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个时刻之后,李延宗便内心紧绷,不敢有丝毫松懈。
直至看到丘处机倒下一刻,他古井无波的内心才激起涟漪,脸上也露出笑容。
这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感受,与苦练武学不同,也与谋划天下不同,但无疑很刺激,很有趣,甚至可说很有成就感。
如果可以,他很想大笑,然后和追命说两句话,感慨感慨刚才须臾之间,某个电闪而过的念头正确与否,或是哪个思忖不得当,现在皆可能是自己倒下。
但很可惜,古来早有“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道理,李延宗自小看史书、兵书、江湖书,早有无数前辈给他当了反面例子,他却不想给后人当做同样的反面例子了。
李延宗立刻收拾了心情,再度成为那个冷面的大胡子士兵,并以无法逃避的烁烁目光,锁定远处的追命。
追命万念俱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看来我们输了。”
李延宗本想直接对追命出手,但听了这话,又想到一些江湖上的前事,疑心追命是否伪装示弱,等待自己开口时猛然出手,取得一个搏命的机会。
他念头一转,因而立住不动,转头走向丘处机。
不如先杀了丘处机,而在这过程中,看看追命的反应如何。如果追命露出破绽,便转攻追命,如果追命未有露出破绽,了结了这屡屡造成麻烦的臭道士也不错。
在李延宗思想中,江湖的痕迹少,朝堂的痕迹多。他现在只是个西夏国走狗,却把自己当做未来的皇帝,任何事情均以最谨慎、冷静、耐心的方式完成,并且大局在心,大事在我。
如他知道有另一个自己,同样立志成就大业,偏偏意气用事、清高自傲,将一切大好机会搞砸,他将会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甚至引以为耻。
但这其实是两个世界的差异,怪不了任何人。
另一个世界武力层次更低,江湖只是庙堂的一角。有的皇帝会武功,并达到天下第一,但更多皇帝不会武功,他们或者靠人格魅力,或者靠兵书兵法,或者靠军队武力,同样能够逐鹿中原、问鼎江山。
偏偏另一个李延宗无兵无权,他只会武功,就算能一个打一百个,也是当世异数,独走偏僻小道。
没人告诉他这事儿能否走通,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能否成功,到头来只能异想天开,想一出是一出,宛如把一个孩子放在画室,却没有一个老师,他只好照着自己的理解胡乱涂画。
但在这个世界,杨坚、李世民、朱元璋、赵匡胤、铁木真等人的武功均达到至高绝顶,并以此获取常人难以想象的权柄,他们能打的不是一百个,而可以是一万个,十万个,一百万个,或者人数已丧失了意义。
对李延宗而言,有大把前人故事可以学习,他变得更加可怕,也更加理智,并且毫不迷茫,坚信自己走在最正确道路上。
“你要做什么,李延宗?”追命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来杀我?”
李延宗看了他一眼,“何必着急,你们都会死。”
追命不气,不恼,不急,他反而笑了。
“即使到现在这阶段,我也不明白一点:你武功高绝,何必要为西夏国效力?西夏一品堂中,首席段延庆是为争大理国王位,人人皆知,可你呢?”
追命笑道,“伱知道么,从一开始,我便试图看出你的来历底细,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你的刀法不拘一格,指法更加神秘莫测,而我更感你仍有一份余力……那是什么?是否可令你暴露身份的武学,你是经过了易容,你掩盖自己的身份,莫非你是神州汉人?却为异国效力?”
“你很聪明,但猜错了。”
李延宗顿了一顿,不可置否。说话间,继续靠近丘处机,并不搭理他。
追命看他动作缓慢,犹如常人,而非闪电般出手,便知道他是刻意为之,慢慢给自己压力,看自己是否有所牵挂。
他并不掩饰自己用意,也不在乎追命是否看出来了。因他知道,追命没办法放任丘处机不管。
这是阳谋,追命只能继续用话语拖延时间,“等等,李延宗,你先别急着动手。你不好奇么,这道长从何处来的?此前爆炸的旗花火箭又是哪里来的?现在山下是怎么一个情况……”
说着说着,追命似乎也自己喃喃自语起来。目光明灭不定,若有所思起来,与其说在与李延宗说话,不如说在问自己。
李延宗不说话,不管他。
追命抬起头,自顾自介绍起来,“他是丘处机,全真七子之一,同时也是完颜康的师父。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给你讲一件往事,那是很多年前,丘道长路过牛家村……”
李延宗瞥他一眼,“闭嘴,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追命断声道,“你不能杀了他!”
李延宗充耳不闻。
追命忙道,“有个极重要的理由,他是你的……哎,你若冒然杀他,一定会后悔……你千万不能做这令自己后悔万分的事情,要不然你后半辈子啊……”
李延宗黑着一张脸,“你到底想说什么。”
追命到这时,反而期期艾艾起来,“那就是……哎,这话可不好说……那实在是……”
李延宗冷笑,“你到底说不说。”
追命点点头,“好好好,我说。”
然后他一口气把这话说完,“你看我的腿会说话哎!”
这话一出,追命整个人已弹了上来,腰一弓,身法似电,两脚急蹴而出。
李延宗眼皮子都不动一下,毫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会出手。”
指头一抖,仿佛早有准备一般,一缕指劲朝旁边丘处机打去,自己也迎上了追命。
他料想:这一指肯定能解决了丘处机性命,而自己早料到追命意图,杀了他想救下的人,必定给追命重大打击,令他心神大乱。
这人接下来的攻势,要么受到阻碍,造不成什么威胁;要么便势如疯魔,不可持久。
无论哪种,李延宗都另有七八种办法对付,他算无遗策、计谋百出,即使在这收尾时候,也不给追命一丁点机会。
但真正碰上追命,他立刻想:“错了。”
大错。
追命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他一如往常般带着慵懒笑意,双腿变化如意,状态极好。李延宗本以为能轻松解决他,一出手直取追命咽喉,却被追命高抬腿屈肘拦截,手脚相撞,均感发麻。
直至此刻,李延宗才发现自己到底是变弱了,他连续放出上百道参合指,内力不济,而追命却似仍留有余力,两人间的差距已难见分明。
交手间隙中,李延宗趁机回头,一窥丘处机的屍体——他预想中的“屍体”。
然而事实告诉他:“又错了。”
大错之后的特错。
一个少年飞窜了出来,摸爬滚打着挡在丘处机身前,大喝一声,拦住了一缕指劲。
指劲力道之大,等若万斤重锤,将他击飞七八丈,重重撞入石头里,待落下之后,又虚弱捶地,呕出几口血。
李延宗看出他武功不算高,心中肯定能一击毙命,并且有八成把握他会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仅有两成可能留个全屍。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呕出几口血后,面上青气一现,骂了一句,重新站起来。
非但没有死亡,还显而易见的生龙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