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处机只是道士,而非真正的神仙。他的消失,不是地上冒出烟雾,笼罩全身,等到散去,人亦空空如也。而是一迈步,原地没有他,周围没有他,他从十丈之外一跃而下,剑光飞洒。
李延宗闪身躲避,非但不比丘处机慢,反而好像早预料到了。
剑光是狂风骤雨,他身法则是垂柳细枝,总是为风吹动,因雨飘摇,但风雨永远别想摧毁了它。
他退一步,两步,三步。退了多少步,丘处机便进了多少步,步步紧逼,附带着抖出剑光来。
剑光浮动,剑气灿烂,如闪电,似怒龙,带有人剑合一的凌厉气魄。
北地高山,本就低温,但这剑光一出,更显清冽,逼出一种与冰天雪地不同的寒意,那是李延宗心中的寒意。
出剑时,丘处机一张老脸气血上涌,有血似的病态殷红,而红里又透着一种褪去所有力量的苍白。
大凡人的脸色,无不是皮肤裹着气血,分布均匀,像是鸡蛋的蛋清蛋黄,若血气充盈,便可称得上一句“白里透红”的美誉。
而现在的丘处机,则等若气血实在有限,又强逼紧迫着发力,因而一股脑推出来、挤出来,糊在面皮之下一层。也是白里透红,但白的不够圆润,红的不够饱满。
李延宗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竖起食中二指,退而招架。
他一步一步退避,步伐慢,神色缓,似乎连心情也悠悠哉哉,唯独手上动作奇快,左戳右点,与剑法频率相差无几。
丘处机出多少剑,他便还多少指。动作无不潇洒好看,指劲包裹着之下与剑锋相撞,令剑身弹射弯曲,形成极好听的咻咻声。
从第一指开始,甩、弹、崩、抖、打、滑……李延宗几乎没有使用相同的招式,却总能达到相同一个效果,便是将丘处机的剑抵挡在方寸之外。
他表面悠闲,心神却着实紧绷。
只能看到丘处机在出剑,不代表他只可以关注丘处机的剑。追命似笑非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成为李延宗绝不可以忽视的危机。
最令人气结之处在於,他刻意不看李延宗,而是抬头看天,似乎考前温书的书生。这看似滑稽的动作,有极精妙细致的用心,可令李延宗难见他的眼神,更不知道他何时发起攻势,又会攻向何处。
李延宗只用单手招架丘处机,不是装腔作势,只因为他的另一只手时刻等着追命到来。
等待,唯有等待。
他耐心的想:唯有等待一个时候,那就是丘处机气弱之时。
丘处机本就受了内劲所伤,除他自己之外,李延宗最清楚其受伤程度。现在还能这般勇猛,既令人意外,也叫人钦佩。但无论如何,过犹不及,丘处机绝不可能永远这般战下去、斗下去。
迄今为止,丘处机自吐出那口血来,已有接近一盏茶时间。李延宗判断,他已逼近了极限。
事实上,极限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也更容易。
剑光中倏然间出现第一处缝隙,好似蔽日的乌云内透露出一线阳光。李延宗初看之下,以为那是丘处机刻意卖个破绽,引自己踏入陷阱。
他谨慎、小心,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愿意防守。
但第二处缝隙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处、第四处,剑法变慢了,也变差了。
忽然之间,任何人都可以发现,丘处机已刺不中自己想要刺的方位,也杀不死自己想要杀死的人。
不,不是任何人都知道,须得加上一个例外,那就是丘处机自己。
他酣畅淋漓,大发神威,仍在猛攻,却不知道在凶猛攻势之下,他手在抖——正如世上任何一个他这般年纪人应当有的手抖。
他正刺来一剑,本来密布成剑势,但其中起码三剑偏差了位置,令招式破绽百出。李延宗出乎意料的不退反进,两指探出,精准捏住剑身,微微一弹,内劲涌入,将丘处机一震而退。
“道长快退!”
而同时追命已到,双腿携风雷之势,欺近李延宗脑袋上。
适才他发现丘处机势弱,也是吃了一惊。
老实说,这不怪他,他不知道丘处机伤势如何,也不知道丘处机有“西游记”秘法。此前看丘处机来势凶猛,实在高估了他的状况。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反而不如敌人李延宗。
知道行差踏错,追命立刻补救,丘处机弱了,李延宗动了,他也同时来了。
若中了这样蓄势待发的一腿,保管李延宗如何修为,脑袋也将成为个破烂的西瓜。
李延宗从没忘记一点,自己看得到的事情,追命当然也看得到。他本可以全力杀死丘处机,唯因早准备好八成真力,应付这接下来的一击,方给了丘处机一线生机。
另一只手特意藏於身侧,极为隐蔽的凌空轻弹三指。三指无声无息,轻灵缥缈,乃是他凝聚毕生修为,最精湛也最用心的攻势。其中两指在前,一指在后。
追命身子在半空一僵,双腿忽如神龙,产生不可思议的凌空变化。嗖嗖两声,他击中两枚指劲,将其踢散。
但这根本无关紧要,它们本就是拿来给追命踢散的。真正的杀招,是紧随其后的第三枚指劲,已达到无声无息、无光无影的境界。
李延宗屏住呼吸,一旦追命腿上受伤,就代表着人跑不了了。
同样也代表着,他终於可以拿出真正实力,以斗转星移将在场众人全部杀死!
可惜。
可惜追命仍在不能变化的情况下变化。
他的腿法实已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竟捕捉到那无声无息、无光无影的一指。追命大喝一声,左脚一扬,足尖点中那道指劲。
指劲散去,身子一震,翻身落地,站在李延宗对面,焦躁问了一声,“道长!?”
李延宗十分可惜的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却未完全失望。
结果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世上常有“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形容,李延宗没射中追命这只雕,却砸中丘处机这只鸟。
在另一边,丘处机虽只受到两成攻势,但就他的状况而言,后果同样严重。
那内劲一撞在身子里,本就紊乱的奇经八脉,霎时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揪成一团再打了个结,所有内力皆混乱至不可控制,然后一一反噬。
“杀贼、杀贼、杀……”
丘处机后撤几步,稀里糊涂,朝着无人的地方挥出毫无力气的几剑。这一番动作,又牵动内力,五脏六腑刀割火烧般痛苦,他欲张口怒喝大叫,又双眼一黑,眼耳口鼻均在同一时间模糊。
终於是跌跌撞撞,颤颤巍巍,轰然一声,仰面倒下。落地时候,长剑亦脱手飞出。
他倒下了,李延宗满意的收回目光。接下来他单打独斗,手到擒来。
这场大战到此为止,已近尾声。
双方你来我往,斗智斗勇,手段多端,变化莫测。但到头来,依然是李延宗走到了最后。
在修为上,他是更高一方。在武功上,他仍然更有余裕。打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受伤。
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受不受伤并无什么重要,若一个处理不当,自己顷刻间会从毫发无损,变成一个死人。
李延宗至少得承认一件事,这过程令他收获很多,也成长许多。江湖厮杀,并非书本上的知识,非得切实经历之后,方有感悟。
他一开始小觑两人,后来才意识到两个对手并不好对付,他们比他弱,却不是全无反抗之力。在某些地方,他们也胜过他。他不能够闭着眼睛胡乱杀死二人,而须得注意任何一处细节,抓到任何一点破绽,方能艰难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