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十二国记 小野不由美 15163 字 2个月前

第二章

浪涛拍打着沙滩。

猛地醒了过来,阳子正倒在海岸边。

阳子所躺的地方离被海浪打湿的沙地只有一点点距离,拍上来的浪很大。阳子知道是因为水花溅上自己的脸,她才醒过来的。

阳子把脸抬起来。一个特别大的浪涌过来,顺着沙滩往上蔓延,打湿了倒地的阳子的脚尖。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冷,因此她就这样一直躺着,任脚尖让水波冲洗。

她闻到很浓的海潮味。阳子茫茫然地想着,潮水的味道和血的味道好像。她有个想法,因为人的身体里流着海水,所以侧耳倾听时才会听到体内潮骚的声音。

又是一个大浪打上来,这次水涌到阳子的膝盖附近了。被潮水夹带上来的沙子轻刮过膝盖,散发出浓浓的海水味。

阳子出神地望着脚边,发现退下去的潮水中混着红红的颜色。她把视线转向海中央,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灰色海水和灰色天空,到处都没有红颜色。

又打上来一个浪,水退下去时还是红的。当她想找颜色从何而来时,阳子瞪大了眼睛。

“……啊!”

红色来自於她自己的脚。从被海浪冲刷的脚尖、小腿上,有红红的颜色溶入水中。

她赶紧用双手将身体撑起来,仔细一看,发现手脚都红通通的一片,连制服都变成黑红色。

阳子发出小小声的哀嚎。

──是血。

她的全身都被别人溅上来的血给染红了,两手看起来简直红得发黑,轻轻握一握手,结果是黏得要命。再随便一摸,脸和头发也都一样淋满了黏黏的东西。

像是在配合阳子的哀嚎一样,又有一个特别汹涌的大浪打上来。

这次波浪冲洗到了已经坐起身的阳子,拍上来的水是浊浊的灰色,卷下去的水则溶进了红色。

阳子掬起水来清洗双手,从指间滴下去的水带着血一般的色泽。

浪花每次一打上来,她就赶快捧起水来洗手,但再怎么洗再怎么洗,双手都无法回到原来的白皙。不知不觉间水已经淹到阳子的腰了,腰部附近渗出的红色,将周围的水面染得通红,而且那抹红还渐渐在扩散。在一片灰蒙蒙的风景中,红色更加鲜明。

阳子忽然发现自己的手产生了变化,她将血红的手举到眼前。

指甲长长了。

又尖又利的指甲,竟然长得像第一节手指那么长。

“……怎么会这样?”

等她更注意去看,察觉到更多变化。她的手背上出现数不清的皲裂。

“这是什么……?”

小小的红色碎片啪地掉了下来,被风一吹飞向了大海。

小碎片剥落之后,出现在底下的是一撮红色的毛,才小小的一块就长满浓密的短毛。

“不会吧……”

她轻轻地把手搓一搓。碎片劈哩啪啦地掉下来后,竟然出现了红色的毛皮。只要她动一动,从脚上甚至脸上都有碎片剥落,而且到处都长有红毛。

被大浪一冲,制服就像烂了一样片片碎去,从衣服下面出现的一样还是红毛。潮水洗刷着这些毛,将红色化在水中,把她身边染成一望无际的血红。

如凶器一般的爪子,一身红毛。她开始变得像野兽一样。

“──我不信!”

她的叫声破碎。

──太可笑了,竟然发生这种事。

制服剥落后暴露出来的手臂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看起来像猫狗的前脚。

──是溅到身上的血。

──都是它们溅到我身上的血害的。

怪物溅到她身上的血,正在改变她的身体。

我会变成怪物。

(天哪,这太夸张了。)

──我不要。

“我不要──!”

但她听不见自己狂喊的话语。

阳子耳中听到的,只有海浪的声音,以及一头野兽的咆哮。

※       ※       ※

──阳子睁开眼时,是在微明的夜色中。

一呼吸就全身都痛,尤其胸口更是痛得厉害。

马上将双手举到面前,阳子这才轻轻地喘口气。手上看不到爪子,也看不到红毛。

“……”

她无声地松了一口气。试图想起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她赶紧想撑起身子,但是身体变得硬梆梆地根本不能动。

慢慢地呼吸了好几口,然后她才慢慢爬起来。随着反复地深呼吸,痛楚缓缓离开了。从阳子撑起的上半身洒落了一枝枝的松树枝。

──是松。

确实是松叶没错。举目四望都是松林,一抬头还看见树枝折断后的白色断面。她猜自己多半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右手现在仍紧紧握着剑柄,没想到竟然没有放开,接着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竟然也没有受伤。当然是有数不清的小抆痕,但是找不到称得上伤势的地方。而且,身体也没有任何变化。

阳子慢慢地在背上摸了摸,将还好好插在裙子腰带、并没有丢掉的剑鞘抽出来,然后将剑收进去。

白霭轻轻地流动,飘着黎明前的空气,浪涛声在荡漾。

“我是作了个梦啊……”

被溅血的恶心触感,被迫和怪物打斗的经验,还有浪的声音。

“……好可怕。”

阳子喃喃地说着,看看旁边。

周围是海边常见的松树林。离海很近。天快亮了。还有自己没死也没受什么让人动弹不得的重伤。──这些是阳子得到的所有资讯。

树林里没什么特别不对劲之处,看来敌人并不在附近,相对地──同伴也不在附近。

从映在海面的月影中钻出来时,月亮还高高挂着,现在却将破晓。自己一个人竟然被抛下了这么长时间,看来一定是和景麒他们失散了。

──迷路的时候不可以乱跑。

阳子低声自言自语。

景麒他们一定会来找我吧?因为都那么信誓旦旦地说过要保护我。要是我轻举妄动的话,搞不好反而会彼此错过。

想到这里她将身体靠上附近的树干,然后把系在剑鞘上的珠子握在手心试试看。结果全身的痛楚就这样缓缓地被抽离了。

真是奇妙,她心里想。

仔细检视那颗珠子,看起来不过是颗石头。他有着玻璃光泽似地、浓稠的蓝色。如果有蓝色翡翠的话,应该就是像这样。

她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再次紧握着珠子,静静地坐在那里闭上眼睛。

闭着眼睛的时候她似乎真的睡了一下,等阳子再次睁开眼,周遭已经洒满微亮的光线,呈现出清晨的景致。

“好慢啊……”

景麒、芥瑚、骠骑,他们正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把自己丢下这么久?

阳子一阵犹豫之后试探地问。

“……冗佑……先生。”

阳子认为它应该还附在自己身上,所以开口叫它,但是没有得到回答。阳子仔细检查自己的身体,却到处都感觉不到冗佑的存在。原本就是只有挥剑时才知道它到底在不在,如今当然也无法得知它是不是失散了。

“你在吗?景麒先生他们怎么样了?”

她问了许多次,都没有回答也没有感觉。

不安在心中升起,说不定景麒他们就算想找阳子也没办法找。她回想起坠落前所听到的哀嚎,留在敌阵中的骠骑不知道是否平安?

她满心不安地站起来。先让嘎嘎作响、惨叫的身体放松一下,再站着东张西望。周围是一片松林,就在右手边可以看见林子的尽头。先到那边去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树林外面是凹凸不平的荒地,低矮的灌木紧紧依附在退成淡褐色的泥土上。

再过去是断崖,断崖那一边可以看见黑色的海。昨夜看见的海也是黑的,不过那应该是因为晚上的关系。现在都天亮了颜色还那么深,可见海的颜色本身就很暗。

阳子像是受到某种东西牵引,朝着崖边走过去。断崖的高度大约相当从一般公寓顶楼向下看,阳子从那边呆呆地望着海水好一阵子。

不是因为高度,而是被脚底下宽阔大海的怪异给吓到了。

海水是接近墨黑的深蓝色。断崖的线条清晰的延伸到水面下,可见水本身不但没有颜色,还称得上是相当清澈。

在遥不可测的深海中盘踞着黑暗,因为水很透明让人觉得更加凸显,像是在俯瞰光也无法到达的深渊。

在深海的最深处,有小小的光在亮着。虽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不过那看起来像沙粒的光有些一点一点地闪着,有些则聚集起来形成一团淡淡光晕。

──就像星星一样。

头晕目眩的阳子跌坐在崖边。

那正是宇宙的景象。那些曾在照片上看过的星星、星团和星云,正散布在自己的脚下。

──这里是陌生的地方。

她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原本一直避免去面对的东西开始不停地涌出。

这里不是阳子所知道的世界。阳子不认识这片海。也就是说,阳子被卷进另一个世界了。

──我不要。

“我不相信……”

这里是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属危险抑或安全?今后又该怎么办?

我为什么会遭遇到这种事?

“……冗佑……先生。”

阳子闭上眼叫着。

“冗佑!求求你,回答我!”

体内只有潮水般的声音,原本应该附在她身上的东西没有回答。

“你在不在?有谁快来救救我!”

已经过了一晚,妈妈在家想必很担心吧?爸爸现在一定是大发雷霆。

“……我想回家。”

她喃喃自语着,泪珠滚了下来。

“我好想回家……”

一旦溢出来眼泪就停不住,阳子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开始放声大哭。

哭到额头开始发热了,阳子终於才把脸抬起来。哭个过瘾后她稍微平静了一点。

缓缓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仿佛宇宙般的无垠大海。

“……真不可思议。”

她有种俯视星空的感觉,一片繁星点点的夜空。水中的星云慢慢的旋转着。

“美得不可思议……”

她自觉终於镇定下来了。

阳子茫然地注视着水中的星星。

阳子一直在那里看海,直到太阳越过天顶。

这里究竟是什么世界?什么地方呢?

她是穿过月影到这边来的,这件事本身就很怪异。要抓住月影就和抓住夕阳一样,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还有景麒以及他身边那些莫名不可解的动物。在阳子的世界里并没有那样的动物。它们应该就是属於这个世界的生物吧?阳子起码想通了这一点。

景麒究竟为什么要把阳子带到这里来呢?他明明说有危险,说要保护她,却又让阳子被丢在这里。

景麒他们情况如何?那些敌人到底是谁?它们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攻击阳子的吧?那个状况和梦里一模一样是为什么?一开始阳子又是为何连续一个月都作那个梦?

越想越觉得都是谜团,思考陷入了迷宫。自从遇见景麒之后,一切事情都加上了问号,阳子能理解的部分实在少之又少。

她不得不认为景麒真是可恨。

突然就出现,完全不理会阳子的感受,硬将她拖进莫名其妙的世界。要是没有遇见景麒的话,她应该就不会到这种地方,也不会沦落到被迫杀死怪兽般的生物了。

因此她并不是想念景麒,只是除了他以外无人可依靠。但是景麒他们并没有来接阳子。是不是在那场战斗中出事了,所以想来也来不了?还是有什么其它状况?

这更加让她觉得自己所处的状况艰难。

──为什么自己得要担这个心呢?

我什么也没做,都是景麒害的。想到这里,她开始觉得会被怪物攻击也是景麒的错。

在教师办公室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说“被盯上了。”吗?虽然景麒说是“敌人”,但应该不是指阳子的敌人,阳子不记得自己曾和怪物为敌。

景麒说阳子是他的主人。阳子认为那就是肇事的原因。因为阳子是景麒的主人,才会被景麒的敌人攻击。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敌人攻击,她不得不被迫用剑,不得不来这种地方。

但是,阳子不记得有当过他的主人。

她想不出任何被称之为主人的理由,换句话说,是景麒误会了,或者是他单方面这样认定吧!

景麒说:“找到您了。”他一定是在寻找主人时发生某种重大的误会。

“这算哪门子的保护嘛!”

阳子小小声骂道。

“还不全都是你害的。”

原本短短的影子开始伸长,阳子终於站起身来。的确,光是一直坐在这边咒骂景麒,对事情也没什么帮助。

阳子左顾右盼一番。不管往断崖的哪一个方向走,看起来都像是没有尽头,不得已只好后退,往回走向原来的松林那边。虽然没有外套,但她并不觉得特别冷,看来这里的气候要比阳子居住的城市更好。

并不是很大的树林,像台风过后般到处散落着折断的树枝。穿过树林,有一片宽阔的沼泽地。

“……?”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沼泽地,而是流进了泥巴的田地。

水面到处有笔直的田埂探出头来,低矮的绿色植物才刚自泥中冒出尖端,就被吹得东倒西歪。

放眼望去是一片泥海,远远的地方则有人家形成了小聚落,更过去是险峻的山。

看不到电线杆或是铁柱子,远处的村庄也完全见不到电缆之类的东西,房舍的屋顶上也没有天线。

屋顶舖着黑瓦,墙壁看起来是黄黄的土墙,村庄四周种了矮树,像是要把它围起来,不过几乎都倒了。

这里并没有她原先以为会有的奇怪景色和房屋,使阳子放下一点心。虽然感觉上有些许的不同,但仍然像是日本随处可见的田园景色,甚至让人不禁失望。

放心之后,她仔细看看四周,离松林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影。背影不是很清楚,不过身形看起来并不像怪物,他们似乎正在田里工作。

“太好了……”

她下意识地说出声来。一开始看见那片海时她简直惊慌失措到极点,但眼前这个景色却没有那么怪异。如果不去看他们好像还没有电的这一点,简直就像是位於日本某处的小村子一样。

阳子深呼吸,决定试着向远远可以看到的那些人打招呼。虽然和陌生人搭讪会有些怕怕的,但阳子已孤立无援了。作下决定后,她突然有个疑问,不知道语言通不通?不过她现在非向人求助不可了。

为了替胆怯的自己加油打气,阳子口中喃喃念着。

“我先解释状况,然后再问有没有人看到景麒他们。”

阳子也只能这么做了。

※       ※       ※

边找着可以走的田埂,阳子朝着不停进行农事的人影走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接近,至少知道他们并不是日本人。

有褐发的女人,还有红发的男人,都有着和景麒类似的感觉。

他们的相貌、身材一点也不像白种人,只是因为发色不同所以显得有些不自然,除去这一点外,他们就像是很普通的男女。

身上穿的是类似和服但又不太一样的衣服,男的全都留长发再紮起来,此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地方。他们用类似铲子的东西用力挖,似乎想将田埂破坏掉。

其中一个作工的男人抬起头来,看到阳子后碰了碰旁边的人。他说了些什么,听起来不像是特别陌生的语言。在那里的大概八个左右的男女看向阳子,阳子微微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接着就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黑发男人爬上田埂走过来。

“……你是从哪里来的?”

听到日本话,阳子打心底松了一口气,笑容自然而然地浮上嘴边。看来状况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我从断崖那边来的。”

其他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来,注视着阳子和那个男人。

“断崖那边?……你的家乡呢?”

阳子正准备说是东京,却又把话吞下。把情况解释清楚说起来容易,但是如果真的老实说出来,恐怕人家也不会相信。

阳子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个男的又问了。

“你的打扮很奇怪,该不会是从海里来的吧?”

这虽非事实但也相差不远,於是阳子点点头。那男人瞪大眼睛。

“果然,原来如此啊,把我们吓一跳。”

男人露出讥嘲的笑,一派阳子难以理解的若有所悟。他用恶狠狠的眼神打量着,然后视线停在阳子的右手。

“你带着一把挺夸张的玩意嘛!这是想做什么?”

阳子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手中的剑。

“这是……人家给我的。”

“谁给的?”

“一个叫景麒的人。”

男人走到了阳子身边。阳子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拿好像太重了……来,给我,我帮你保管吧!”

阳子有点怕那个男人的眼神,一点也不觉得对方纯粹是好意。於是她将剑抱在胸前,撇过头去。

“……不用了。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配浪。有问题请教别人时可不能亮出这种吓唬人的东西,把他交给我吧!”

阳子往后退。

“人家交代过不能放开的。”

“给我!”

被人一威胁,阳子开始害怕,但是又没有一口拒绝的气魄,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剑递给男人。男人抢也似地收下,对着剑左看右看。

“好花俏的装饰,把这给你的男人很有钱吧?”

原本旁观的男男女女都围过来。

“怎么回事?是海客吗?”

“好像是。你们看看,很夸张的玩意吧?”

男人笑笑地想要拔剑,可是不知为何剑身在剑鞘里拔也拔不动。

“只是摆好看的啊?──唉,管他的。”

那男人笑着将剑插进腰带,接着突然伸手抓住阳子的手臂。他毫不理会阳子正在哀嚎,粗暴地将阳子的手往上一扭。

“……好痛!放开我!”

“那可不行,海客一定要送到县长那里去。”

他边笑边说,推了阳子一把。

“快走啊!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男人强迫阳子向前走,还开口叫旁边的人。

“谁来帮帮我,把她带过去。”

──手好痛。这男的不晓得是好是坏。阳子对自己不知将被带往何处感到惶恐。

“快放开我!”她心里想。才刚有这念头,手脚就传来一阵冰冷的感觉,接着阳子把那个男人的手甩开了。她的手自作主张地伸出去,将男人腰间的剑连剑鞘一起抽出来,然后用力地往后一跳。

“……你干嘛!”

周围的人叫着那个语带威胁的男人。

“小心啊!她那把剑……”

“安啦!那把剑是装饰用的。喂,小姑娘,乖乖过来我这里。”

阳子摇头。

“……不要。”

“你想被人拖着走吗?别装模作样,快点过来。”

“……我不要。”

远处的人们开始聚集过来。

男人踏出一步。阳子的手把剑从鞘中拔出。

“什么?”

“不要靠近我……求求你。”

阳子边环视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边向后退。接着她转身就逃,背后则响起追过来的脚步声。

“不要过来!”

她才刚回头看那些追来的男人,身体就自动地停在当场,并将剑举起摆出架势。她脸色铁青地大叫。

“不要!”

朝着冲过来的男人,剑动了。

“冗佑!住手!”

──不行!就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行!

剑尖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形。

“我不要杀人啊!”

她边叫边用力闭上眼。瞬间,手不动了。

在那同时,她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拉倒,有人骑在马上把剑给抽走。

她迸出眼泪,与其说是因为痛,还不如说是因为松了一口气。

“这女孩真乱来。”

她被粗鲁地来去,还来不及觉得痛,就被人硬拖起来站着,双手被两个男人扭到背后。

阳子无意抵抗。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只有乞求冗佑不要动。

“我们要把你带到村子里。还有那把奇怪的剑,一起带到县长面前去。”

阳子被强拉着站起来,逼着走上田间蜿蜒的小路。

走了大约十五分钟,终於抵达一座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小城。

刚才看见的村子不过是几间房子聚在一起,这里却有着高度将近四公尺的围墙环绕着城镇四周,围成四方形的外墙的其中一面有扇大大的门。看起来非常坚固的门扉朝内打开,门的那一边可以见到涂成红色、上面画了某种图案的墙壁,墙前则不知为何有一张没人坐的椅子被丢在那里。

被人从背后押着的阳子踏进了小城里。绕过红墙,通往城门的大路一览无遗。

她觉得这个小城的景色看起来似曾相识,但是却又很怪异。

会感到似曾相识,多半是因为建筑物的味道是很东方式的,白灰泥墙、黑瓦屋顶、绿云蔽天枝干曲折的树木。尽管如此,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有亲切感,这必定是因为没有人烟的关系。

不管是城门正前方那条宽阔的大路,还是左右两边分别延伸出去的小道,都完全见不到人的踪影。建筑都是一层楼,面向马路的这一边则有比屋子还高的白墙围起来,围墙上面相距一定的间隔就有个缺口,可以从中看到屋子隔出来的小庭院。

每栋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屋舍的外观和细部则是大同小异,因此让人觉得毫无生命活力。

有的房子窗户开着,往外推高的窗板用竹竿撑起来;开着窗,反而让城里没有人影的情况更加一目了然。不管是大街上、屋子里,连一只狗都看不到,到处静悄悄的。

面前的那条大马路长度约有一百公尺,走到底是座广场,那边有栋涂上鲜艳色彩的白石建筑,颜色简直鲜艳到让人觉得假假的。两手边延伸出去的小路大概在三十公尺的地方就弯出一个直角,尽头处就是城镇的外墙,转角的另一边同样也没有人在。

看来看去都没有特别高的房子,黑瓦屋顶上方则可以窥见城墙;如果把视线转一下,就能看到整个城墙的形状,围成了很深的狭长四方形。

这是一个给人窒息感的窄城,面积恐怕连阳子念的高中的一半都不到。而相较於城镇的大小,城墙就未免显得太高了一点。

阳子心想,好像在鱼缸里一样。大大的鱼缸里,一个沉睡在水底、宛如废墟的城市。

※       ※       ※

阳子被带往正对面那栋把广场围起来的建筑物里面。

这栋房子让她联想到唐人街的房子,漆成红色的柱子、颜色鲜艳的装饰,但那种虚假不对劲的感觉和大街上没什么两样。建筑物里面贯穿着一条细长笔直的走廊,但同样也是阴暗没有人气。

带阳子来的那些男人好像有什么事要谈,所以边推着阳子边逼她向前走,把她押进一个小房间。

若要阳子用一句话来形容这个关着她的房间,那就是“监狱”。

地板上舖满了类似瓦片的地砖,不过多半是破掉或缺角的;墙壁熏得黑黑的,龟裂的土墙高处有一扇小窗,上头还嵌着窗棂。唯一的门上也有装了栏杆的窗子,透过窗格可以看到门外站着几个男人。

一张木头椅子、一张小桌子、一个大约一块榻榻米大小的台子,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台子上舖着厚厚的布,看来那多半就是床了。

这里是何处?是做什么的地方?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她有一箩筐的问题,但是并不想要问那些监视者,相对地,那些男人也一副不打算和阳子讲话的模样。因此她坐在床上,默默地低着头。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       ※       ※

过了很久之后,屋子里才有人声。有人来到门前换班看守,新的守卫是两个男人,两个都穿着像剑道防具般青色的皮铠甲,可能是警卫或警察之类的人。阳子屏息以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料两个穿铠甲的男人只是凶狠地看着她,没和她说任何话。

就算是状况有点糟,起码还有状况发生,被丢在一旁的忐忑不安才最叫人难以忍受。她好几次都想试着叫住外面的警卫,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一段漫长得令人想要尖叫的时间过去了,太阳下山,牢里变得黑漆漆一片的时候,有三个女人来了。走在最前面那个拿着灯的白发老婆婆,穿着以前她在电影上看过的古早中国式的衣服。

好不容易看到人了,而且不是粗暴凶恶的大男人而是女人,这让阳子松了口气。

“你们退下吧。”

老婆婆对带着各式各样东西一起来的女人说。两个女人将物品放在地上,深深作揖后走出了牢房。老婆婆目送她们出去,接着将桌子拉到床边,将油灯状的烛台放在桌上。然后她还放个装了水的桶子。

“先洗把脸。”

阳子只是点点头。她慢吞吞地洗脸、洗手脚。手原本黑黑红红又脏脏的,洗过之后很快恢复成原来的颜色。

直到现在,阳子才惊觉手脚变得有多重多硬。这八成是因为冗佑的缘故,做了太多超出阳子能力范围的动作,让她全身肌肉僵硬不堪。

她尽可能地慢慢清洗手脚,让水渗进细小的伤口。梳梳头发,将背后编成一条的麻花辫解开,这时,她发现怪异的地方了。

“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仔细看着自己的头发。

阳子的头发原本是红的,尤其发尾的地方就像脱色过一样,但是……

麻花辫松开后微微卷成波浪状的头发的颜色……

为何变得这样奇怪?

它是红色的。像被血浆染过一样,变成很深很深的红。虽然是有“红发”这个词,但这个颜色实在不能称之为红发。不可能有这种颜色,太怪异了。

阳子吓到了。这就和自己变成野兽的那个梦中所见的毛皮颜色非常类似。

“发生什么事了?”

老婆婆问了,她便哭诉着头发的颜色变了。老婆婆听了阳子的话后觉得很纳闷。

“怎么回事?没什么不一样啊!这红色虽然少见,不过很漂亮嘛!”

听了老婆婆的话,阳子摇摇头,在制服口袋里找了找,掏出小镜子。一看之下,她确定自己的头发真的变成鲜红色了,而且,她还看到镜子里面的是另一个人。

刹那间,阳子还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她提心吊胆地举手摸摸脸,结果镜子里的人的手同样跟着动,这才愕然发现那就是自己。

──这不是我的脸!

就算扣掉发色改变所造成的感觉差异,这仍是一张别人的脸。这张脸的美丑此时并不是重点,重点是的的确确变成另一个人的自己,仿佛日晒过的肌肤,还有变成深绿色的眼睛。

“这不是我!”

老婆婆对惊慌尖叫的阳子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说什么?”

“这个人不是我!”

老婆婆把小镜子从吓坏了的阳子手中拿走,用不慌不忙的动作看一看镜子,接着将小镜子还给阳子。

“镜子看起来没有变形啊。”

“可是我的脸不是长这样!”

这下她才发现连声音也不太一样了。不是野兽、不是怪物,看来她只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这大概是因为你的样子变形了。”

老婆婆的声音带着笑意,阳子仰头看她。

“……为什么?”

阳子说着又照一次镜子,原本应该是自己的地方却出现别人,感觉很不可思议。

“不晓得。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说完,拉起阳子的手,在她手臂的小伤口上敷了泡过某种东西的布。

镜子里的自己,剩下一张看着看着竟有一点点习惯的相貌。不过真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阳子放下了镜子,决定不再看第二次了。只要不去看镜子,自己的脸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头发不照镜子也看得到,只要想成是染过了倒也还能忍受。虽然阳子并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她也没有勇气再次去面对这个变化。

“你或许不知道,其实也会有这种情况的。遇到这种状况,冷静下来就会习惯了。”

老婆婆说完将桶子从桌面拿到地上,换放一个大碗公上来,碗里的汤沉着类似年糕的东西。

“快吃吧,不够的话还有。”

阳子摇头,觉得没什么胃口。

“……你不吃吗?”

“我吃不下。”

“尝一点嘛,说不定吃了才晓得肚子饿。”

阳子默默地摇头。老婆婆轻轻叹口气,拿一个细细长长水壶形的土瓶倒茶。

“你是从那边来的吧?”

老婆婆边问边拉过椅子坐下。阳子抬起眼睛。

“那边?”

“海的那一边。你是穿过虚海来的吧?”

“……什么是虚海?”

“就是断崖底下的海,空无一物、一片漆黑的海。”

原来那里叫虚海啊,阳子把那个发音刻在脑海里。

老婆婆把纸在桌上摊开,打开放了砚台的盒子,拿枝笔递给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阳子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顺从地接下笔,把名字写出来。

“中岛,阳子。”

“是日本名字吧?”

“……请问这里是中国吗?”

阳子问完后,老婆婆歪着头说。

“这里是巧国,正确地说是巧州国。”

一边说着,老婆婆一边拿了另一枝笔将字写下来。

“这里是淳州符杨郡、庐江乡□县的配浪,我是配浪的长老。”

书写下来的文字虽然有些细部上的差异,但那确实是汉字没错。

“这里都用汉字吗?”

“我们当然都写字啊!你几岁?”

“十六。那虚海的字怎么写?”

“就是虚无之海。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生。”

阳子回答完,老婆婆轻轻地叹息。

“看来语言是相通的,文字也看得懂。除了那把奇怪的剑,你还带了什么?”

一问之下,阳子翻了翻口袋,全部就只有手帕和梳子、小镜子和学生证、坏掉的手表。

阳子一字排开给老婆婆看,她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叹口气将桌上的东西收进怀里。

“……我接下来会如何?”

“不知道,那要由上面的人决定。”

“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所以才像犯人一样被对待,阳子心想。老婆婆对这句话也只是摇摇头。

“并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坏事,只不过海客要送交官府是规定,你不要往坏处想。”

“海客?”

“就是指从海里来的访客,写成‘海客’,用来称呼从虚海最东方来的人。虚海东方的尽头听说有个叫日本的国家,虽然并没有人真的去找过那个地方,不过既然的确有海客从那里漂来,那么应该是没错了。”

老婆婆说着看向阳子。

“偶尔会有日本那里的人被卷进蚀当中,漂流到东边的海岸,就像你一样,我们就称之为海客。”

“蚀?”

“食字旁一个虫字。没有错,那是类似暴风的东西,不过和暴风有点不同,它会突然开始,突然结束,过后就会有海客漂过来。”

说完老婆婆浮起一个苦笑。

“不过多半只是屍体。海客不论是死是活都规定要交给上面的人,上头那些大老爷会决定怎么处置你。”

“他们会怎么处置?”

“到底会怎么做,我真的也不清楚。上次有海客活着漂到这里,是早在我奶奶那时候的事了,但是那个海客据说在送到县政府之前就死了。你竟然没有淹死还到了这里,真是好运气啊!”

“请问……”

“什么事?”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淳州啊!刚刚已经写在这儿了。”

阳子打断用手指指着写了地名之处的老婆婆。

“我不是问这个!”

老婆婆愣住了,阳子对着她大叫。

“我没听过什么虚海,没听过什么叫巧国的国家,没听过这个世界!这里究竟是哪里?”

老婆婆只是无奈地叹口气,并没有回答。

“……请你告诉我要怎么回去。”

“没办法。”

听到这个干脆的回答,阳子将两手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