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辛长吉便再也不看二人,转身又走回了先前那块怪石旁,靠在上头闭眼假寐起来。
钱小壬状似不屑地撇了撇嘴,扭头看向齐敬之,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接着便竖起大拇指道:「鹿兄不愧是麟山不世出的人物!辛老三素来眼高於顶、行事霸道,从不将你这等出身的人物放在眼里。他方才能说出那番话,已经是对你另眼相看了!」
没有理会钱小壬,齐敬之深吸一口气,将几乎要透体而出的烟霞羽衣收回,也将提在胸中的那一道松柏甲木之气悄然咽了回去,重又散入四肢百骸。
刚才他看似平静,其实已经鸣鹤法和洗翅劲默运到极致,几乎忍耐不住,就要吐气如啸、暴起反击。
实在是先前辛长吉那一道目光暗藏玄机、威势沉重,以至於齐敬之明明有灵魄面具遮护,依旧被逼得全力催动心骨,凭借万壑松风起、一鹤怒凌霄的宏阔意境,这才堪堪挡下。
「那便是心相么?一目之威,乃至於此!比起我在梦里砍杀的那条巨蛇也不差什么了!」
回想起方才那尊悍然闯进灵魄面具、更将自己心神狠狠撼动的参天巨人,齐敬之仍不免心有余悸。
钱小壬说辛长吉对他另眼相看,这话倒也不能算错。齐敬之心里很清楚,那位辟邪都尉似乎正是透过灵魄面具,触碰到了他心骨之中的怒而搏击天地之意,这才忽然收手的。
「如果这也算另眼相看的话,那还真的挺别致的……」
齐敬之自嘲一句,当即沉下心神、略一感应,就见心间那只怒鹤已是翩然落地,收敛羽翼时明显有些萎靡,却又难掩昂扬不屈之态。
不经意间,他心头残留的些许惊悸已被难以抑制的兴奋所取代:「修行路上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山山皆有奇绝风景!他日我必一一登临,方不负来这世上走一遭!
「鹿兄莫要忧惧,辛长吉虽然向来目中无人,却极重规矩,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别说你如今并未犯他的忌讳,即便是一不留神触犯了,只要还没出焦府的门,他也绝不敢放肆!」
见齐敬之半晌不说话,钱小壬连忙出言安慰,然而他言下之意,却是若出了焦府,辛长吉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闻听此言,齐敬之回过神来,不由得洒然一笑,只不过隔着灵魄面具,这笑容看上去就显得很是古怪狰狞。
齐敬之此时想来,所谓麟山客,不过是他在府门前听说了山客、水宾这类称呼才随口胡诌,不想就被辛长吉认作了三分本事、七分狂妄,还因此招来了对方的打压,当真是无妄之灾。
「嗯?说是无妄之灾倒也未必……」
齐敬之忍不住瞥了一眼身旁的钱小壬,在心里给这厮重重记上了一笔。
两人当即再度前行,等走出了老远,钱小壬朝身后看了看,嗓门忽然又大了起来:「鹿兄不知,辛长吉这厮从小就讨人嫌,最喜欢在长辈面前说人长短,而且一贯的欺软怕硬,不想如今做了辟邪都尉,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我猜他今天是特地藏在暗处窥视,遇上惹不起的就只当没看见,若是惹得起,肯定要像刚才那样现身,抖一抖他辟邪都尉的威风!鹿兄你评评理,这今天上门的都是客,主家都没说什么呢,他一个外人却跳出来指手画脚,也不知强充的哪门子大瓣蒜!」
说话间,钱小壬带着齐敬之七拐八绕、穿廊过屋,最后走进了一道掩映在花木间的雅致院门。
他指着院中那座古朴洁净、却同样张灯结彩的二层木头小楼,得意说道:「往年有山客来,焦氏都将宴席摆在这里,果然今次也不例外。」
钱小壬的话音才落,小楼里就有一名年轻侍者快步迎了出来,脸上满是庆幸,仿佛劫后余生,开口
时还不忘压低声音:「九爷您可算来了!」
侍者说罢才看清齐敬之的模样,脸上登时煞白一片。
与此同时,二楼正冲着院门的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只硕大的金色竖瞳在里头一闪而过,接着就有一个温和的嗓音响起:「几位山友,我才说什么来着,小九这厮肯定要过来闹咱们。」
钱小壬是个耳聪目明的,当即哈哈一笑,大喇喇地朝年轻侍者一挥手:「你也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侍候了,怎么还是这般胆小?甭怕,今儿有九爷给你撑腰,只管安心办差便是!」
说罢,他便引着齐敬之走进小楼,也不理会一楼厅堂中战战兢兢的男仆女婢,径直上了二楼。
这座二层小楼本就不大,二楼自然也宽敞不到哪里去,但因为这宴席是依古礼采用了分食制,只在地板上摆了一主八副共九张席子和食案,除此再无旁的家具陈设,反而显得二楼上有些空旷。
才一上楼,齐敬之就感受了几道有如实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他不动声色地一一回看过去,只见此刻北面的主位空着,其余八张食案之后只有半数有宾客落座。
主位左手边当先一席,赫然盘踞着一条金瞳青鳞的大蟒,头戴黑帻、身着乌衣,上半身挺得笔直,长尾一圈一圈盘得极为规整,好似一位正襟危坐的老夫子。
大蟒对面,一只足有半人高、浑身漆黑的雕鴞立在食案上,身上黑色翎羽的间隙里不时向外冒出碧色的磷火。
它扭着头看向齐敬之,一双眼睛本该极大,奈何此刻睡眼惺忪,目光很有些迷离。
大蟒身侧紧挨着的那一席,坐着一个肤色焦黄的黄袍中年人,除了身形远比寻常人高大许多,倒也没有其他异相,反而生得颇为儒雅清隽,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坐在黄袍中年人对面的这一位虽然也是人形,奈何身首异处,套着一件破烂皮甲的无头身躯跪坐在食案之后,一颗头发乱糟糟、染着血污的大好头颅搁在食案上,此刻正睁眉怒目、咬牙切齿地看着齐敬之,也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恨。
待看清了这四位的形貌,饶是齐敬之心里早有预想,也委实没料到这所谓的山客宴竟是这般群魔乱舞。
楼上坐着的这四位自然也在打量齐敬之,彼此眼神交错间,整个二楼不免安静得有些可怕。
下一刻,钱小壬忽地向前迈出一步,眉开眼笑道:「小九见过升卿爷爷、鴞叔父、黄大哥、左将军!」
他这么一见礼,二楼内凝重的气氛立刻便被打破。
「老夫说过多少次了,我等山友皆是平辈论交,你这厮每次都张口乱叫,实在不成体统!」明显地位最高的青蟒开口呵斥,语气却很是温和。
它用硕大的金色瞳孔瞪着钱小壬,一字一句道:「还有,莫要唤升某全名!」
名为升卿的青蟒话音才落,对面满身黑羽、碧火升腾的雕鴞便紧随其后地开口了,同样是一字一句,只是落在众人耳中却宛若一声声怪笑:「小九,莫要朝老鴞我要钱!」
听见这话,焦黄皮肤的黄袍中年人忍不住朝它哈哈大笑,笑声清朗而悦耳。
他大笑了数声,忽地收声扭头,紧紧盯着钱小壬,语气极是郑重严肃:「小九,莫要再惹我发笑!」
在齐敬之听来,除了雕鴞那句,青蟒与黄袍人的话语颇让人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