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2)

十二国记 小野不由美 7713 字 2个月前

第四章

“微臣听说台辅身体违和,不知要不要紧。”

斡由对六太询问这件事时,已是隔天更夜陪伴他前来探视六太之时。

似乎是在睡着时被骊媚抱到床榻上,六太此时已在位於屏风后的床榻上躺着,斡由则是在六太枕边屈膝行礼。

“我只是被血腥味薰到。”

“微臣并不清楚麒麟的忌讳,所以也没多做万全的准备。”

“没事的……。”

六太虽想坐起身,但由於高烧未退,站在六太身旁的骊媚急忙制止六太的举动。

“请您好好的歇息吧!千万别过於逞强。”

“这种程度还死不了的。──倒是……斡由?”

斡由应答后再次行礼。

“你的希望就只有漉水堤防这件事?那请遂人再三进言催促的话,治水工程总会开始的。”

斡由回应了声“台辅”后,眼睛凝视着六太。

“您可知雁州国共有多少河川?这里头又有多少河川的堤防,像元州一般耐不住雨季的侵袭?”

“很遗憾,我不清楚。”

“微臣也不清楚。但……漉水是条有名的大河,光是漉水的堤防就是如此,微臣想──由漉水的情形就可以推想其他河川的情形。”

“……或许是吧!”

六太说着,偷瞄一下干由精悍的表情。

“再者……一国的领土是如此广大,光是治水就需要许多相关的事要处理。但……官员的人数却在此时急遽渐少。人民们目前也为明年的收获,正努力地耕作农地,根本就召不出从事夫役的男子。──您难道还不明白!重振国家并不是於一朝一夕就可完成。”

“我自然明白这道理。”

斡由接着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太纲中之所以设置州侯,於郡设置太守的用意。但陛下却剥夺州侯的实权,凡事不经国府裁定皆不可施行。微臣明白国家目前的情势,却不明白为何非得如此。既然如此,陛下干脆将州侯的权力全都移往国府不就得了。”

“……这个嘛……。”

“漉水的情况已十分危急,需要有座堤防来渡过难关。如果陛下能早些裁定上奏的章呈,下令指导国府将实权移交给州侯实行,微臣也不致於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六太回答不出话来。

“恕微臣冒昧的问,陛下是否因忙於处理政务而抽不出空回覆漉水工程?但据微臣所知,陛下不仅时常不出席朝议,还让宫中诸官为了找寻陛下而鸡飞狗跳。──那么~陛下为何剥夺州侯的实权?”

“……尚隆他……”

“微臣真正期望的是,请陛下回复各州的自治权。国王是主宰一国阴阳的存在,微臣是决不会议论陛下的是非。既然陛下讨厌政务,何不把权力返回给州侯,将政务交给六官处理,陛下要怎么放纵玩乐都行。”

“这样就不是一个国家了!如果诸侯各自依自行的想法任意妄为,光以治水来说,到时就可能发生上游水源充裕,下游却枯竭耗尽的情形发生。”

“那么~为什么不全权委任一个官员处理。如果让这名官员替陛下处理全盘事务不就好。──我这么说应该不会违反正道。”

“斡由……可那是……”

“微臣明白这么做会使陛下颜面尽失,但无法帮助人民的话,那国王又是为何而存在,微臣打算将这个全权委任一名官员处理的念头上奏陛下。”

“你所说的并不是上奏,而是要求吧!──斡由,你所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但你以人质来要求你的主张,这样在别人眼里看来,不就看不清你原来的本意。”

“──太荒唐了!”

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自六太身后的床沿边传来。六太吃惊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骊媚正一脸凝重的看着六太。

“卿伯与台辅可知你们所说的是什么话!”

“骊媚,你听我说……”

“够了!”

“骊媚不愿再听到这名奸夫所说的任何话语。您可知您方才所说的话,是有着多么深沉的罪过!”

六太困惑的看向骊媚,斡由则是报以苦笑。骊媚移动步伐,走进六太与斡由之间。

“世上绝没有能全权委任他人的事情存在!如果真有此事,那为何要有麒麟,又为何要请麒麟选出国王!麒麟是民意的具体表现,承接天命而赐与国王玉座。您认为世上有不经由麒麟选定,不承受天命的旨意,就只有实权上的国王吗?”

“骊媚……”

“您明白斡由方才所说的话就是这个用意。如果真让斡由坐上这位子,到时斡由如果像枭王一般因乱心而失道时,那该如何是好!国王是不可能有永远的治世,不然为何不将王权交给永远长生不老的仙人。您应该记得吧!枭王不过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就令雁州国破坏到令人难以想像的荒废。”

六太沉默不语。国王虽然能长生不死,但治世并非是永远持续。一旦国王违背民意而误入岐途之时,报应将会降临於赐与其玉座的麒麟身上。──也就是生重病。虽然选出国王的麒麟也是长生不死的生物,但却无法治癒此病。这种因国王违背天道而得的重病是为“失道”。一旦麒麟死去,国王也会跟着凭崩,所以昏君的治世决不可能长久维持。

“当天帝创造世界之时,也制定万物应有的定数及法则。不然霸者为何不得为王,麒麟也不会选其为王。──不……应当说没有承接天命者,是决不可能为王的。如果逆其道而行,就等於是否定创世之时所定的法则。”

斡由突然噗嗤一声,接着面露苦笑。

“牧伯难道忘记枭王也是麒麟所选定的。”

“──这个……”

“国王之中的确会出现昏君,也会因失道而失去玉座,所以暴政是不会长久的。──那么,容微臣失礼问一句,为何麒麟会选昏君为王?”

“卿伯是在侮辱天命吗?”

“微臣不过是陈述事实。麒麟是依循民意,自国中选出最适合的人赐与玉座。那为何要让枭王登基!如果真有承接天帝旨意的能力,为何不在最初之时选择不会失道者赐与玉座。都说天命与麒麟所选定的国王是最好的,但事实上,最好的保证又是於何处显现?”

“──卿伯!”

“况且,都说是天帝的旨意,敢问天帝又在何处?都说诸神会对罪大恶极者施以雷劈,那根本就用不着等麒麟病死,当国王失道时直接施以雷劈便可。”

骊媚气得脸色铁青。

“卿伯这是什么话──不怕遭报应!”

“都说麒麟所选出的国王是最好的,那就拿出证据证明给微臣看。如果真有天帝存在,就让微臣去揭见他吧!微臣会彻头彻尾把这些话再说一遍。但微臣想,应当不会这么麻烦,如果微臣所说的话触怒天意,就即刻将微臣施以雷劈吧!”

“──”

听到斡由笑着说出如此狂妄的言语,骊媚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对天帝的威信抱持质疑,就等於否定创世以来所制定的法则。

“这里有只兽。而这只兽会自己选定主人,并只服从主人。虽然兽是俱有妖力无边的妖魔,但性情却十分温和明理。──先人由於惊讶於这只兽所持有的奇异特性,进而将世界运行的法则加诸其身。这一点,微臣一点都不会惊讶。”

“斡由──你!”

当骊媚气得脸色发白的站起身时,六太却拍着骊媚的背。

“如果麒麟真的值得崇敬,牧伯也不会在微臣眼前想以暴力相向。”

骊媚顿时领悟的睁大眼,接着羞愧地低下头。

“请原谅骊媚的失礼。”

六太点了点头,接着看向斡由。

“你对於不应由麒麟选王,进而赐与玉座的说法,是有些道理。”

“敢问台辅,您确信您所选出的国王,是最好的国王吗?”

面对斡由那如箭矢般刺来的视线,六太明知回答这问题自己将毫无立场可言,但真心话却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是没有。”

说着,六太有些自嘲的笑着。

“但……我也不认同你所说的话。我则是认为──世上若是没有国王这号人物存在,或许对人民比较好。”

“──您是在说笑吧!”

“嗯、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突然,骊媚悲切地叫了声“台辅”,并朝着六太看来。

“骊媚,我的确明白尚隆是承接天命的国王,只看一眼就马上明白。”

“台辅……那您又为何……”

“──他同时也是毁灭雁州国的国王。”

骊媚震惊的说不出话。

“尚隆可能会彻底毁了雁州国吧!尚隆虽没有清楚的明说,但国王本身在复兴之时,同时也为了毁灭而存在。”

六太转身看着斡由。

“……让国王交出所有实权这件事,说不定我会帮你。但……你所期望的并不是将实权完全让给另一名官员掌控,而是要求在国王之上再设置一个上王是吧!那么……我会劝你住手。”

干由眯起眼睛。

“台辅您真的很会说笑。”

“国王的确是握有所有实权,但如果掌握权力的并不是个积极且受敬重的人,权力也等於是形同虚设。”

尚隆登基已二十年,好不容易国土开始振兴起来。但同时,在国家正渡过严寒之际,而安份休养生息的或许不只是奸臣吧!──或许国王也是如此,为了日后能顺理成章的凌虐人民,所以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让人民做自己的主人不是很好吗?在人民之上设有权位,这权势早晚也会加害人民的。──你难道不曾如此想过。”

斡由轻轻行了个礼。

“微臣对於台辅无法理解微臣所想的事,深表遗憾。”

“……我也深有同感,斡由。”

“六太讨厌陛下吗?”

更夜将食物送至六太床边时,随口向六太询问,但六太只是耸耸肩。骊媚虽然仍在生气,但此时正在屏风后头,用更夜所送来的羊乳细心的哺育婴孩。

“如果六太真的讨厌陛下,我一定会不择手段除掉陛下,因为我最喜欢六太了。──就让陛下消失好不好?”

见到更夜殷切地看着自己,六太则轻轻叹口气。

“……虽然我们常吵架,但倒也不是处不来。”

“那么……为什么说讨厌陛下?”

“我只是觉得尚隆是个令人伤脑筋的家伙,倒不是恶人。我其实并不讨厌尚隆,只是讨厌国王或将军这些头衔所带来的影响。”

“为什么?”

“因为拥有这些头衔的人,净只会做些不负责任的事。”

更夜回应一声后,用小刀削着馒头。

“……可是,我认为其实人都是差不多的。”

“──咦?”

“因为人类是一种无法离群索居的生物。但一旦群居时,就会想争权夺利,更别提是群居於一个国家之中,免不了会为了划分势力而战。”

“话是没错。”

“反正都是得与人群居,那就跟着较强大的族群就好。但何谓较强大的族群?除了力量强大且为数众多外,更要有强大的统合能力,这样的族群才会生存的长久且壮大。”

“或许是吧……”

“六太说没有国王在的话,人民可以依自己的意志而活。但我敢打赌,人民仍会集结自己的力量,重新造出另一只玉座。”

“更夜也想活在长久且强大的族群里吗?”

更夜摇头否认。

“我并非人类,而妖魔也并非群居之物。身为妖魔之子的我,是无法立足於任何族群之中。……只是,每当我见到人类之时,心里就会有这个想法浮现。”

“但……更夜不是在斡由手下仕官?”

更夜停下自己削馒头的动作。

“说的也是。……但有些不同,我虽以人的身份进入人群之中,但我有一半毕竟是隶属於妖魔,所以无法完全溶入人群之中。但卿伯却不会对我另眼相待,虽然我有些奇怪,但他也不会以这个理由讨厌或嫌弃我。”

“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听到六太的话,更夜脸上浮起笑容。

“会这么说的,就只有斡由及六太。卿伯是因胆识过人,而六太你则不是人类,但一般人是会厌恶我的存在。光是妖魔站在我身边,他们就会害怕恐惧,并把我视为妖魔的同伴。若不是有卿伯的庇护,我跟‘六太’早就被杀了。”

说着,更夜挽起左手的袍袖,让六太见到左手腕上的凄惨伤痕。

“这是被箭矢所伤。当时卿伯派来治疗我的医者曾说过,如果再晚些时候,这只手就会废掉。”

六太轻撇过更夜手腕上的伤痕,视线再次看向更夜。

“……是吗──对更夜来说,斡由是你的救命恩人。”

“嗯。”

“可是,我不希望更夜与尚隆交战。既然更夜说你奉斡由为主,我也不希望斡由与尚隆交战。”

“六太真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啊!”

“不是这个样子!事情本就很单纯,我是尚隆的臣子,既已奉尚隆为国王,就无法自他身边逃离。而今斡由已成了逆贼,不论斡由如何为自己诡辩,不顺应天命而强取国权,就是逆天行事。一旦斡由对尚隆提出他的要求,就等於是踏上不归之路,其结果不外乎就是你死我亡。──到底是更夜及斡由灭亡,亦或是我与尚隆灭亡。”

“……为何不逃离陛下?”

六太摇摇头。

“我做不到。”

“为什么?六太不是讨厌国王这号人物?”

“虽然讨厌,但……。哪~更夜,你还记得以前你曾想找寻蓬莱?”

“记得,听说蓬莱位於虚海东边的尽头。”

“我就是出生於蓬莱。”

更夜“喔~”的低声回应。他的声音里已不再对蓬莱抱有热切的期望。六太明白更夜已不再对蓬莱这幻梦感到兴趣。但基於礼貌,更夜仍是回应一句。

“……蓬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是个到处都充满战争的国度。──更夜,我也是被遗弃於山中的孩子。”

更夜不禁双圆睁。

“……六太也是?”

“嗯、我被父亲牵着带到某处深山,接着就把我扔在那里弃之不顾。当我正濒临死亡之际时,蓬山所派遣的使者找到了我。”

六太在深山里因饥寒交加而快失去意识之时,曾听到有野兽踩着草丛前来的脚步声,那正是沃飞的脚步声。

“麒麟真是生於蓬山、长於蓬山?”

“──没错。我已记不得刚到蓬山时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那时已回复为兽形,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一段时间,等我再次回复为人形时,这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六太是到这时才体认到你真是麒麟。”

“嗯、当我察觉到自己的异变时,着实吃了一惊,接着就过着有如笨蛋般,什么也不想的奢靡生活。想想……我的家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将孩子舍弃的做法是为了什么?而蓬山上却有着数也数不清的食物任我挑选,所穿的衣物不是绢就是丝绸,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我觉得愤愤不平。”

“……是吗……”

六太将视线移向自己的双手。

“接着我就被告知要选定国王。”

六太永远无法忘记,当自己被告知一定得选出国王时所感受到的寒气。对六太而言,国王就好比山名及细川那种伟大人物的存在一般,也为女仙们所说的话感到困惑。

“当时我想──别开玩笑了!我绝对不要!”

“即使明知自己身为麒麟?”

六太点点头,麒麟是种不论年纪多小,都得选定及辅佐国王的生物。也因此,麒麟也会有着超乎於自己年龄早熟的意志。

“只要是麒麟都不会有例外。我对於照顾别人的这种麻烦事,天生就有种厌恶感。但女仙们又告诉我更多的麻烦事,像是选出国王后,就得成为其臣子出仕……等。”

麒麟本身其实一无所有。即使选出国王,在其之下出仕官职,册封给予领地,但事实上这些仍是属於国王所有。虽然上天赐与麒麟选王的能力,但同时当国王失道之时,上天所给予的报应也会降至麒麟身上。死后令使则会啃食其骨骸,就连令使也是为能保护国王而存在的。到头来,麒麟的身体及命运全部都是为了国王而存在。

──六太不禁思考,自己究竟为何而生。

六太心理十分清楚,国王到头来还是会虐人民,六太并不想成为国王施暴的帮凶。对六太而言,国王就等於是战争的代名词,除了任性而为的挑起战争外,更不时压榨人民的血汗,甚至於让人民成为战争的牺牲品。而现在自己不但得从旁协助这件事发生,更要将自己毫无保留的奉献给国王。

“别开玩笑了!我之所以回到蓬山,难道就是为了面见这群升山而来的人。我憎恨自四面八方涌进蓬山的人,更恨这个必需选王的自己。──所以后来为了逃避选王,我逃出了蓬山。”

更夜的眼睛再次瞪大,但六太却只报以苦笑。──除了笑之外,六太也不知该做何回应。

但那时六太的确是下定决心。六太想让战火消灭掉所有一切,包括那些因争权夺利,让六太不得不去憎恨的人们。可是当女仙们带着自己俯看雁州国时,雁州国荒芜的景象让六太有了身为麒麟的自觉。六太从没想过,世上竟有比自己出生故乡更为荒芜的国土、更为暗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