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没办法?”
“人是没办法穿过虚海的。就算可以过来,也不可能过去。从来就没有人、也没有海客从这里去到那一边的。”
阳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消化了这句话。
“……回不去?我不相信。”
“真的是不可能的。”
“那我怎么办?”
泪珠滚了下来。
“我还有爸妈呀!我还得要去上学!昨晚就没回家了,今天还无故旷课,大家一定会担心的!”
老婆婆有点尴尬地别开视线。她站起来,开始收拾旁边的东西。
“……你还是死心吧。”
“我根本一点也不想来这种地方啊!”
“海客都是一样的。”
“我的一切都在那边,什么东西都没带来,为什么不能回去?我……”
阳子再也说不下去了。老婆婆不理会放声大哭的阳子,离开了房间。刚才带过来的东西全部都被拿走,接着锁门声响起,牢房里只剩下阳子,烛台也被拿走了,连一丝光线都没有。
“我想回家……”
她连撑起身体都有困难,因此就躺在床上蜷着身子。阳子就这样一直放声哭着,直到哭累睡着失去意识为止。
她没有作梦。
Ⅴ
“起来!”
一声命令,阳子被打起来。
哭累的眼皮好沉重,强光照进眼睛里。虽然因疲劳和饥饿而感觉严重的虚脱,但她还是什么都不想吃。
进入牢房把阳子叫醒的几个男人,轻轻用绳子绑住她的身体,然后就这样把她押到外面,建筑物出口处的广场上有马车在等着。
他们让阳子坐上系着两匹马的载货车,举目四望,整个广场甚至连路旁的小角落都挤满了人朝着阳子看。
昨天看到的那个废墟一样的城市,这么多的人都躲在哪里呢?
大家看起来都像是东方人,不过发色却不同,成群聚在一起更让人感觉怪异。每个人都带着好奇与嫌恶交织的表情。“我真的像个被护送的犯人了。”阳子心想。
在张开眼睛都真正清醒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默念着,这全部如果是个梦该有多好!只不过这个希望马上就被粗鲁地把阳子拖起来的男人亲手打破了。
不但来不及整理一下仪容,连洗把脸的机会也没给她,跳进海里后一直穿在身上的制服,散发着一股泡过海水的臭味。
其中一个男人坐进阳子旁边,车夫用缰绳指挥马儿前进。阳子一边注视着这些一边戴呆地想着:“好想洗个澡啊!把身体浸入满满的热水中,用香香的肥皂洗净身体,穿上新的内衣和睡衣,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醒来之后吃妈妈煮的饭,然后去上学。和朋友打招呼,聊些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对了,化学作业还有一半没写,去图书馆借的书也该还了。一直有在看的连续剧结果昨晚漏看了,要是妈妈有记得帮我录起来就好了。”
想着想着心中觉得好空虚,眼泪滚滚而下,阳子赶紧低下头。她很想把脸遮起来,但是手被绑在后面所以没办法遮。
──还是死心吧!
她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景麒并没有说她回不去了。
事情绝对不会这样下去的。不能换衣服不能洗脸,还像犯人一样被绳子绑着,强迫坐在脏兮兮的马车上。阳子的确不是什么善良的大圣人,但也绝不是活该受到这种待遇的大坏蛋。
阳子看着大门经过头顶向身后远去,但因为被绑着,所以只能用肩头抆掉顺着脸颊留下的泪。坐在旁边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胸前抱个布袋,淡淡地看着风景。
“请问……要去哪里?”
阳子战战兢兢地问对方,他则用怀疑的眼神回看阳子。
“你会说话啊?”
“对。……请问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哪里?去县政府啊!要把你送交到县长那里。”
“到了之后会怎么样?我是不是要接受审判什么的?”
自己是犯人的想法一直挥之不去。
“在搞清楚你是好海客或坏海客之前,你应该会被关在某个地方吧?”
对男人相当冷淡的措辞,阳子不解。
“好海客?坏海客?”
“没错。如果你是好的海客,那就应该会替你找个适当的监护人,你可以生活在适当的地方。如果你是坏的,那就是幽禁或处死了。”
阳子反射性地缩了一下,背上冒出冷汗。
“……处死?”
“坏海客会让国家毁灭。如果你是不祥之兆的话,就会被砍头。”
“什么是不祥之兆?”
“有时候海客会带来战乱或灾难,这个时候要是不赶快把他杀了,就会亡国。”
“从哪里看得出来呢?”
男人微微露出讽刺的笑。
“只要关一阵子就知道了。要是你来了之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那不用说了,你就是不祥之兆。”
男人用种很危险的眼神看着阳子。
“若说你是哪一种,绝对是带来恶兆的那一种。”
“……我才没有。”
“你知道为了带你来的那个蚀,有多少田地被埋在泥巴里吗?配浪今年的收成全泡汤了。”
阳子闭上眼睛。她想,就是因为这样吗?因为这样自己才被当成犯人吗?对村民来说,阳子就是不祥的预兆。
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她怕死。她更怕被杀死。要是在这样一个异域中死去,绝不会有任何人同情她、为她流泪,更不用说遗体也不可能送回家。
──为何会沦落到这个境地?
阳子再怎么样也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的命运。前天就和平常一样的出门,她只跟妈妈说一句“我出门了。”那该是和平常一样开始,也和平常一样结束的一天才对。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踏错了哪一步呢?
是她不该和村民说话吗?她应该乖乖待在一开始的那个断崖边吗?她不该和带自己来的那一群人走散吗?还是,她根本就不应该和那一群人一起来?
然而阳子并没有选择的余地。景麒说就算使用强硬手段也要带她走。结果怪物追来了,他应该要好好保护阳子才对。
阳子觉得好像陷入了某种陷阱中。在那个最最平凡无奇的早晨里已经有某个陷阱,她随着时间越陷越深,等到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无法脱身了。
──我一定要逃。
阳子努力压抑着身体因紧张而想抓狂的冲动。她绝对不能失败。要是错失逃走的机会,不知自己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一定要伺机而动,逃离这个困境。
阳子的脑袋里有个念头开始飞快地转着,这说不定是她此生第一次用这种速度思考。
“……请问到县政府要花多少时间?”
“马车的话大概要半天吧!”
阳子抬头看看头顶,天空像台风过后一样蔚蓝,太阳位於正上方。她一定得设法在太阳下山前找到逃跑的机会。虽然不知道县政府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至少一定比马车还难以逃脱吧!
“我的东西怎么办?”
男子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阳子。
“海客带来的东西规定是要交上去的。”
“剑也是吗?”
男人的表情更怀疑了,明显是有了戒心。
“……你问这个干嘛?”
“那是我很重要的东西。”
她轻轻在背后握拳。
“因为抓到我的那个男的看起来很想要它,我担心一不注意会不会被他偷走?”
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无聊,他当然会交上去啊!”
“是吗?那虽然只是装饰用的,不过很值钱。”
男人看看阳子的脸,接着把膝上的布袋打开。袋中有个清楚的反光一闪,宝剑从中现身。
“这是装饰用的吗?”
“对啊。”
东西就在身边至少可以放心,於是阳子注视着男人。男人把手放在剑柄上。“千万不能拔出来啊!”她祈祷着。在田地那边遇到的男人就拔不出来。景麒说过那把剑只有阳子能用,但是她也不能确定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是不是就真的拔不出来。
男人手上使劲,剑柄闻风不动的拔不出剑鞘。
“嘿,真的是装饰品啊!”
“请还给我好不好?”
阳子哀求,男人却讥嘲地笑着。
“东西是一定要交上去的。再说,你就要被砍头了,这也用不上了吧?等你两眼一闭之后就算想看也不能看了。”
阳子咬住嘴唇。要是没有这条绳子,就可以把它拿回来了。她心想说不定冗佑可以帮上一点忙,但是不管她怎么用力依然挣不断绳子。看来她是不可能变出什么怪力了。
有没有什么弄断绳子、将剑取回的方法呢?就在她东看西看之际,在流动的风景中发现了金色的光。
马车正顺着山路向上爬。在不知名树木栽种得井然有序的阴暗树林里,阳子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金色,於是瞪大眼睛。在这同时,一股冗佑的触感爬上皮肤。
树林里有人,他有长长的金发和白皙的脸,穿着长下摆、类似和服的衣裳。
──景麒。
阳子心中念出这个词的同时,她在脑海中听到一个很明显不属於自己的声音说道。
──台辅。
Ⅵ
“停车!”
阳子将身体探出马车大叫着。
“景麒!救我!”
旁边的男人抓着阳子的肩膀用力压住。
“喂!”
阳子回头看着男人。
“把马车停下来,我看到认识的人了。”
“这里不可能有你认识的人。”
“就是有!他是景麒!求求你,快停车!”
马的步伐停了。
她转头去看,金色的光已经变远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到那里有人在,他的旁边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头上盖着一块仿佛死神披风般深色的布,还有几只动物跟在一旁。
“景麒!”
男人用力拉回大叫着探出身体的阳子的肩膀。阳子一不小心屁股着地,等她再抬起头时,金色的光已经不见了。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还看得到,可是人却消失无踪了。
“景麒?”
“不要胡闹!”
男人粗暴地推着阳子。
“哪里有人啊?竟然想要骗我,太不应该了!”
“真的有啊!”
“你烦不烦啊!”
被斥责的阳子缩了一下身子。她不死心地从继续前进的马车上再瞄一眼,那里果然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
她发现是景麒的那一刹那所听到的声音,一定是冗佑发出的。那个人绝对是景麒。她也看见有动物,所以景麒他们都平安了。
──既然如此,为何不来救我?
是因为脑中一片混乱所以眼睛看花了吗?怎么到处都看不见那个金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正在注视着的那个树林里传来了声音。
那是婴儿的哭声。从某个地方传来了小孩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音。
“喂……”
男人指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对着始终不发一语地驾着马车的人说话了。车夫瞥了阳子她们一眼,接着挥一下缰绳。马蹄加快速度。
“有婴儿。”
“别管他。山里头要是传出婴儿的声音,最好不要接近。”
“那不好吧!”
小婴儿开始哭得惊天动地,声音急切,像是不允许人们忽略他的存在。男人把身体探出马车边缘想寻找声音来自何方,车夫很严厉地对他说了。
“不要理他!听说山中吃人的妖怪,叫声就像婴孩一样。”
听到妖怪这个词,阳子背上一阵紧张。
男人一脸疑惑,看看树林又看看车夫。车夫表情严厉地再把缰绳一抽,马车开始在两旁树林遮蔽的阴暗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奔驰。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这可能是景麒为了救自己而做的把戏,但是冗佑的感觉太强烈,使她不禁害怕得全身紧绷,怎么也无法体会到即将得救的喜悦。
婴儿“哇~哇~”的声音就在附近了,而且明显地在接近中。像在呼应那个声音一般,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哭泣声。接着到处都听得到哭声了,高昂的声音仿佛将马车四周包围,回响在山路间。
“啊……”
男人紧张的四下张望。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对马车急驰的速度毫不在意。那绝不是婴儿,也不可能是小孩子。阳子扭动着身体,心跳开始加速。她的体内被某样东西充满,那并不是冗佑的感觉,而是一种发出潮水声的东西。
“解开绳子!”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阳子,然后摇头。
“要是我们被攻击了,你有办法救大家吗?”
对这个问题,他也只是狼狈地摇头。
“将绳子解开,然后请把剑给我。”
包围着马车的声音开始缓缓地缩小半径。马儿狂奔,车子弹起来好几次,差点将乘客摔下去。
“快点!”
阳子气得大叫,此时男人的身体动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剧烈的冲击撞了上来。
猛地被甩到地上之后,阳子才发现马车翻倒了。等到那阵喘不过气还有点想吐的感觉过去,她看到马匹及车子全部都横躺着。
被摔到附近的男人边摇头边撑起身子,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紧抱着那个布袋。婴儿的声音从树林边缘传过来。
“求求你!把绳子解开!”
她才刚一大叫,就听到马儿在哀嚎。赶忙一看之下,原来有一匹马被黑毛大狗攻击了。狗的下颚异常地发达,一张开嘴,脸就像裂成了两半。鼻头是白色的,却在转眼间就染红了。两个男人在惨叫。
“快点解开,把剑给我!”
男人似乎已经听不进阳子的声音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这样牢牢抱住袋子、一手像在半空中乱挥地跑下山坡。
从树林里飞跃出几头黑色野兽,朝他的背后冲过去。男人的身影和黑兽的身影交错在一起。野兽跳落到地面,身后只剩男人吓得呆呆地站着。
──不,他并不是吓得呆呆地站着。男人的身体已经少了头颅和一只手。一转眼,身躯就倒下去了,如泄洪般狂喷的鲜血划出一道明显的轨迹,周围一大片都洒上了红色的水滴。阳子背后则有马在嘶鸣。
阳子将身体靠着马车。这时有东西碰她的肩膀,她吃惊地回头一看,竟是车夫。
他抓住阳子被绑在背后的手,阳子看见他手中握着小刀。
“快逃吧!趁现在可以从那些家伙旁边溜过去。”
车夫说完就站起来。束缚着阳子的枷锁解开了。
车夫把阳子拉起来,往山坡底下的方向一推。山坡的上方有一群狗围住了马,山坡下方有一群狗围住了倒下的男人。离那群在他身上挤成一座小山的黑兽不远之处,可以看见孤伶伶的头颅。
阳子缩成一团,没有去管这场从天而降的杀戮,从束缚中解脱的身躯在做着战斗的准备,把附近的石头收集之后捡起来。
──这些小石头可以做什么呢?
阳子的身体站起来,面向着山坡下面。在那群吃得嘎嘎作响的毛茸茸动物之间,可以看到男人的腿正配合着声音一摇一晃。她用眼睛数数这群长毛的家伙,一、二……五、六。
阳子靠近它们。周围的婴儿声已经停了,如今只回荡着咀嚼骨肉的声音。
有一只狗突然抬起头来,原本白白的鼻头被染成鲜红。仿佛那只狗通知了大家一样,其余的狗也一只只地把头抬起来。
──怎么办?
阳子的身体小跑步地向前冲。第一只狗飞扑上来,她用小石子击中了狗的鼻头。当然,不可能靠这种东西把它打倒的,野兽的脚步只停止了一下下。
──没有用的。
狗群退开了,留下已经不成人形的男性身体。
──我会死在这里。
我会像那样被吃掉。我会被那些下颚及牙齿撕裂。成为一团肉块,然后肉被吃得一干二净。
即使被这样的绝望想法所支配,边用小石子驱散狗的阳子仍在跑着。冗佑一旦开始动就无法阻止了,她只能尽可能地专心想着不要妨碍冗佑,祈祷自己至少来不及感觉到痛。
奔跑中的阳子的脚上、手上、背上,陆续开始受到撞击而感到疼痛。
阳子想求救所以回头一看,看到有个男人一面胡乱挥舞着小刀一面逃走,是车夫正跑进和阳子反方向的树林里。当他拨开草丛的时候,有个东西将他的身体拖进了树荫底下。
他为什么要走那个方向呢?阳子心中才浮出这个问号,马上就明白自己是被当成诱饵了,他一定是想趁着逃命的阳子遭到攻击时,自己逃进树林里去。他的计划失败了,没想到遭到袭击的是自己,而阳子却依然没事。
手里的石头用完了,离不成人形的男人屍体只剩下三步的距离。
空空的手痛击从右边袭来的鼻头。她感到脚踝突然有种要被抓住的感觉。为了自救於是向前一倒逃开。接着她再向前一倒闪过背上受到的沉重撞击,这时,头竟撞上了男人的屍体。
──我不要。
她没有尖叫。心中的某个部分已严重的麻痹,只涌出一股很轻微的嫌恶感。
身体爬了起来,转向背后摆好架势。她原本以为瞪着这种怪物的眼睛不可能会有用,没想到狗却低下头去了,让她赚到一点时间。虽然如此,但这时机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阳子的右手摸向屍身,探进男人趴着的那团肉之下。
这男人在转眼间变成屍体的景象又回到眼前。没时间了。要是等它们打定主意,只要一眨眼就没戏唱了。
摸索的指尖,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阳子觉得剑柄仿佛飞进了她手中。
──啊……啊啊。
抓住救生索了。她想连剑鞘一起从男人的肉块下抽出来,不知为何剑鞘却只拔出一半就不动了。可是他们交代过,不可以把剑和剑鞘分开。
阳子在犹豫,但她明白没有时间可犹豫了,於是便当机立断地光把剑身给抽出来。她用剑尖把绑着珠子的绳子割断,把珠子握在手中。就在她握住珠子的同时,狗开始动了。
这景象刚一闪进她的视线,右手立刻发动,白刃疾走。
“啊啊──啊啊啊!”
破碎的尖叫冲出喉咙。
她挥剑将攻上来的狗砍飞向左右方,朝着清出来的空隙一跃而入向前狂奔。陆续追上来的猛兽她也一一斩退,用尽全力逃离这个地方。
Ⅶ
阳子身体靠着大树干,暂时坐了下来。
她跑下山坡之后,半路上钻进山里,到了这里脚再也跑不动了。
她把手抬起来想抆抆汗,却发现制服被血弄得又重又湿答答的,於是皱着眉头把商议脱下来。她用脱下来的水手服抆抆剑,然后将抆过的剑尖举到面前。
以前曾在日本史的课堂上听说过,用日本刀砍人有一定的人数限制,会因为刀刃缺角和鲜血油脂而不堪使用。阳子本来还以为剑一定会有折损,没想到只是轻轻用布抆一下,竟然完全没有痕迹。
“……真是不可思议。”
阳子想到只有自己才能拔出来这一点,就觉得这把剑好奇妙。刚开始拿的时候觉得蛮重的,但是去掉剑鞘后拿在手里就很轻。
阳子将恢复犀利光芒的剑身用脱下来的衣服包好,然后抱在手中,稍稍调整一下呼吸。
剑鞘被留在那个地方了,我该回去拿吗?
他们既然交代过不能让剑鞘和剑分开,表示剑鞘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吧?会不会是因为上面绑着珠子呢?
汗水干了之后,光靠一件原本穿在制服下面的衬衫,阳子觉得好冷,但她也不想再一次把手穿过那件脏兮兮上衣的袖子。等她平静下来后一看,手上、脚上到处都是伤。
衬衫的袖子上也有几个牙齿咬穿的痕迹,从底下渗出的血把白色染得斑斑驳驳。裙子也裂开了,裙下的双腿伤痕累累。虽然大半的伤口都还在流血,不过想到这是一眨眼杀死一个大男人的利牙所留下的伤,就庆幸这真是轻得不得了的伤。
她觉得很奇怪,怎么想都不应该只受点轻伤就逃过一劫的。这么想起来,教师办公室的玻璃破掉的那次也是,旁边的老师们都受了重伤,只有阳子毫发无损。从野兽背上摔落那时也是,从那样的高空掉下来竟然连个抆伤都没有。
不过这些事虽然奇怪,但想到自己竟然连相貌都变了,这些事似乎就又没什么值得烦恼了。
阳子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仿佛叹息般的深呼吸结束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握着拳头。打开已经僵硬的手掌,青色的珠子滚了出来。她再次把手握起,知道痛楚将从这里消退。
她昏昏沉沉地握着珠子一会儿,醒过来时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已经不再流血了。这的确是个不能弄丢的东西。阳子心中觉得无比的庆幸。
多半是因为绑着这颗珠子,所以他们才要我不能把剑鞘弄丢吧?
她把制服上的领巾拿下来,用剑割成细条,然后把布条搓结实穿过珠子上的孔。结果挂在脖子上长度刚好。
把珠子挂在脖子上后,阳子举目四望,自己正在一片有着绵延斜坡的树林之中。日头已经倾斜,枝桠下开始飘着暗淡暮色。她搞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冗佑。”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背上问道,不过并没有得到回答。
“求求你,说句话吧!”
依旧没有回答。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该去哪里?做什么比较好?”
完全没有声音。阳子知道它不可能不在的,但是不管再怎么全神贯注在自己的身体上,还是没发现它存在的触感。树叶轻微摩抆的沙沙作响声,反而让她更觉安静。
“我连前后左右都搞不清楚耶!”
阳子继续着没有结果的自言自语。
“这里的事我完全没有概念,所以你应该告诉我要怎么做啊!要是去到有人的地方,我又会被抓吧?被抓的话就会被杀死。可是就算四处逃命不要被人发现,又能如何呢?在某个地方会有一扇门,我只要找到之后打开它,然后就能回家了吗?这也不可能吧?”
她一定得采取某种行动,却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她很明白光是枯坐在此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救她,但她却不知该去哪里好。
暮色急速地在林间升起,她却没有东西可照明,找不到床舖可睡,吃的喝的也都没有。有人的地方太危险了不能接近,一直在无人的地方徘徊却又很可怕。“快告诉我要做什么!至少教教我该做些什么、要怎么做吧!”
还是没有回答。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景麒他们还好吗?刚才那个人是景麒吧?他为什么又不见了?为什么不来救我?告诉我,为什么?”
只有树叶摩抆的沙沙声。
“求求你,说说话吧……”
泪珠一滴一滴地滚下。
“……我想回去。”
她以往谈不上有多爱原来的那个世界,然而一旦离开,还是会因不舍而流泪。如果能再次回去她愿付出一切代价,回去之后再也不会离开。
“我好想……好想回家啊!”
像个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着时,她突然想到一点。
阳子似乎总能成功地逃脱。没有被送到县政府,没有被猛兽吃掉,还能像现在这样活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
然而这样真的就是幸运吗?
──即使痛……。
她摇摇头,强迫驱散脑海中浮现的思绪。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如今它比任何话语都更加有说服力。阳子用力抱紧双膝。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见声音了。
那个怪异、尖锐、像个老人般的声音,将阳子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的思绪,含着笑意地说了出来。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对吧?”
阳子环顾四周,右手已经握上了剑柄。树林已经完全露出了黑夜的表情,光线只能让人勉强辨识出树干或杂草的高度。
林中有个隐约的光,就在离阳子所坐之处大约两公尺的地方。有个闪着淡蓝色磷句的东西从杂草间窥视着她。
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暗暗的吓一跳。
那是一只毛皮发出鬼火般光芒的猴子。它站在长长的杂草之中,只露出头来,一边注视着阳子一边讥笑似地露出了牙龈。
“即使被吃掉,也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吧?”
阳子从卷成一团的制服中将剑拔出。
“……你是谁?”
猴子笑得更大声了。
“我就是我呀!傻姑娘,干嘛要逃呢?就那样被吃掉的话,也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嘛!”
阳子把剑举起。
“你是什么东西?”
“我就是我罗!我是你这一国的,我想告诉你一件很棒的事哦!”
“……很棒的事?”
她不太能消化猴子所说的话。虽然冗佑没有露出警戒的样子,应该就不是敌人,但是从那副怪异的外表看来,阳子也不觉得它会是什么正经的生物。
“你啊,回不去了。”
当头一句让阳子不禁瞪着猴子。
“你住嘴。”
“回不去了,绝对不可能的,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去的方法哟!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更棒的事?”
“我不想听。”
“让我告诉你嘛!你啊,是被骗了。”
猴子格格格地大笑。
“我……被骗了?”
她觉得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你果然是傻姑娘吧?你喔,一开始就中了圈套了!”
阳子大吃一惊。
──圈套。
景麒的?景麒的吗?
握着剑柄的手颤抖着,想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你心里想到一点眉目了是吧?你中了一个被带到这里来后就再也回不去的圈套了。”
尖锐的声音刺进耳朵。
“不要说了!”
她死命的挥着剑。草屑发出闷闷干干的声音飞舞起来,阳子自己乱挥一气,剑尖并没有碰到猴子。
“就算你把耳朵塞起来,事实还是不能改变呀!那个玩意你挥得太过小心了,这样想死也死不了啊!”
“够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好东西,不利用一下多可惜啊!拿它来砍砍自己的脖子嘛!”
猴子格格格地仰天大笑。
“闭嘴!”
她把手伸出去一砍,猴子不见了。它离得比较远了,但是仍然将头露出来窥探。
“把我杀了可不太好吧?要是我不在了,你就连个可以问的对象都没有罗!”
阳子瞪大了眼睛。
“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我不是这么地亲切,还对你说话了吗?”
阳子咬紧牙关,紧紧闭上眼睛。
“你好可怜哪,被人家带到这种地方。”
“……不然我该怎么做?”
“你走投无路了。”
“……我不想死。”
死太过恐怖了。
“随便你啊!我可不是希望你去死哦!”
“我该去哪里才好?”
“去哪里都一样,不管是人类还是妖魔都会来追你。”
阳子把脸掩着,再次流下眼泪。
“趁着还能哭就尽量哭吧!再过不久,你会连眼泪都干掉。”
猴子格格格地高声狂笑。阳子听到笑声渐渐远去,把头抬起来。
“等一下!”
她不想要被丢下。就算对方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也胜过在这里孤伶伶地连个说话对象也没有,束手无策。
但是,等她抬起头来猴子已经不见踪影了,一片漆黑的暗夜中只有尖锐的笑声越来越远,不停回荡着。
Ⅷ
──即使痛,也只是一眨眼就结束了。
这句话重重地压在胸口,她怎么样也忘不掉。
阳子不停地将眼光落在膝上的剑。它昏暗地反射着若有似无的光线,冰冷而坚硬地横躺着。
──即使痛……
思绪在这里就停滞了,即使用力甩头将它挥去,不知不觉还是又回到这一点。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阳子只好一直盯着剑身。
过了不久,剑开始散发微弱的光芒,阳子瞪大眼睛。
慢慢地,在黑暗中可以看到有白色剑身的形状浮现出来。她将它拿到眼前,剑本身发出的光亮形成了刺眼的闪光,两刃间的宽度约有中指那么长,剑刃上闪耀着奇特的色彩,让阳子专注地看着。
她发现上面反射着一些东西,本以为是自己的脸,但立刻明白并非如此。剑刃上确实映照着某种东西,却不是阳子的脸。她靠近剑身仔细观察,竟然是人影,上面正照出有人在动的样子。
高昂的水声响起,她记得曾经听过这种类似洞窟中水滴敲打着水面的声音。剑上映着的人影越看越明显,就像水面在涟漪过后随着水声一起平静下来,影像也跟着变得清晰。
是人,一个女人,在某个房间里走动。
看出这一点后,阳子的眼睛盈满泪水。
“……妈妈。”
那里映照出的人就是妈妈,而那个房间则正是阳子的房间。
白底象牙色花纹的壁纸、小碎花窗帘、拼布床罩、架子上的绒毛娃娃、桌上那本《好长的冬天》。
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摸摸房间里的东西。她把书拿起来轻轻翻了几页,打开桌子抽屉看看里面,一会又坐在床上叹气。
(妈妈……)
母亲看起来似乎有点憔悴,落寞的表情让阳子胸口一揪。
她一定是在为阳子担心。阳子离开那一边已经两天了,她可是从来不曾在帮忙准备晚饭时冲到过,要去哪里也一定事先说好的。
母亲将周围的东西都摆弄过一遍之后,终於跌坐在床上,拿起靠在墙边的绒毛娃娃轻轻地拍打着。拍打完之后,又一边抚摸一边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妈妈!”
阳子不由自主地叫着,仿佛她就在面前。
一叫之下,影像就中断了。她赶紧回神将目光焦点集中,眼前却只有一把剑。剑的光芒已经消失,剑身上看不到影子,连水声也停了。
“──怎么回事?”
刚才到底是发生什么事?逼真得就像现实一样。
阳子再度将剑拿到眼前,但是再怎么凝视剑刃也看不到影像了。水的声音也听不见……
水滴的声音。
阳子突然想起来了。
那是曾在梦中听过的声音。在连续一整个月的梦境中,必定会出现的尖锐的水滴声。那个梦已经变成现实了。那刚才见到的幻影呢?
怎么想还是不懂,阳子甩头。竟然想回家想到看见了母亲的影子。
阳子看着猴子消失的方向。
如果她承认回不去了、都是圈套,那就失去了一切希望。
这不是圈套。刚才景麒没有来救她,并不代表他抛弃了自己,他一定是有别的事要忙。
──不,其实根本就连脸都没看清楚,说不定是阳子自己看错人了,把他当成是景麒。
“一定是这样。”
他很像景麒,但不是景麒。这里有各种不同发色的人,她只是看到金发就以为是景麒,其实她并没有看清对方的相貌。这样想起来,她感觉那个人影好像个子要比景麒矮一点。
“没错,就是这样。”
那个人不是景麒,景麒绝不会弃阳子於不顾。因此,只要能找到景麒,一定可以回去。
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握着剑柄,此时,背上突然有一阵寒颤窜过。
“冗佑?”
身体自作主张地站起来,把剑从上衣里解开并摆好架势。
“……怎么了?”
明知没有回答但还是问了,接着阳子专注地看着四周,心跳在加速,有沙沙地拨开草丛声从正面传过来。
──有东西来了。
接着,她听到了低吼,像是狗在威吓其它动物的声音。
──是那一群!
是攻击马车的那一群吗?
不管采取什么行动,在这样的黑暗中应战都是很不利的。阳子心中打算着,於是看看背后。她想找个光线亮一点的地方,才轻轻踏出去一步,寒颤的感觉就助她一臂之力,阳子开始跑了。在此同时,她听到有个庞大的东西拨开草丛冲过来的声音。
阳子在黑暗的树林中狂奔。追兵的脚程相当快,不过她还是没被追上,看来对方并不是什么动作灵活的对手。
阳子可以听到它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时被两旁树枝扫到的声音,有时甚至还会听见它似乎撞到了树干。
朝着光亮之处向前冲,阳子自树林中飞奔而出。
那是半山腰的树丛外面,一个像平台般的突出的地方。苍白的月光照射之下,起伏不大的相连山峦尽在眼前。她啧的一声,对不是平原感到相当失望,一边转身摆好姿势。一个发出巨大声响的庞大黑影一跃而出。
它长得像牛,全身披着长毛,随着呼吸毛还倒竖起来,口中发出像狗一样的低鸣。
阳子不吃惊也不害怕。虽然心跳在加快,呼吸仿佛灼烧着喉咙,但对怪物的恐惧已经变得很淡了。她把注意力转向冗佑,身体里响起有如潮水的声音。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我可不要又浑身溅满敌人的血。
不知不觉间月已高悬。剑刃沐浴在皎洁的白色光辉中,看起来更白了。
当她在夜色中看到白刃被染黑,那只巨大的怪物已被她用三招打倒在地。就在她靠过去想使出最后致命的一击时,她看到旁边树林的暗处,有闪着红光的眼睛在聚集。
她一边找寻光亮的地方前进,一边不得不多次和来袭的妖魔战斗。
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不知受到多少此攻击后,她终於想通了怪物都是在晚上出没。虽然打斗不至於是连续不断,但即使可以借助珠子的力量,疲倦还是开始累积。当黎明降临在杳无人烟的山路上时,就算是将剑撑在地上当成拐杖,她也走不太动了。
天开始亮的同时,攻击也变得断断续续,等到晨光洒下来后就完全停了。她很想就这样瘫在路边睡觉算了,可是被人看到会有危险。於是她拖起发软的手脚走进路旁的树林,在离山路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找到一处柔软的草丛,在那儿抱着剑坠入了睡眠。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