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她说放过他时的毫无喜悦,他非但没松口气,反而感觉心,重重一震。
发觉她误解了他与冰心之间单纯关系的急欲解释。
听闻她困他所受到的辛苦、不曾告知予他的秘密,让他恨极自己,更怜她的痴傻。
失去她的痛彻心肺。
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
承认吧,夏侯武威,你不能没有她,你根本就爱着她!
「嗯……」床上睡娃翻身,暖被与身子搅和在一块儿,软绵绵的甜吁声,从心满意足的红唇溢出,她揉眼的模样娇憨可爱,长发披散枕面,柔柔亮亮,闪闪动人,螓首一偏,看见他就坐在床沿俯觑她。
「咦?你好像不太一样……」在地窖里,情况混乱,窖里昏暗,被抱回严家的半途她已睡了,连被人刷洗干挣、上药抹膏、喂食得饱饱都没有醒来,她没机会看清楚他,才会忽略掉他墨黑的长发变得……她以为是错觉,揉揉眼,定睛再看,发间明显的亮自色泽,一丝、一丝、又一丝……白发。
她没看错,他黑发中夹杂了许多白发。
他只是浅笑。
她突然惊觉不对劲,眉宇浮现防御,弹坐起来:「我不是将你和冰心赶出去了吗?你在这里做什么?把你的东西收抬干挣,柜子里的衣裳桌子边的长剑床底下的皮靴还有这个这个跟那个那个,全都拿走,我不要看见它们,你走!」
对,就是这里怪怪的!
他不应该出现在她房里,不应该笑得眸子弯弯、唇儿弯弯,不应该用那种眼神看她。
那种好似心满意足般的眼神。
他去地窖救她就已经够奇怪了,此刻还留在这儿,她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救她或许是严家人手不够,特别去商请夏侯武威拨冗帮忙,帮完了忙,他就该回冰心身边去,坐在床沿看顾她的人,该是春儿、是小纱、是梦、是公孙谦、是乱七八糟的任何人,独独不会是他。
夏侯武威深啾她一眼,高大身躯站起来,顺从她的命令,收抬这屋子里,属於他的东西。
大布巾中央搁进了几件折叠整齐的衣裳,长剑摆桌上,几本他熟读的书册,以及她方才胡乱东指西指的这个那个,全数收抬打包,房里属於他的东西并不算少,这间房,不单单是她的,他也已经住了好些年,纯姑娘味的粉色闺阁,有了男人的刀剑武器,女孩家喜爱的珠玉小挂饰旁,添上了一幅阳刚十足的骏马图,雕花大木柜打开,有她与他的衣裳裤鞋,书架上,她爱读的杂册旁,伴随男人才爱的沉闷兵书或战史……房里处处充满回忆,而那些回忆大多数都是两人共有。
她每见他收抬一样东西,唇儿便扁抿一回。
「那个是我的,你不可以拿走。」她阻止他拿取镜台上几条褐皮发带。发带是她买给他的,他束绑长发时用,是她一条一条认真挑选,是她的。
他放回发带,又动手去取一袭披风。
「等等!那个也不可以!」披风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亲手缝制的东西,披风的素雅阳春,代表她女红有多生涩,别说是鹰,连只雀儿都绣不出来。
是她某一年送给他的生辰礼物……「披风是我的。」他说。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她蛮横道。
夏侯武威不收抬了,旋身朝她走来。
他不会是连枕头都要带一个走吧-严尽欢瞠圆眸,抢在他过来之前,把他睡的半边对枕藏往背后:「这个更不可以……」枕头是一对的,缺了哪一边,枕面图案便不完整,那对戏水鸳鸯图,就会缺了伴……她连人带枕被他抱起,直接送上桌,与那堆他将要带离严家的东西摆在一块儿。
「你、你做什么?」她呆住。
「带走属於我的东西。」
「属於你的东西……咦?包括我?」好……好老套的招式,对门老王夫妇早就做过了,抬人牙慧太了无新意!当初老王将王嫂扛在肩上,说着「你就是我唯一想带走的包袱。」羡煞多少围观妇女,骗到无数眼泪,独独她嗤之以鼻,笑啐王嫂真好拐。
也难怪了……哪个女人不会被骗?
哪个女人被自己的男人这么一哄,不会连心都给化掉了?
「我、我才不是属於你的东西!」她鼓着双腮,将枕头丢向他,再从桌上跳下来。别、别以为这种别人玩过的老招就想拐骗她……不对呀,他拐骗她干什么?她不是已经识相退开,让他与冰心双宿双飞了吗?
难道……又是有求於她?
这次要的是什么?希望她给予他们小俩口的立业金能多个几百两?
夏侯武威轻轻松松将她抱回桌上,壮臂像两根铁条,一左一右钳制在她身畔,与她鼻眼相对,她防备的神情,彷佛在控诉着他总是无意之间伤害了她,她必须要架起倔强气势来扞卫她自己。
他低叹,轻道:「你是我孩子的亲娘,当然也是属於我的。」
此话一出,严尽欢脸上表情说有多痴呆就有多痴呆。
他、他、他知道了?
定、定是春儿大嘴巴!连这事儿都说给他听!她明明千交代万交代要春儿保守秘密!
这笔帐,晚些找春儿算去!
严尽欢高仰小脸,故作冷淡,藏住眸里泪光:「孩子已经没有了,我和你当然也就没有这层关系。」她不要他为了孩子、为了歉疚,才会委屈自己向她示好。不需要这样做,她并没有怨过他,更不要拿孩子的死亡来换取他的补偿,孩子不是筹码,不能拿来取代爱情。
她抡着拳,要自己平淡续道:「事情过去很久,我都忘了……你也不用记得,不用觉得遗憾,以后你和冰心想生几个都可以。」她撇开脸,不看他。
她已经做不到了……她这辈子唯一可能拥有的孩子,没有了……她的脸庞被他以大掌固定,挪都挪不开。
「听着,我与冰心,并没有任何情爱滋长,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你误会了。」
「说谎。你明明就常常为了她和我生气。」芙颜撇不开,稚嫩愤愤瞪他。
「我以为你是嫉妒她,才恶意把她卖给粱老头,我气你这种任性蛮横,认为你犯下的过错责无旁贷……你却没有告诉我们,是冰心自己要求要成为粱老头的小妾,她想摆脱婢女人生。你为何不说?」
这件事春儿也说了?真是……「宁可让人误解,也不愿说的理由是什么?」他不放过她。
「因为你喜欢她,我不想……破坏她在你心里那么美好的形象。」末了几字,她含糊吐出。当时,她确实是抱着这个心态,一方面,她喜欢冰心,不愿冰心承受铺里人给予的异眼看待,她劝过冰心,亦分析冰心可能在粱家遇见的情况,但冰心仍求她成全。另一方面,她不希望夏侯武威觉得心爱的姑娘在感情与物质上,宁愿选择富裕的物质,她怕夏侯武威会失望,会难过。
她宁可维持冰心在夏侯武威心中仍是清妍出尘的优美模样。
「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对冰心,没有男女之情,她与铺里其他人在我心中地位一样的,就是家人,如此而已,你若不信,我无话可说,你要我走,我就走,不过不是与冰心,而是独自一个人走。」夏侯武威要她直视着他,更要她听得仔仔细细,一字不漏:」至於冰心,谦哥雇请她在阿关的珠宝铺里帮忙招呼客人,那是冰心熟悉的工作,她定能做得极好,她本来摇头拒绝,是众人强力留她,但冰心不愿意搬回严家,仍坚持住在她租赁的小屋里,她要我转达歉意给你,她说,你不欠她任何东西,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后悔没听你的劝,一意孤行,才会摔得浑身是伤,她还说,过去就算曾经芳心暗动,也早已归於平静,她对我,不存私情,请你相信她。」
严尽欢每个字都没有漏听,她凝觑着他,在他眼中看见笃定,对於冰心的感情,他没有闪烁其词,没有心虚忐忑,光明磊落说着。
这番话,他为何当初不说呢?为何每次与她冷战时不说呢?
他让她误会他深爱着冰心,因为只爱冰心,便无处可容她,在在漠视她的感情。
她总是藏着话,他也一样。
她伶牙俐齿,却老爱说反话,他拙於言辞,听比说来得更加麻利,言语对两个人而言没能加成,反倒累积了误解。
他现在敞开了心,尽数坦白,给了两人沟通的机会,她可以选择继续赌气,也可以选择不信他的说词,将他往外头推,可……这不是她要的。
她要什么?
她问自己。
她要什么?
她要他。心里的声音,毫不冲疑地回答了自己。
她要他留在她身边,不是因为爹当年的要求,不是因为严家收留他的恩情,不是心不甘情不愿,而是发自於真心,留在她身边。
「夏侯,我不要你走……我刚才说的,全都只是气话……」严尽欢绞紧他的衣袖,五指握得泛白,先前要赶他出去的气势哪里还在?她嘬嚅说着,嗓音半点也不像是强逼,反而带了一些可怜兮兮的请求,「但是我……我的身体坏掉了……我恐怕没有办法孕育孩子……这样你也不在意吗?我再也不可能为你生娃娃……这样你要吗?你还要我吗?」
她已经好久没再喝过避欭药,大夫的告诫彷佛已经成真,她无法受孕,这辈子都无法受孕……「傻丫头。」夏侯武威轻吁,把她抱嵌在怀里,热呼呼的气息拂在她发漩之间:「我要。没有孩子就没有孩子吧,那是给我的惩罚,是我不配拥有孩子,老天没有将你带走,对我已经够宽容了,我不再贪心奢求。还能这样抱着你,听见你的声音,我真的很满足,比起之前以为你愤而跳湖,在大池里遍寻不着你,怕找不到你、怕找到你的屍体,我几乎快要疯掉……」
环在她腰后的手劲不由自主加重,宛如怕极了她从他臂膀间消失一般。
「我才不会去跳湖哩……」
她唇畔飘上一朵笑花。
他不会舌粲莲花地说些蜜语甜言,那番话,已经足以代替挖心掏肺了。
她不自禁地抚摸他黑中夹白的发丝,它们怎会变成这般,她不用再多问,全然明白,每一根银白发丝,都在替他说话。
它说,他说的全是实话,你失踪那几天,他急疯了,不能吃不能睡不能放松精神,满脑子填满着她,担忧她的生死,短短几日,黑发染白,为她而增添千缕烦恼丝。
他颚缘的青髭也说了。
它说,他邋遢至极,管自己看起来多落魄,他什么都不顾,只顾她平安归来。
他眸里布满的血丝也正滔滔不绝在出卖它的王子,告诉她,他多少夜没有合过眼,没有她在身边,他无法好好睡。
而他的凝觑,更是诚实。
它说,欢欢,这个男人爱你,他终於察觉到他爱着你,爱着你呐……严尽欢填在他心窝口,从没有一刻感到彼此如此靠近,就连肉体交缠时也没有。
好甜。他的吐纳,他的拥抱,他的眼神,都使她觉得好甜。
「你……还不赶快把收抬好的包袱重新摆回原位!衣裳长剑书册皮靴以及那个那个这个这个,一件件放回去……」她胡乱抹掉泪,不许他走出这房间,连根头发都不许带走。
「是。」原来她的差遣,不过是另一种撒娇,以往怎么会轻易忽视,甚至是误解她呢?
「还有我,要摆回原位。」她可不想一直坐在桌上。
她伸手,要他抱她回床上。
他照办,几个跨步,将她妥妥当当安置在软榻间,然后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一记。
她脸儿绯红,一时之间傻住了。
向来总是她自个儿采取主动,捧着他的脸就是一阵乱亲,怎知这一回,他会……脸红过后,艳色逼人的小娇娃开口,讨着他再吻一次。
一次又一次。
两次三次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