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湍看着端座於玉座上的国王。对方也用着饶富兴味的表情,来回看着被扔於玉座之前的户籍及帷湍。
虽然不到百分之八十的准确度,但帷湍只是想让国王知道雁州国目前的破败,以及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荒芜。玉座所在的王宫虽光采四散,但下界却蔓延着死亡与荒废。所有人都期待新王践祚,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於新王身上。但帷湍并不认为只要新王践祚,雁州国就可以重新振作。
公然对王上无礼,帷湍早已抱着必死的觉悟。但帷湍决不是个自找死路的笨蛋。在枭王的暴政之下,百官为了不违背国王的旨意、不违背天道,有的人选择惹怒国王、有的人选择昧着良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硬撑过来。
新王践祚后,百官们皆忘却过去的苦难,异口同声的说着一切将会好转。但荒芜的国土不可能因新王践祚而苏醒过来,死去的人也不会因此而重生。
帷湍憎恨忘却苦难过去而欣喜不已的百官,也恨眼前这名刚登基就被喜悦平和的假象冲昏头的国王。
如果自己真因此而被处死,国王将永难忘记原本应欣喜不已的登基仪式上,所留下的不快记亿。而百官也会因新王刚登基就斩杀一名下臣,进而想起枭王的暴虐,使得原本欢欣喜悦的心能有所警惕。在他们因毫无根据而狂欢喜乐的心中,落下一颗不安的大石。
帷湍看着新王,新王看着帷湍。在短暂的时间里,现场空气就像停止流动般。在所有如同冻僵般不动的人群中,最先有所动作的人是新王。
他脸上浮现笑意起身离开玉座,毫不介意的拾起被扔於地上的户籍,拍拍上头所沾的灰尘后,转头看向帷湍。
“就让我仔细瞧瞧吧!”
帷湍呆然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一会儿,接着被护凭的小臣拉出宫。当时的地官长大司徒立刻免除他的官位,并命令他回家反省,等候国王所下的处分。
虽然帷湍并没有想逃跑的念头,但大司徒还是派兵把守於帷湍家门之前,即使想跑也无技可施。
就在被大司徒处以在家反省的第五天后,敕使带着敕命前来帷湍的家门前。除了官复原职外,更被拔升为遂人。呆然的帷湍在升殿晋见国王时,只听见国王对着帷湍笑着说“真是个冲动蛮干的家伙。”,并亲赐“猪突”二字为帷湍的别字,自此沿用至今。
“──我当时还不过是个连官位都没有的小官,但听到大夫的传闻时,着实吓了一跳。”
帷湍抬起一张严肃的表情,看着脸上正浮现莫名笑意的朱衡。对帷湍而言,或许外人会把他的一时冲动,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笑话题,但帷湍本人是相当认真的,他当时是真有一死的觉悟。
但……当初那名令帷湍死心塌地献出忠心及敬畏的国王,曾几何时……其令人敬畏的地方完全消失无踪。想想……一个把钱输光,连自己都得赔进去以劳力还债的国王,还值得自己为他效忠吗?
“想到我曾为了他的心胸宽阔而感动万分,就觉得自己笨得可怜!那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心胸宽阔,而是他本来就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个性。”
“帷湍大人,您说话能否谨慎些?现在您是个有身份的人,请不要忘了您对陛下应有的礼仪。”
“──我最不想听你说教。”
帷湍瞪视着朱衡。朱衡本是春官之一,是隶属於内史之下的下官。当国王巡视内史府时,朱衡对着国如此说。
“微臣已替您想好谥号,兴王亦或是灭王。您是想成为振兴雁州国的国王,亦或是毁灭雁州国的国王。”
面对帷湍的指摘,朱衡轻轻笑了笑。
“这么说,是大夫学我!再怎么说,好像用这种方法才容易出人头地。”
“你弄错了吧,那是王上登基第三天后发生的,那时我还在家中反省。”
“是吗?哎呀!年纪大了,有些事难免忘记。”
帷湍看着朱衡平静无波的表情,心里则是暗骂着“你这家伙!”。外表上看来,二人虽然年轻,但那也只是外表上,真实的年龄早已不复记忆。
──当时的国王回答朱衡,二个我都讨厌。
朱衡之所以会有如此无谋的举动,其动机与帷湍有所差异。朱衡本身当然也有一死的觉悟,再加上自己并非国官,而是身为国官的内史所雇用的府吏。这样的自己直接向国王进谏言,一旦惹怒国王,就只有死路一条。
“二个我都不喜欢,用那种千篇一律的谥号,不觉得挺难为情的。”
国王将视线转向朱衡说道。
“身为史官,你的文才就只到这种程度?拜托你再想个俐落好听的谥号。”
“呃……这──遵命。”
“或许,你并不适合当史官吧?”
当朱衡怀着一颗羞耻的心情想着“或许是吧”时,一名敕使来到朱衡面前。正想着自己终於要被解任处罪,却被内史中位居中官的御使召见,自此便出任秋官朝士。
“──我跟你能成为陛下的侧近之臣,除了陛下那毫不在乎的个性外,也说不定他就是喜欢像我们这种有话直说的性子。”
听到帷湍说完话的朱衡,脸上再次浮现笑意。
“或许真是这样。”
突然,自走道另一头所传来的脚步声,令朱衡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变了变表情。
迎面走来的是塚宰及其手下的府吏。朱衡及帷湍依循礼制退於一旁,低头行礼让塚宰一行人通过。这时,一个声音自二人上方传来。
“喂!这里可是通往内宫的道路!”
一名府吏对朱衡发出质问。
“你们在此徘徊做什么,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朱衡与帷湍并没有回应。依礼制,准许升殿及进入内宫的官员仅有少数。以二人的官位而言,本是无法进入内宫的。但二人皆持有国王所亲赐的特权,自然会招惹来一些官员妒嫉的闲言闲语及恶意中伤。朱衡与帷湍也早对此感到习以为常。
“你们可知自这里走去就是内宫?”
帷湍简短回答了声“是”后,塚宰则是深深叹息。
“这就没办法了。那么请你们不要妨碍到陛下处理政事。”
“但……现在是陛下的休息时间。”
“我并非斥责你们妨碍陛下。真是的,也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难道就不能安静下来好好处理政务。”
“那可得等到一些专门带着陛下游玩的贼臣消失之后吧!”
塚宰边用嘲讽的口气走过二人面前后,便领着府吏往位於东边的宅邸走去。
等到脚步声消失於走道的另一端后,帷湍抬起头,脚则是用力朝地上踏去。
“……不知谁才是奸佞贼臣,你这个用金银向枭王买官位的小人!”
朱衡则露出苦笑。帷湍称对方为奸臣是一点也不为过。自枭王失道后,便对政务显得无心,任由百官横行无理。有的人便趁机用金银买取官位,以便每年自国库中汲取银两,用以设置田产。有的人则为讨枭王欢心,不但不出言进谏,反倒帮着枭王残虐人民,使得国土荒废。
“对那种只会耍嘴皮而没有才能的人,没有必要加以理会。”
“但他说的就好像是我们教唆陛下放荡玩乐!那家伙的放荡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本性始然!”
看着帷湍咬牙切齿的表情,朱衡只能露出苦笑的努力安抚。
“会被人这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帷湍官居遂人,以职位来说是个连中大夫都沾不上边的小官。塚宰职等为侯,但却比不过位居自己下四位的遂人。不同於帷湍有着种种特权,塚宰即使要面见国王,也得历经种种繁杂的手续。这叫塚宰怎能咽得下这口气。而官位居帷湍之下的朱衡,更是个连下大夫都不到的小官。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但被那种人取笑我就有气!”
“您这么说会让我很困扰的。”
“全都是成笙的错!他是最接近陛下的人,怎么不拿条绳子把他绑在玉座上!”
朱衡不禁感到呆然,没想到帷湍竟连国王身边的侍卫长也骂进去。
“这真的值得您如此生气?”
“我当然生气!被人说是带着王上放荡游玩的贼臣也就罢了!竟还传出我们是主上的“龙阳之宠”!”
“喔!那还真是辛苦您!”
“混帐家伙!连你也这么说!”
朱衡笑了笑,接着压低声音。
“用不着去理会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陛下最近也开始考虑,是该整顿诸官的时候了。”
帷湍停下自己的脚步。
“总算要开始了。”
“内政上大致以稳定,国家未来的走向也都奠定好。一切都准备就绪,再来就只要凡事顺着轨道去执行就好。这之前一直没时间来整顿诸官,算算更换诸官的时机也到了。”
原本在新王践祚之时,就应罢免枭王时所任用的百官,采用适合的新官员。可惜新王并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所以一直摆至今。为了防止叛乱,国王下令冻结各州州侯的部份实权。并於各州设置“牧伯”,以监督各州州侯的行为。所派出的“牧怕”皆由侧近之中选出,之前一直阿谀奉承枭王及贪图安逸的官员则摒除其外。
“为怕朝庭有天会大乱,那些没被罢免的官员们,现在只怕还在暗中忙着累积自己的财富。暂时就让他们继续他们永不知足的欲望。”
“……二十年了,那些家伙只怕都已肥得出油。”
“您说这是什么话,为了将来国库能充足着想,就让他们拚命累积吧!不过……最近倒是有许多官员的行为异常。”
“冬天躲在土里安份过活的家伙们,在冬天将要结束之时,打算一起破土而出啊!”
帷湍的视线移向附近的建筑物。
“这个冬天真是长啊……”
当雁国全民悲愿请求的新王登基时,玄英宫还是个金碧辉煌的宫城。而今,这宫城的华美不在,只徒留一片玄幽的宫城。国王将所有装饰於宫城上的金银、宝玉──连自己玉座上的玉石也不放过──全都拿去变卖。即使如此,却仍解决不了雁州国的穷困。无奈之下,国王将部份建筑解体,将石材、木材……等全数拿去变卖。自那时起,关弓山峰上就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黑色宫城,至今都不曾改变。
王宫是天帝赐给初代之王的居所。基於敬畏,历代国王都花费相当大的工夫来整修王宫,更别说是有所破坏。然而,这座象征王朝历史的宫殿,现竟被除其华美的装饰,更甚者半数被解体变卖。使得诸官感到狼狈不堪。
但国王却下了命令“说做就得去做!”。枭王在位时,他放任许多官员汲取国库中的金跟,暗自中饱私囊。可能的话,罢免其所留下的诸侯诸官,将其所暗中累积的金银缴回国库,也不失为是个好方法。但可惜的是,新王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整顿这些官员。对新王而言,整治国土,让荒废的大地能重新有所收获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使完全焦化的田亩能重新开垦,使得人民生活能自收获中得到安定,足足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这期间除了国王所御用的宝物外,国库里能变卖的,大至金银珠宝,小至士兵们所使用的刀刃,全数运往他国变卖,好渡过这艰辛的时期。
──我只是将东西寄於那些人的宝库里,就让他们拚命累积自己的财富,癒多癒好!等时刻到了,我会连本带利的要回来。
而国王所说的时刻,现在终於到来。
“虽然放荡,但也不是个傻瓜。”
听到帷湍的低语,朱衡脸上浮现笑容。
“是有才能没错,但也不能让他太任意妄为……”
Ⅳ
这名被喻为有能力却放荡的雁州国国王,正被四个人围在内宫的私人房间里,被你一言我一语的教训。
“……你们说的我都明白。”
尚隆抬头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四个人,只见帷湍一脸怨恨的看着自己。
“就只有明白而已!”
“我会反省的。”
“我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奇耻大辱,这个怨恨是我想忘也忘不了的!”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尚隆在帷湍转身后,趁他看不见时,故意双手合十祈祷。朱衡不禁深深叹息,内心想着“陛下是真心反省吗?”。
“陛下对自己应有的立场到底是做何想法?国王是一国的帆,身为统治百官且理应做为模范的您,再如此放荡下去,叫微臣有何颜面去面对雁国万民。”
“没错、没错!”
一直待在尚隆身旁且面无表情的男子开口说话。
“看看他还张大嘴巴合不拢的蠢样,令人想到得为这种愚主效命的自己还真是可悲。”
“醉狂,连你也开口骂人?”
这名有着一身褐色肌肤,身材矫小瘦弱的年轻男子,名成笙别字醉狂。是掌管军事的司马,也身兼负责保护国王的侍卫长之职,也就是大仆。枭王曾说过,成笙的智谋及武技可比禁军将军强上百倍。而当成笙因向枭王进谏被捕时,枭王因怜惜其才而不忍杀之,故将其幽禁。当枭王凭崩后,诸官皆劝成笙走出牢狱,但成笙却执意坐於牢中。成笙认为自己是因国王下令而下狱,除非有国王的赦令,不然至死都不出牢狱。就这样,成笙在新王下令赦免前,已足足在牢中静坐近五十多年。
“……还有,请不要用您擅自取的别字来称呼我。”
“你不喜欢吗?”
“那还用说!”
相对於成笙一脸严肃的表情,帷湍则是投以怨恨的视线。
“你还算好,那我怎么说,我竟被取叫‘猪突’!”
能被国王亲赐别字,对臣下来说可是莫大的光荣。但如果亲赐的别字是如“猪突、无谋、醉狂……等”此类,很难从中想像是何种光荣。再另外一提,尚隆将身为宰辅的麒麟六太,赐名别字“马鹿”,因为麒麟像马又像鹿。但这些别字就只有尚隆一人喜欢,得知其含意的本人皆不愿领受。
帷湍扭曲着一张脸,不停喃喃念着“气死我啦!”。
“这家伙只能用轻佻浅浮来形容!”
“骂他、再骂!”
这时,三人一起往身后看去。
“台辅您也同罪!”
面对突然转向自己的冰冷视线,六太急忙合起双手,缩缩自己的脖子。
“我又没有参予赌博。”
“那么,在您跷掉朝议的这段时间里,您是到那去了?能说与微臣听吗?”
看着朱衡紧迫盯人的表情,六太脸上浮现笑意。
“──我去视察,看看国家复兴到何种程度。”
“那么,就让微臣听听您视察的结果。”
“这──个……”
“说出来就会卖主了。”
六太喃喃念了念,将视线看向新 ?
“你自己也是到处乱跑乱玩吧!开什么玩笑,凭什么就我被啐啐念!”
“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没跷掉全部的朝议吧?”
“这事不用你管──”
“你知道什么叫五十步笑百步吗?”
“虽然相似,但以字义上来说还是有五十步的差距对吧?”
砰!朱衡用力拍打桌面。
“请二位现在认真听微臣所说的话!”
尚隆举起双手,口里念着“我知道了”。
“我会好好反省的,也会认真处理政务。──这样总行了吧?”
“您是真心的吗?”
“西边传来某些骚动的臭味,我就暂时待在玉座上享受享受吧!”
四人一起朝着尚隆看去。
“──西边。”
尚隆笑了笑。
“是说元州。”
帷湍转身四处张望,接着遣去闲杂人等,在确认四下无人后说道。
“……这个是……”
“这是我自街上听来的传闻。元州近来常有人进出关弓,隶属於元州州师的士兵们,每个月都来好几次。去妓院里出手也相当阔绰,来的时候都两手空空,但回去时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他们来关弓做什么?”
“元州既没有粮食问题,另一个就是武器没错吧?”
朱衡说了句“可是”后,微倾着头。
“如果是为了武器而前来关弓采买,这在关弓难道不会引起话题。”
尚隆笑着看向成笙。
“别忘了,关弓可是王师的兵器库。”
成笙的双眼眯起。并非管理兵器库的武官让武器流出。枭王在位时,收集於兵器库里的兵器多到无法计数。所以后来才会有把兵器库里的兵器拿来变卖,进而充实国库的做法。由於之前变卖的数量过於庞大,以致於兵器的价格一落千丈。而今兵器库里的武器仍是堆积如山。
“可是,元州州侯他……”
听到朱衡的话,帷湍点了点头。
“元州州侯惧怕枭王,也怕枭王死后会被人民报复,更怕被王上罢免而隐居於内宫不肯出来。还有人传出他因此而生重病的传闻。”
“……穷鼠怕猫,那种只会逢迎的人不用畏惧。听说目前是由令尹发号施令。他好像是元州州侯的儿子──叫斡由是吧!”
帷湍瞬间哑口无言。
“您知道的还真清楚。”
“只要混进里城,就可以自人民的谈话中,得知到不少情报。你们可别小看这些消息。”
看着帷湍深受感动的模样,朱衡轻叹口气。
“请容微臣说句话,王上。”
“什么事?”
“您既然身为国王,就不用特意降到下界,混於人民之中,像个间谍般四处打探消息!”
尚隆莫可奈何的朝着天花板笑着,六太却站起身离席。
“怎么了,六太?”
六太走出房间回过头。
“我不想加入你们所讨论的话题,我先出去。”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