,细若竹筷的白烟冉冉飘散,清芳的味儿,淡淡地缭绕闺室,绣窗半开,迎入风儿,以及灿亮温暖的日光。
房里谁来了,谁又出去了,她毫无知觉,好几天来的恐惧,使她夜里绷紧精神,无法入睡,直至现在回到熟悉的地方,确定自己平安无事,所有疲倦倾倒而来,彻底释放。
她睡得安稳,连个恶梦都没作。
不安稳的人变成了夏侯武威,他寸步不离,生怕她又从他眼前消失不见,那时失去她的惧怕,让他重新正视自己的心,不再去逃避面对她时,内心产生的悸动,不再拒抗那股暖流包围住自己时,他渴望耽溺的沉沦,他以为只是肉体上的慾望,男欢女爱的颈顶缠绵。
原来,摆在慾望的前头,是深浓的爱。
他爱她嘤咛撒娇似的甜嗓。
他爱她柔若无骨的身段,温暖地展臂搂抱他。
他爱她攀附在他身上时无助而使坏、天真而妖娇的密密拥吻。
他爱她在他耳边急急喘息、爱她不由自主泣吟着他的名、爱她以香软的唇,吻着他,在他的唇上、额上、心上,烙下吻痕。
他以为只是迷恋,迷恋她绝艳无比的容貌。
错了,他弄错了。
让他痴迷的,从来就不仅只是肉体。
他若真嫌恶她,在拥抱她无数目之后,便该觉得无趣、觉得痛苦、觉得腻了,不该如同此时,一股珍惜、一抹心痛,揪结於胸口,拽着她窍细的手腕,一遍遍深吻着她腕上勒淤,恨不得那勒痕是在自己身上。
这是件多简单易懂的事。
被她出让给冰心时的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