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覆雨翻云 黄易 15045 字 2个月前

怒蛟岛。

观远楼上临窗的幽静厢房内,浪翻云独据一桌,喝着名为『清溪流泉』的美酒。

不一会已尽一壶。

浪翻云站起身来,走到门旁拉开了一条缝隙,向着楼下低唤道:「方二叔,多送三壶『清溪流泉』到我这里。」声音悠悠送出,震汤奢空气。

方二叔的声音传上来道:「翻云你要不要二叔藏在地窖里的烈酒『红日火』?」

浪翻云哈哈大笑:「烈酒?我让它淹我三日三夜也不会醉,快给我送『清溪流泉』,只有这酒才配得起洞庭湖的湖水。」

脚步声响起。

方二叔出现在楼梯下,仰起头来道:「那酒确是要把人淡出鸟来,还叫什么『红日火』,想骗骗你也不成,刻下酒楼里的『清溪流泉』已给你这酒鬼喝光,我刚差人去左诗处看她有新开的酒没有,没有的话,不要怪我,要怪便怪你自己喝得太快。」

浪翻云道:「左诗!」

方二叔神态一动,眼中闪过异光,望着浪翻云道:「就是那天你扶起那小女孩雯雯的母亲,年纪这么轻便做了寡妇,自那毒女人干虹青逃掉后,左诗便是怒蛟岛最美的女人了。」跟着压低声音神地道:「现在岛上人人都在猜,那日和左诗结一眼之缘时,名震天下的覆雨剑浪翻云,究竟有没有心动。」

浪翻云哑然失笑,天下间总不乏那些好事之徒。

自己有心动吗?

浪翻云表面若无其事,淡淡道:「没有酒,先给我送一壶龙井上来吧!」假若有双修公主的野茶就更好了,想到这里,那晚明月下和双修公主共乘一舟的情景又活了过来。

方二叔应诺一声去了。

浪翻云让门漏开了一条缺隙,坐回椅上,拿起桌上带来的一本书,翻开细看。

轻碎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

良翻云眉毛一耸,往门外看去,刚好透过门隙,看到小女孩雯雯捧着个酒壶,红着小脸,勇敢地一步一步走上来,上气不接下气。

浪翻云跳了起来,移到门前,拉开门欢迎这小朋友,伸手就要接过酒壶。

雯雯避过了他,奔到桌前,将大酒壶吃力地放在桌上,回头喘着气道:「不用人帮我,我也办得到!」

浪翻云哈哈一笑,夸奖道:「可爱的小家伙!」

雯雯欢天喜地跳了起来,便要冲出门去,到了门旁忽地停下,掉过头来道:「娘也来了!」再送他一个甜甜的笑容,这才走出门外,不一会轻细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处。

浪翻云扬声道:「左诗姑娘既已到来,何不上来一见?」

一陴清润柔美的女子声音由下传上道:「雯雯真是多事!骚扰了浪首座的清兴,小女子仍在为亡夫守静之时,不宜冒渎!」

浪翻云道:「如此浪某亦不勉强,只有一事相询,就是姑娘酿酒之技是否家传之学?」楼下的左诗姑娘沈默了半晌,才轻轻道:「左诗之技传自家父……」

她语声虽细,仍给浪翻云一字不漏收在耳里,打断道:「姑娘尊父必是『酒神』左伯颜,当年本帮上任帮主上官飞,亲自将他从京城请来酿酒,自此以后,我和帮主非他酿的酒不喝,唉!的确是美酒!可惜自他仙游后,如此佳酿再不复尝,想不到今天又有了『清溪流泉』,左老定必欣慰非常。」

左诗静默了一会,才低声道:「我走了!」

雯雯也故作豪气地叫道:「浪首座我也走了!」

步声远去。

浪翻云微微一笑,拔去壶盖,灌了一大口,记起了亡妻惜惜在五年前的月夜里,平静地向他说:「猜猜我最放不下心的是什么事?」

望着爱妻惨淡的玉容,浪翻云爱怜无限地柔声道:「浪翻云一介凡夫俗子,怎能猜到仙子心里想着的东西。」

纪惜惜叹了一口气,眼角淌出一滴泪珠,道:「怕你在我死后,不懂把对我的爱移到别的女子身上,白白将美好的生命,浪费在孤独的回忆里,云!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这人世间还有很多可爱的东西!」

「笃笃笃!」

敲门声响,凌战天推门而入,来到桌前在他对面的空椅坐下,嘿然道:「又是清溪流泉,大哥是非此不饮的了。」

浪翻云眼中抹过警觉的神色,因为凌战天若非有至紧要的事,是不会在他喝酒时来找他的。

凌战天挨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气道:「刚收到千里灵带来的讯息,厉若海战死迎风峡。」

浪翻云眼中爆起精芒,望往窗外的洞庭湖,刚好一队鸟儿,排成『人』字队形,掠过湖面。

再一个中秋之夜,他就要与这个击杀了绝世武学大豪厉若海的魔师决战,只有到那一副,生命才能攀上最浓烈的境界。

在浪翻云过去的生命里,最痛苦难忘的一刻,就是惜惜死去那一刻。

而在将来的生命里,最期待的一刻,便是这由命运安排了与远大敌相见的刹那。

厉若海已先他一步去了。

厉若海倘死而有知,必忘不了那与庞斑定出胜败的一刻,为了知道那刻的玄虚,亦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

凌战天的声音继续传进耳里道:「赤尊信、厉若海一逃一死,庞斑以事实证明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仍然是他的!」

浪翻云望向凌战天,淡淡道:「你立即使人侦查庞斑有否负伤,若答案是『否』的话,天下所有人,包括我浪翻云在内,均非他百合之将。」

凌战天一愕道:「厉若海真的这么厉害?若厉若海临死前的反击,确能伤了庞斑,那就是庞斑破天荒的首度负伤了!」

浪翻云灌了一口『清溪流泉』,叹道:「谁可以告诉我,庞斑一拳打出时,厉若海究竟刺出了多少枪?」

凌战天目瞪口呆道:「你怎知庞斑是以空拳对厉若海的枪?」

浪翻云哂道:「庞斑雕我那立像的刀法,乃蒙古草原手工艺的风格和刀法,所以庞斑若有师传,就必定是蒙古的『魔宗』蒙赤行,只有连大宗师传鹰也不能击败的人,才能培植出这样的不世人物。」

凌战天何等机灵,立时捕捉了浪翻云话中的玄机。

蒙赤行的武功已到了返祖的境界,以拳头为最佳武器,这技艺自亦传给了庞斑,蒙赤行的可怕处,是他不但有盖世的武功,更使人惊惧的是他的精神力量,庞斑亦是如此,因为他就是蒙赤行的弟子。

浪翻云眼力竟高明至此,从庞斑的手挑战书推断出了对方的出身来历。

浪翻云举起『清溪流泉』,一饮而尽,脑海泛起厉若海俊伟的容颜,道:「这一杯是为厉若海的丈二红枪喝的。」语罢,长身而起。

凌战天刚坐得舒舒服服,不满道:「才讲了两句,便要回家了!」

浪翻云取回桌上的书哂道:「我要赶着去打他十来斤清溪流泉,拿回家去,自从有了这绝代好酒,我自己酿酒的时间全腾空了出来,累得我要找部老庄来啃啃,否则日子如何打发!」

凌战天哑然失笑道:「我们忙得昏天黑地,你却名副其实地『被酒所累』,生出了这个空闲病来。」

浪翻云将书塞入怀事,拍拍肚皮道:「讲真的,战天!当你不板着脸孔说公事话时,你实在是个最有趣的人。」

转身便去。

市郊。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里,韩柏怒气冲冲向翘起二郎腿,坐在一块石上,正悠闲吸啜着烟管的范良极道:「我并非你的囚犯,为何将我押犯般押解到这里来?」

范良极道:「一天你未娶朝霞为妾,你也不可去追求别的美女。这叫守诺!」

韩柏嘿嘿笑道:「你当时只是说要我娶朝霞为妾,并没有附带其它条件。」

范良极老气构秋道:「所以我说你是没有经验阅历的毛头小子,我也没有附带你不能杀死朝霞,那是否说你就可以杀朝霞,有些话是不用说出来,大家也应明白的!」他说的是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韩柏对他的强辞夺理本大感气愤,但当看到范良极眼内的得意之色时,知导这死老鬼正在耍弄他,暗忖我那会中你的好计,忽地哈哈一笑道:「你要我娶朝霞为妾,自亦摆明我另外还得有正妻,所以我理应去追求另外的女子才对,否则岂非有妾无妻,没有妻又何来妾?」

范良极想不到这小子忽地如此能言善辩,窒了一窒道:「这么爱辩驳,像足个小孩子。」

韩柏一点不让道:「如此唠唠叨叨,正是个死老头。」

两人对望一眼。忽地一齐仰天大笑起来。

范良极笑得泪水也呛了出来,喘着气道:「你这小鬼趣怪得紧。」

韩柏笑得踏了下来,揉着肚子道:「我明白了,你是嫉妒我的年轻和我的受欢迎。」

范良极嗤之以鼻道:「刚才秦梦瑶似乎并不大欢迎你。」

韩柏愕然道:「你竟知道她是奏梦瑶!」

范良极不答反间道:「小柏!让我们打个商量!」

韩柏戒备地哂道:「你除了威胁外,还有商量这回事吗?」

范良极道:「所谓『威胁』,就是甜头大至不能拒绝的『商量』,小鬼头你明白了没有?」

这回轮到韩柏落在下风,气道:「我还要感激你是不是?」

范良极微微一笑道:「假设我助你夺得秦瑶的芳心,你便让朝霞升上一级。秦梦瑶是左,她便是右,秦梦瑶是右,她便是左,你说如何?」他也算为朝霞落足心力,一点也不放过为她争取更美好将来的机会。

韩柏一愕道:「你倒懂得趁火打劫的贼道。」

范良极冷然道:「当然!否则那配称天下群盗之王。」

韩柏故作惊奇地道:「你做贼也不感觉惭愧吗。」

范良极道:「当你试过穿不暖、吃不饱,每一个人也可以把你辱骂毒打的生活后,你做什么也不会惭愧。」

韩柏讶道:「我以为只是我一个人有这遭遇,怎么你……」忽然间,他感到与范良极拉近了很多。

这是个既可恨,但亦可爱复可怜的老家伙,尽管表面上看去他是个那么充满了生命力、斗志、乐天和坚强的『老鬼』。

范良极眼中闪过罕有的回忆神倩,叹了一口气道:「我一生中从不受人之恩,因为在我七岁那年,哑师从寒冬的街头,救起我后,我知道自己已领尽了上天的恩赐,不应更贪心了。你想我天生是这么矮瘦干枯吗?其实是那时饿坏了。」

顿了顿,范良极阴沉下来道:「就是他,使我成为天下景仰的黑榜高手,我在遇到你前,从不和人说话,因为我从哑师处学懂了沉默之道,就是那种『静默』,使我成为无可比拟的盗中之王。我活命的法宝,就是静默和忍耐。」

韩柏点头同意道:「说到偷盗拐骗,不动声息,确没有多少人能及得上你。」

范良极弄不清楚这小子究竟是挖苦他,还是恭维他,唯有闷哼一声道:「这天下的伟业都是由一无所有的人创造出来的,朱元璋便是乞丐出身,连皇帝也做了,天下也得了!」

韩柏吓了一跳,道:「你随随便便直呼皇帝老子之名,不怕杀头吗?」

范良极限中抹着一丝悲哀的神色道:「十天后庞斑复原了,你看我们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韩柏愕然道:「庞斑不会这么看不开吧!」

范良极点燃了已熄灭了的烟丝,深吸一口,又徐徐吐出,道:「那天他如果肯回头看上风行烈一眼,我们现在也不用瞎担心……」

韩柏一震道:「我明白了,因庞斑怕见到风行烈时,会忍不住负伤出手。」

范良极赞道:「果然一点便明,庞斑或会放过任何人,但绝不会放过风行烈,你则不能不为救风行烈和庞斑动手,我却不能使朝霞未过门便死了夫君,故空有逃走之能也派不上用处。」

韩柏心中感动,这从来也没有朋友的孤独老人,对朋友却是如此义薄云天。因为范良极是盗中之王,而盗贼最拿手的绝技便是逃走,所以尽管庞斑想找范良极晦气,亦将大为头痛。

范良极忽地兴奋起来,豪气纵构地道:「趁我们至少还有九天半好活,不如让我们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韩柏小孩心性,大觉好玩,不过想了想,又皱起眉头惑然道:「九天半可干得什么伟大的事来?」

范良极胸有成竹地道:「这世界还有什么比爱和恨更伟大,以爱来说,我们可在这九天半内,分别追上云清和秦梦瑶;以恨来说,你怎可放过那人面兽心的马峻声。」

韩柏童心大动,赞叹道:「果然是既有阅历又有经验的嫩家伙,想出来的都是最好玩的玩意儿。」

范豆极得此知己,『嫩』怀大慰,笑咪咪站起来,伸指戳着韩柏的胸口,强调道:「你或者不知道,你已成了能左右武林史往那个方向发展的伟人,也是靠着你这伟人的身份,我才找到一条可让你和秦梦瑶接近的妙计。」

风行烈大步沿街而行,谷倩莲则有若小鸟依人般,喜孜孜地傍着这『恶人』而走,深入这府城里去。

两旁店舖林立,行人熙来攘往,均衣着光鲜,喜气洋洋,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

风行烈武功重复,心情大是不同。

谷倩莲何等乖巧,知道风行烈要独自思索,也不打扰他,只是自顾自四处浏望,像个天真好奇的无知少女。

前面一枝大旗伸了出来,写着『馒头我第一』五个朱红大字,非常耀目。

谷倩莲习惯成自然地一伸玉手,往风行烈的衣袖抓去,这时的风行烈还是那么易被斯负吗?手一移,避了开去,谷倩莲抓了个空。

谷倩莲呆了一呆,嗔道:「你让我抓着衣袖也不行吗?」言罢,规规矩矩探手缓缓抓来。

风行烈剑眉一皱。

自己若再次避开,便显得没有风度了,一犹豫间,衣袖已给谷倩莲抓着。

风行烈故作不悦地道:「你想干什么?」

谷倩莲扯扯他衣袖,另一手揉着自己的小肚子,哀求道:「人家想你进去试试这世上是否真有『馒头我第一』这回事!」

风行烈暗忖,原来这妮子饿了,若是范良极和韩柏那对欢喜冤家在此,定必乘机将她耍弄一番,可惜却只有他一人在此,对着这狡计百出的谷倩莲,他真是一筹莫展。好!舍命陪狡女,我风行烈就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微微一笑道:「谷姑娘若不嫌冒昧,就让在下作个小东道,请你进去吃他一顿吧。」

谷倩莲想不到他如此好说话,欢喜得跳了起来,扯着他直入店内,在店角找了张桌子坐下才放开他衣袖,一口气点了七、八样东西,最少够四人之用。

风行烈微笑安坐,不置可否。

先送上来的是一碟堆得像个小饱山的馒头和两小碗辣点。

谷倩莲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风行烈想道:她必是真的饿了,由此可知当韩柏将最后一个馒头递给她时,被范良极一手抢走,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但她当时仍装作毫不在乎,当知这美丽的少女何等坚强和好胜。

无论谷倩莲怎样大吃特吃,但都不会给人丝毫狠吞虎的不雅感觉,尤其间中送来一瞬间的秋波,又或嘴角一丝笑意,总是春意盎然。

风行烈心中忽地一震,猛然惊觉到自谷倩莲出现后,直至此刻,因恩师厉若海战逝而带来郁结难解的心情,竟轻发了很多。

另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难道我欢喜和她在一块儿?

这时谷倩莲暂时放过了桌上的食物,微微前俯道:「吃第一个馒头时,就真是馒头我第一,吃第二个时味道已差了很多,希望他们的阳春面可靠一点。」

风行烈见她说话时神态天真可人,摇头失笑打趣道:「你已经找到如何使东西好吃的窍门了,就是待饿得要死时,只吃一个馒头。」

谷倩莲『噗哧』一笑,俏脸旋开两个小酒涡,甜甜地瞄了他一眼,低头轻声道:「你心情好时,说话好听多了!」

风行烈恐吓地闷哼一声,道:「好听的说话,最不可靠。」指了指门外,续道:「就像『馒头我第一』这句话!」

谷倩莲没有台起头来,轻咬皮道:「为何你忽然会对我和颜悦色起来,又和我说话儿,不再讨厌我了吗?」

风行烈眼中抹过一丝失落,淡淡道:「还有九天半,我便会和庞斑一决生死,所以现在也没有心情和你计较了。」

谷倩莲台起头来,幽怨地道:「你们男人总爱逞强斗胜,明知道必败还要去送死。」

风行烈苦笑道:「我也想能有一年半截的时光,让我消化从恩师厉若海和庞斑决战时俯瞰得到的东西,可是庞斑是不会放过我的。」

谷倩莲低头轻问道:「厉门主死了吗?」

风行烈眼中闪过揉合了悲痛、尊敬、崇仰的神色,淡淡道:「是的,死了!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般死了。」忽地一震,不能置信地叫道:「你在哭?」

谷倩莲台起满布泪痕的俏脸,幽幽道:「是的!我在哭,自从我十三岁那年,为公主送信给厉门主时,见过厉门主,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情景,没有人比他更是英雄,所以打一开始我便用尽一切方法来助你,你还总要错怪人家。」

这一招轰得风行烈溃不成军,老脸一红道:「快笑笑给我看,你每逢扮完可怜模样后,总会甜甜一笑的呀!」

谷倩莲泪珠犹挂的瓜子脸真个绽出笑意,娇嗔道:「你是否养成了欺负我的习惯,人家凄苦落泪,还逗人家!」

风行烈见她回复『正常』,心中定了些,忽有所觉,往街上看去。

一个全身白衣,背着古剑,潇孤傲,秃头光滑如镜的高瘦僧人,正步入店里。

谷倩莲也感应到那白衣僧的出现,垂下了头,眼内闪过奇异的神色。

白衣僧大步来到风行烈桌前,礼貌地道:「我可以坐这桌吗?」

风行烈细察这白衣僧近乎女性般且看上去仍充满青春的秀俊脸容,点点头道:「大师既对此桌有缘,自然有你的份儿,只不知现在还有三张空椅子,大师会楝那张坐下,和为何要拣那一张?」

白衣僧虽然瘦,但骨格却大而有势,悠立店内,确有几分佛气仙姿。

他明亮的眼神丝毫不见波动,淡淡道:「小僧是随缘而来,随缘而动,只要那张椅子和我有缘,小侩便坐那张。」

风行烈笑道:「大师随便吧!」说罢,目光扫向低垂着头的谷倩莲,只见她一脸罕见的冰冷阴沉,心中一动。

白衣僧已在正对着他的椅子坐了下来,淡然道:「风兄知道小僧来此,是为了什么事吧?」

风行烈毫不退让地跟对方精光凝然的目光对视,温和地道:「能令八派联盟第一号种子高手『剑僧』不舍大师亲自出马,为的当然是很重要的事?」

不舍大师微微一笑,问道:「敢间风兄从何得知我乃第一号种子高手?」

一直没有作声的谷倩莲呶呶嘴角,不屑地道:「知道这事有何稀奇l.我还知道你是八派

联盟的密武器,因为你的武功已超越了不老神仙和无想憎,成为八派第一人。」

风行烈既奇怪一直欢容软语的谷倩莲对不舍僧如此不客气,又奇怪她为何竟会知道这只有八派里少数人才知的密。

不舍脸容平静如常,忽地哑然失笑道:「小僧真是贻笑大方,不过姑娘如此一说,小僧已猜到姑娘乃『双修府』的高手,现在小僧已到,姑娘亦应交代一下取去敝师侄孙何旗扬之物一事了!」

谷倩莲心中一檩,想不到不舍才智竟高达这种地步,凭自己几句话,便猜到自己的出身来历,冷冷道:「谁希罕那份文件了,只不过我想引你亲自到来,交这给你。」探手入怀,取出一封信,放在不舍面前的桌上。

雪白的封套上写奢「宗道父亲大人手启」八个惊心动魄的秀丽字体。

风行烈至此才知道名望在少林仅次於无想僧的不舍,和双修府的关系大不简单。

不舍眼光落在封套上,眼中抹过一阵难以形容的苦痛。

谷倩莲霍地站起,道:「信已送到,那东西就给还你。」

探手怀里,忽地脸色一变,愕在那里,手也没有抽出来。

风行烈和不舍两人齐向她望去。

谷倩莲咬牙道:「东西不见了」。

韩柏跃过一堵高墙,追着范良极落到一条小巷去,不满道:「你究竟要带我到那里去,在这些大街小巷傻呼呼地狠奔鼠窜。」

范良极闷哼道:「少年人,有耐性点。」忽地神情一动,闭口默然,动也不动。

韩柏机警地停止了一切动作。

轻微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一位俏丽的美女盈盈地朝他们走来。

韩柏目瞪口呆,来者竟是秦梦瑶。

范良极扳出烟,悠悠闲闲从怀里掏出烟丝,塞在管内。

秦梦瑶笔直来到他两人身前七、八步外停定,神情平静,望着睁大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她的韩柏,和像是作贼心虚,将眼光避到了别处的范良极,淡然自若道:「前辈追踪之术足当天下第一大家,我连使了十种方法,也甩不下前辈。」顿了顿又道:「敢问前辈是否『独行盗』范良极?」

范良极点燃烟丝,深吸一口气道:「秦姑娘不愧『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高手,竟能单凭直觉,便能感应到我在跟踪姑娘,并掉过头来反跟着我们。」

韩柏在旁奇道:「现在秦始娘前辈前、前辈后的叫着,你为何不解释一下,告诉她你有颗年轻的心。」

范良极怒瞪他一限后,继续道:「我这次引姑娘到此,实有一关系到武林盛衰的头等大事,要和姑娘打个商量。」

韩柏立时想起范良极对『商量』的定义,就是『甜头大至不能拒绝』的『威胁』,心中忽地感到有点不妙,因为他从未见过范良极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

偏恨他不知范良极在弄什么鬼。

秦梦瑶只是随随便便站在那里,韩柏便感到天地充满了生机和热血。

奏梦瑶清美的容颜不见丝毫波动,柔声道:「前辈有话请直说!」

范良极徐徐吐出一口烟,别过头来望向奏梦瑶,道:「姑娘到此,想必是为了『韩府凶案』一事了。」

秦梦瑶明眸一闪,微微一笑道:「这怎能瞒过范前辈的法耳,家师曾有言,天下之至,莫有人能胜过於庞斑的拳、浪翻云的剑、厉若海的枪、赤尊信的手、封寒的刀、干罗的矛、范良极的耳、烈震北的针、虚若无的鞭。」

范良极手一抖,弹起了点点星火,愕然道:「这是言静庵说的?」

他的惊愕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武林两大圣地一向与世无争,地位尊崇无比,言静庵和净念禅宗的了尽禅主,隐为白道两大最顶尖高手,但至於高至何等程度,因从未见他们与人交手,故而纯属猜想。

但秦梦瑶引述言静庵的这几句话里,点出了范豆极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耳』这一点,已足可使对自己长短知道得最清楚的独行盗范良极,震骇莫名至不能掩饰的地步。

听到言静庵的名字,秦梦瑶俏脸闪过孺慕的神色,淡淡道:「本斋心法与剑术以『静』为主,以守为攻,但家师却说若遇上前辈时,必须反静为动,反守为攻,由此可见家师对前辈的推崇。」

韩柏好奇心大起,问道:「那对付赤尊信,又有何妙法!」他关心的当然是体内的魔种。

秦梦瑶望向他,想了想,抿嘴一笑道:「千万不要在黎明前时分,和赤尊信在一个兵器库内决斗,不过这可只是我说的。」

范良极失声大笑,拍腿叫绝道:「这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形容,姑娘既美若天仙,又是蕙质兰心,怪不得我的小柏见到你便失魂落魄,连仇家也可放过了。」

韩柏如给利箭穿心般,浑身一震,急叫道:「死老鬼,这怎能说出来?」

范良极打出个叫他闭口的手势怒道:「枉你昂藏七尺,堂堂男子汉,敢想不敢为。

你喜欢秦姑娘的所谓密,早雕刻般凿在你的小脸上,那样神不守舍地瞪着人家,还怪我不代你瞒人。」

秦梦摇轻蹙秀眉,望了望正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韩相,想发怒,却发觉心中全无怒气。

韩柏给她最深刻的印象,不是一代豪士的形相,而是眼内射出的真诚,只看了一眼,她便感应到韩柏对她的爱意。但那挑起心湖里的一个小微波,并不足以扰乱她的平静。

记得在慈航静斋一个院落里,那时正下着雪,点点雪花落在她和恩师言静庵的斗篷上。

她偷看言静庵清丽得不着一丝人间烟火的侧脸一眼,尽管在这冰天雪地里,心头仍有一阵挥不掉的暖意。言静庵更像一位姐姐。她不知道天地间是否有人生比言静庵更感性、更富感情,更不去理会人世的蠢事。

言静庵微微一笑道:「梦瑶!你为何那么鬼祟地看着我,是否心中转到什么坏念头上?

」秦梦瑶轻声道:「梦瑶有个很大胆的问题,想问你!」

言静庵淡淡道:「以你这样舍剑道外别无所求的人,竟然还有一个不应问也要问的问题,我定然招架不来。」她说话的神气语态,没有半分像个师傅的模样,但却予人更亲切,更使人真心爱慕。

秦梦瑶轻轻叹了一口气,平静地道:「我只想知当日庞斑来会你时,怎能不拜倒在你的绝代芳华下!」

言静庵娇躯一震,深若海洋的眼睛爆闪起前所未有的异彩,接着又神情一黯,以静若止水的语调道:「因为他以为自己能办得到!」

秦梦瑶心中激起千丈巨浪,直到此刻,言静庵才破天荒第一次间接地承认自己爱上了天下众邪之首的魔师庞斑,第一次向爱徒透露心事。

言静庵脸容回复了止水般的安然,但眼中的凄意却更浓,缓步走出院外,只见群峰环峙的广阔空间里,雨雪纷飞,而她们这处在最高山峰上的慈航静斋,则像变成了宇宙的核心。

她回过身来,微微一笑道:「我送你就送到这里,好好珍重自己。」

秦梦瑶道:「人生无常,这一去不知和师傅还有否相见之日,所以有些话不能不说,不能不间,梦瑶纵能看破一切,又怎过得了师徒之情这一关。我也压根儿不想去闯!」

言静庵柔和地道:「你已问了一个问题,我也答了你那问题,还不够吗?真是贪心。

不过你也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唤我作师傅了!」

秦梦瑶知道言静庵溺宠自己,所以连对庞斑的爱意也不隐瞒她,心中一阵感动,道:

「知道吗?自从我懂人事以来,就从未见过师傅真正的笑容。」

言静庵伸手搂着她的香肩,怜爱地道:「我的小梦瑶,为师准你再问一个问题。」

对答至今,她还是首次自称师傅,从外貌神态看上去,绝没有人会怀疑她们是深情的两姊妹。

奏梦瑶依恋地将头靠在言静庵的肩颈上,轻轻道:「梦瑶是否还有一位师姐?」

言静庵松开了搂着秦梦瑶的手,飘身而起,以一美至没有笔墨可以形容的美妙姿态,落在一块傲座峰顶的大石上,飘飞的白衣溶入了茫茫雪点内。

秦梦瑶如影附形,紧跟她落在石上,和刚才的姿势距离完全一样。

秦梦瑶心痛地道:「师傅!你哭了!」

一满泪珠由言静庵娇嫩的脸蛋滑下,加入雪点组成的大队里,落到已舖了厚厚一层积雪的巨石上。这石在附近相当有名,就叫「泪石」,因为倘非天帝流下的泪,怎能落在这附近的第一高峰『帝踏峰』上去,想不到今天又多受言静庵这一滴泪。

言静庵回复了冷静,美目转被彩芒替代,淡淡道:「是的!我哭了,梦瑶,你知道为师选你为徒,是为了什么原因?」

秦梦瑶默然不语,亦没有半分自骄自恃的神态。

言静庵勉强造出一个凄美的笑容,道:「因为你有为师缺乏的坚强,若我更坚强一点,庞斑就不是退隐江湖二十年,而是一生一世了。」

奏梦瑶垂下了头,低声道:「我只欢喜你像现在那样子。」说到这句,秦梦瑶终表现出娇憨女儿的心境。

言静庵庵静默了片刻,道:「为师也有一个问题,想你解答一下!」

秦梦瑶奇道:「原来师傅也会有问题,快问吧!」在这离别的一刻,她就像忽又重回七、八岁时向言静庵撒娇的欢乐时光。

言静庵淡然道:「我常在想,这世间是否能有使我的乖徒儿倾心的男子?」

秦梦瑶像早预备了答案般道:「梦瑶已倾心於剑道,再无其它事物能打动我的心了。」

言静庵道:「就因为你是静斋二百年来众多人才里,唯一既有那种天分才情,又有希望过得『世情』这一关的人,所以你成为超越了历代祖师的剑导高手,破去了我们三百年来所有门人不得涉足江湖的禁例。梦瑶这次远行,不须有任何特定目标,只要顺心行事,也不须将师门荣辱看在眼里,放手而为,终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那时为师会让你看到真正的笑容。」

韩柏的大叫传来,惊碎了秦梦瑶深情的回忆。

秦梦瑶循声望去,韩柏如大鸟腾空,越墙而没。

范良极咬牙切齿,正要大咒一轮,秦梦瑶道:「他是否真是韩柏?」

范良极想不到奏梦瑶间得如此直接了当,一愕后道:「当然是如假包换的韩柏,韩府血案里最微不足道但又是最关键性的人物。」

秦梦瑶秀眉轻蹙道:「若前辈只是止於空口说白话,晚辈便要走了。」

范良极脸有得色,道:「当然有凭有据,待我拿出来给你看。」正要探手怀里,忽地神情一动,低叫道:「很多人!」

话犹未已,韩柏首先越墙而来,迫不及待地叫道:「方夜羽带了很多人来!快走!」

范良极苦笑道:「走不了!四方八面都是他的人。」

秦梦瑶盈然俏立,安静如昔。

「当然走不了!」有若潘安再世却欠了一头黑发的『白发』柳摇枝,和如桃李的『红颜』花解语,现身墙头。

风吹过时,不时掀起花解语一截裙脚,露出了小部分雪白中透着粉红的玉腿,春色盎然。

范良极吞了一口痰涎道:「这么老还是如此诱人,真的是姜愈老愈辣。」

花解语弄不清楚范良极是称赞她是损她,娇嗔道:「范兄词锋如此凌厉,教奴家如何招架。」

这一句连消带打,以守为攻立使范良极不好意思拿着她的年纪再做文章。

长笑声起,方夜羽现身在和白发、红颜两人遥遥对立的屋顶处,将韩、范、秦三人夹在中间。

韩柏忽地回复了赤尊信式的神态和气势,一拍背上三八戟,仰天一阵大笑,道:

「十日不到,便再和方兄相会,能干需久等,真是痛快之极,方兄的戟就在韩某背上,等方兄亲手来取。」

方夜羽然笑道:「随着对韩兄加深的认识,收你为手上一语,自是无法实现,故小弟将前时说的三个月内活捉你一句话收回,张望为即时杀死你,未知韩兄意下如何!」

他要杀死人,还在请问对方的意向,确是奇哉怪也。

范良极冷冷向韩柏道:「你看!这小子连九天也等不了,便急着出手,坏了我们的大事!」

方夜羽转向默立不语的秦梦瑶,这才有机会细看对方,脑际轰然一震,心中叹道:

「世闻竟有如此灵气迫人的美女,伯也可以与靳冰云一较短长了。」

秦梦瑶眼中掠过不悦的神色,显是不满方夜羽如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方夜羽猛地惊醒,道:「梦瑶小姐有若长於极峰上的雪莲花,故虽现身尘世,仍可给在下一眼认出,本人谨此代师尊向令师问好。」

秦梦瑶心中奇怪,方夜羽明知她是谁,怎会还当着她面前,说要杀死韩柏,难道他只是声东击西,真正的目标是她才对?想到这里,心中忽地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不是来自附近的人,而是来至东南方的某一远处。

范良极蓦然大喝道:「庞斑你是否来了?」

方夜羽愕然,想了想才道:「家师怎会来此,前辈莫要多心了。」

奏梦瑶却知方夜羽在说谎,更有可能是他也不知庞斑来了,因为方夜羽绝不似说谎的人。他的一切神态动静,都接近完美。言静庵曾说过,庞斑举手投足,一言一笑,都是绝对的完美,那造成他邪异无比的吸引力.很容易便为他这气质所慑,难以生出对抗的心,方夜羽正继承了他这种特质。

但庞斑没出现便走了。那并瞒不过范良极天下无双的耳朵,想到这里,望向韩柏,后者眼睛正机警地望着东南方,此人也感应到庞斑的接近,由此推之,这自认韩柏的豪汉,亦是个不可一世,能与范良极比较的高手,偏是那么天真傻气!但刚才他在方夜羽面前却表现了慷慨豪雄,不畏强权的一面,那种对比造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秦梦瑶淡淡道:「令师来了又走了,方兄!我有一事不明,敢请赐告。」

方夜羽再愕一愕,道:「既然梦瑶小姐也如此说,便一定错不了,梦瑶小姐有话请说。

」韩柏眼神一落在奏梦瑶身上,便毫不掩饰地由凌厉化作温柔,她不但人美,声音更柔美宁逸,使人百听不厌,看着她时,你绝不会再感觉到人世间有任何斗争或丑恶,她便像由天降下的仙子,到尘世来历练一番。

秦梦瑶一点也没有因成了众眼之的而有丝毫不安,平和地道:「方公子明知秦梦瑶乃来自慈航静斋的人,竟还当着我说要杀人,难道你以为我竟会坐视不理吗?」

她的说话直接了当,像把剑般往方夜羽剌去。

韩柏长笑起来,将众人的眼光扯回他身上,潇地向秦梦瑶施了个礼,道:「姑娘乃天上仙子,不须管人世间这类仇杀斗争,这件事韩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由我独力应付便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