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Ⅰ
──事情不该如此发展的。这是元州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声。
自顽朴城上往下方看,可以俯看到漉水流域。在其对岸的沼泽地带,正林立着王师的旗帜。
长久以来,斡由就一直是元州的支柱。即使身处於雁州国有如折山的荒废之中,元州与其他各州比起来,仍是个治吏与建设良好的地方。元州并非完全没有受到荒废的波涛影响。但比起其他各州郡,元州的荒废仍是较轻微的。当其他州的州民因灾祸而人数锐减,失去本应有的安稳生活,失去原有的秩序时,只有斡由所统治的元州仍努力与荒废抗争。
当灾祸持续不断,妖魔嚣张跋扈,失去原本所居之地而欲逃往其他国境的难民,在途经元州时都会发出如此的赞叹。──元州竟是如此的丰裕、顽朴就宛如是人间仙境……等。
但……当新王登基,开始整顿国土之时,元州却被莫名的遗留下来。随着他州逐渐苏醒的绿意、日渐增加的人数,元州与其他州的距离癒来癒大,旅行途中经过元州的旅人,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赞美元州了。
本以为其他州郡能承受百样恩泽,那元州理应承受千样恩泽,到时元州将会变得有如梦中仙境般的丰裕。──但……事实上……。
国府主张应先整治低洼地区为最先考量。元州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对这项决定感到怨恨。所有人都这么想──如果陛下没有收回各州郡的自治权,斡由应能使元州更加富裕才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顽朴山三道关门的护墙上,一名自墙上向下眺望漉水的士兵如此喃喃自语。而同样站於城墙上眺望漉水的另一名士兵则没有回答。
“卿伯之所以起兵,不就是为了让陛下归还各州的自治权,使元州更加丰裕吗?”
许多人都如此幻想着──如果能纠正陛下的错误,使陛下归还各州的自治权,这样元州一定能率先复兴国土的。也说不定,其他各州的人民也会因此而感谢元州,对元州抱有敬爱之意,也或许元州会就此成为整治国土的首要中心。
──但……事实上又是如何?
“这下子我们被当成逆贼了。──到处都可以听到人民谩骂元州企图篡位的话。”
在漉水所集结的王师人数,已接近三万人。更何况其他里城现在也集结不少要与王师共战的人民,一列列地往顽朴不停地前行。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到开战前,王师的人数增加到多少已不重要。因为王师与州师的兵力已相差太多。实际上,在平静的表面下,州师正快速减少中。之前特意自服刑人犯中征召的兵马,现大部份都已逃亡。而强行自人民中征召的士兵,大都在三天之后逃亡。有些逃亡的人更辗转投靠王师旗下。
“……你知道目前流传着某个凭言吗?”
其他士兵不知在说些什么的私下低语着。
“听说牧伯在七天前就死了。”
“──嗯。据说是为了让台辅逃走,而自行选择死亡。”
“但我听说是卿伯在得知胜利无望,焦急之中想袭击台辅,而牧伯则是为了庇护台辅而死的。”
“怎么可能!卿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但……事实上流言就是这么传。你不觉得很可怕吗?要是以往,根本不会有人相信这种传言的。”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在彼此交换视线后,所有人一同看向王师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王师还不攻过来。──怎么一直留在对岸……。”
“──为什么王师一直待在对岸按兵不动!”
斡由自房间的阳台上眺望漉水。
“难不成王师在等那群民兵到来?像那种没受过任何训练的杂兵,即使数量增加了又有何用……”
白泽不予认同的回了句“可是……”
“王师在沿途中招募二万兵力,并在漉水河岸上堆起沙袋。”
“──你说什么!”
“似乎是为了筑堤吧!沿途所招募的士兵似乎并没有持着武器,以这情形看来,这些人很可能是专门筑堤的役夫。”
“现在才想到筑堤?该不会是为了收揽人心吧?”
“如果真是如此就好。王师领着役夫,似乎打算自漉水对岸的新易,一路筑堤到顽朴下方的洲吾。”
“难不成──他们想用水攻!”
“微臣也是如此认为。”
斡由不禁眉头蹙起。顽朴城被蜿蜒的漉水所包围,是靠着长期所筑下的堤防才得以阻隔河水滥时所带来的水患。斡由也曾秘密下令持续顽朴城的筑堤工程。不过,一旦下游的水道被阻断,顽朴城内再怎么坚固的堤防也挡不住漉水的逆流。
“混帐……”
由於顽朴是座地势偏低的城镇,所以才有水攻的危机存在。但漉水对岸的地势比顽朴还来得低,如果采水攻,四溢的河水势必也会波及对岸,所以王师才会在对岸筑堤。一旦漉水对岸所筑的堤防高过於顽朴城的堤防,则河水会全部倒灌於顽朴。一口堤防约是岸边延长线的一半之数,一般只需一万左右的役夫,但王师却刻意招募二万的役夫筑堤。
“顽朴目前正处於被包围的状态,一旦漉水倒灌,则城内不少士兵会因漉水倒灌而损失惨重。”
雨季时所降下的雨量可不是往常所可比拟的。如果真全数逆流往顽朴而来,不仅之前用来预备作为野战用的周边地带及顽朴城外的农地会全数毁於一旦。严重的话,连顽朴山的基部都会没入水中。
“还得再加上兵粮不足的问题。”
顽朴城内所存有的兵粮已不多了。虽正值收获期,但元州已没有多余的粮食用於囤积。
“本以为光州一旦举兵,则局势就会早日解决。但却没想到真的举事时,光州反倒按兵不动,只让元州独撑大局。现在元州势必得做长期抗战,但城内却面临存粮不足的窘况。”
白泽的口气里隐约含有责难之意。
“没办法了,先到附近村里里征收食粮吧!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正好是收获期。”
白泽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
“卿伯是想强取人民除了租税以外的东西吗?人民於自家仓库及里库中所储的物,都是人民为了将来一年的生计所储存的啊!”
斡由则冷冷地看着白泽。
“那么~你是想让州师挨饿?”
白泽看着仍一脸傲然的斡由。──斡由开始焦急了。自从骊媚死於血泊之中以来,六太至今仍未回复意识。几乎所有发生的事,在在都违背斡由原先所预期的。
“首先,现在不适合向人民强征粮食。即使向附近村里强征粮食,但凭这些微薄的粮食,州师又能撑多久呢?”
斡由以凶狠的眼神看着白泽。
“反正能收多少就算多少!──还有……”
斡由环视着在场所有官员。
“派出一队州师去切断王师在漉水所筑的堤防。”
刹时,州司马蹙着眉,回应了声“请等一下”。
“州师方面的兵力已比王师少很多了,即使如此,卿伯仍坚持要分散兵力。”
“那就叫州师全军出动吧!”
听到斡由所下的命令,州司马不禁低声暗骂“混帐!”。
“请卿伯再仔细考量一下吧!目前王师的兵力为我军的三倍之上,如果不守城而战的话,是绝无胜算可言。”
斡由粗暴的回应“这我明白!”。
“在雨季开始之前,就自州师中拣选精锐部队,派他们将顽朴对岸上游的堤防全数破坏。”
白泽闻言瞬间脸色铁青。
“──卿伯可知您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斡由此时也同其他官员一般乱了方寸。人数逐渐增加的王师、光州的背盟、目前尚未回复意识的宰辅。每件事都无法照着斡由原先所预期的进行,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斡由感到措手不及。
“雨季即将到来了,请您打消这个念头吧!”
“所以才得切断堤防啊!等雨季开始时就太晚了!一旦对岸筑起能阻挡下游河道的堤防,到时漉水的河水都会倒灌进顽朴来的!”
“难道要为了顽朴而牺牲新易!州城位於凌云山上,万一新易没入水中,那顽朴城对外的一切都会断绝的!请卿伯再三思,千万不可如此啊!”
“我不是说除此外别无他法了吗?就照我的话去做!”
Ⅱ
六太睁开眼。沉重的眼皮令他一时还无法看清视野。
“──您醒了吗?”
六太这少察觉到身旁有人。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但再怎么样,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骊媚了。想到这里,六太不禁再次呻吟。
──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真是为了国王?
女子走近用双手掩住脸的六太,担心的询问着。
“您现在觉得如何,还很难受吗?”
六太仅是摇头回应着女子。
“您已经昏迷了好久,奴婢真的十分担心。”
六太猛地放下双手想坐起身,但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却朝着六太袭来。
“──我昏迷了多久?”
六太眼前的女子看来约莫三十左右,身着官服,看来似乎是一名下阶的内官。
“台辅已整整昏迷七天了。”
“七天──那王师……”
难不成……在自己昏迷之时,战争已然开打。六太心怀恐惧地看着女官,但女官只是轻轻地摇着头。
“不……王师仍於漉水对岸按兵不动。”
说着,女子还困惑的笑了笑。
“而且正於对岸积极的建造堤防。”
“这是怎么回事?”
六太不禁心想──现在才想收买人心吗?不过值得庆幸的──战争尚未开始。
“您可以下床走动吗?”
六太点点头。但事实上,六太仍感到强烈的眩晕。可现在并不是让六太能躺着休息的时候。正当六太想走下床时,他瞬间愣了一下。
──一定得在战争开始前想个法子阻止才行。
但六太心里却没有任何可行的方法。
突然,女官将一件外衣披於六太肩上,接着扶起六太的手帮他穿上袖子。六太则是顺从地的让女官替他着衣,一个冰凉的感觉自六太额上传来。
──是石头。
六太轻触着额上的石子,却刚好见到女官满是歉意的视线。
“真是非常抱歉。您一定感到很不舒服吧!可惜奴婢不知该如何取下这个石子……”
“……不要紧的。”
六太呆然地低语回应。
──石子并未封住犄角。虽仍贴於额上,但位置却是在犄角之上,只感觉到一种坚硬且冰凉的感觉,丝毫感受不到咒力。
六太在内心里低唤着更夜的名字。石子虽再次悬於六太的额前,但不知是因为六本身厌恶,亦或是为了六太的身体着想,犄角并没有被封住。
“您能走动吗?”
听到女官的询问,六太讶异的看着女官。只见女官笑着自身旁拿出一个布包六给六太。
“这里头已放了些必要的东西。──请您快点逃吧!”
“这……”
“虽然奴婢也背叛了陛下,但那完全是因想为民谋福利,进而受人利用迷惑。绝不是想让国家走向毁灭。只要仔细想想陛下存在的真意为何,就会明白奴婢们眼下所做之事,是多么眼光短浅及欠思量。认真思量,奴婢们为眼前元州的荒废,进而愤愤不平有何用处。请您赶紧跟王师会合,早日回转宫城代元州向陛下请罪。”
“可是我这么做的话──”
女官却催促着六太,将布披於六太头上。
“以前奴婢曾听闻台辅是位慈悲为怀的人,现在才知道人们所言不假。台辅竟为了一名婴儿而自愿为人质。如果台辅能一直随侍於陛下身旁,陛下决不会成为一位无情的暴君。在漉水对岸已群集了许多仰慕陛下,而自愿从军的人民。──元州当真是做了件最愚蠢的事。”
接着女官轻推着六太的背催促着。六太不禁感到困惑,元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城内人民是如此仰慕着斡由,而今却像是一块块崩落的岩石般,慢慢地自内部开始瓦解。
“那斡由怎么办?如果我逃了,对斡由而言就等於是失去一张最大的挡箭牌。”
女官瞬间变了脸色。
“元伯已经变了。他曾是那么的为民着想……”
“──咦?”
正当六太想质问女官时,却被女官往房门的方向推。
“出了房间就请往右走,直直走到角落后,就会有一道弯曲的阶梯。走下阶梯后就可以到达通往内宫的地下道。长明殿就位於这座城的最下最深之处,只要到了最下层,就可以自地道走出城外。”
“可是……”
“求求您了!奴婢知道您的身体还相当难受,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就不知何时才能走得了。趁现在只有奴婢一人在此,求求您快逃吧!请快点回到关弓,千万别辜负了牧伯最后的遗愿。”
女官将六太推出房门。
正当六太想说“这么做的话,你不会被处罚吗?”时,眼前的门却被无情的关上。
──为什么……。
在短时间的困惑后,六太开始迈出步伐。但仅只是踏出一步,整个人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般向下坠,只好双手扶着岩壁,慢慢地走着。六太曾想要呼唤令使,但因血腥味仍迷薰得令六太感到意识朦胧,所以无法感受到令使的存在。只好希望令使能感受到自己微弱的呼唤,主动出现於自己面前。也或许,令使们也正处於自身难保的状态。
六太双手紧攀着岩壁,慢慢地往走廊的右边前进。
更夜带着约二十名左右的年轻男子走入室内。
“卿伯,微臣带新选出的小臣们前来拜见。”
说着便带着严肃的表情看着斡由。
“辛苦你了。”
斡由的神情看来十分憔悴。在漉水对岸布阵的王师,其数量已达三万一千多人。而顽朴城内对斡由不满及责难也日益增高,为了防范有人趁机袭击斡由,所以才紧急自军中拣选数名小臣。
“这些人的武技皆为上等,而且都对王上感到灰心,自愿发誓效忠卿伯。”
更夜说着看向身后的小臣们,事实上更夜并不信任这群小臣。
──反正只要自己别离开斡由身边就好。只要有自己及妖魔在,任何意外都不会发生在斡由身上。
斡由点点头,环视着眼前正伏於地上的小臣们时,另一名小臣却急忙的跑进屋内。
“──卿伯!”
“怎么了?”
回应斡由的小臣似乎忘了自己并未对斡由行礼,只是焦急的大叫着。
“台辅──台辅失踪了!”
斡由惊慌的回了句“什么”,慌乱的站起身。
“房里只剩下负责照顾台辅的女官,恐怕是女官私自放台辅逃走──”
正当小臣慌忙的回话时,另一名小臣也将女官押进房内。
在斡由低声命令“快去找!”后,更夜旋即转身。
“快去找寻台辅!决不可对他无礼,要好好地将他带回来。”
除了新拣选的小臣外,连方才一起报信的小臣们都一起跑出房间。
女官被押到房间的正中央,斡由则直视着那名女官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官则用着怨恨的眼神回视斡由。
“那才是奴婢想问的问题!──卿伯为何要切断漉水的堤防?”
斡由大大的叹口气。
“原来如此……”
说着斡由的手轻扶着额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用力一摇头后,斡由瞪着眼前的女官。
“为了胜利已别无他法可行!还是你希望元州输掉!”
女官毫不胆怯地回瞪着斡由的视线。
“漉水沿岸也插着卿伯的旗帜,为何您还要做出这令自身旗帜蒙羞之事!”
“够了!我不想再听──”
“卿伯不正是为了人民而起义吗?如果现在您让新易没入漉水之中,这在道理上说得过去吗?”
“──我不是说元州巳无后路可退了吗?”
“那就请您投降吧!卿伯委实太看轻陛下了。”
斡由深深地叹口气后,转头看着更夜。
“更夜──把她带下去吧!”
Ⅲ
“……俐角──俐角……。”
双手攀附於岩壁,六太屈着双脚支撑自己的身子,嘴里不停地叫唤着令使。
“……俐角、沃飞……”
但不论六太再怎么呼唤,都无法得到回应。只能感到一股微弱的声音。令使所回应的声音中也透着强烈的痛苦感。麒麟与令使是靠着十分强烈的心灵感应所连系,一旦麒麟病了,令使也会因而感同身受而得病。
“……俐角……”
令使也有等级之分。以妖魔等级论之,身为女怪的沃飞与妖魔俐角可称之为其中的佼佼者。若这二名令使的回应都如此痛苦,更别提其他令使是否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唤。
始果可以的话,六太真想在这里好好的休息,但……六太已没有时间。如果六太这时能逃出的话,就不会再有人被杀害。即使除了骊媚及婴儿之外,其他俘虏的额上也都绑上了赤索条,但六太额上的红线目前已失去其效力。
──先逃到王师那里,再想办法回玄英宫说服尚隆撤兵。
斡由所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国王取走各州的自治权,但九州是这么的广大,根本就无法完全管束到。漉水流域的人民会对此感到不满与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只有战争是无论如何都得避免。失去亦信、骊媚及婴儿已经够了,六太不希望有人为此而死。
努力移动自己早已无力的双脚,六太总算是走出通往内宫的地下道。不论是那一国,宫城都有种独特的相似性。内宫最深处的通道是往长明殿而去。长明殿并非是每个宫城皆可建筑,它是只有国王及州侯才得以建筑的居所。
六太手扶着岩壁上的装饰品慢慢走着,却在回廊里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
──台辅。
“是俐角吗?……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
六太停下脚步,内宫深处完全感觉不到人气,应该是没有人才是。
“是小臣吗?”
俐角声音里带着好似困惑的感觉回应“不是”。六太凭闷的侧耳倾听,的确有种微妙的声音间断传来。那好似人的叫声,但也像是野兽的咆哮声──。
是在前头,还是在后方……六太困惑的踏出脚步,却在转过一个转角后,声音突然清晰的传入耳中。
六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全身一颤,接着朝声音的方向走去。六太无法办别这是什么叫声,只知道这是一种声音。接着是──一阵锁链交错的声音传入耳中。
锁链交杂的声音癒来癒大,那声音听来似乎是某人正想努力挣脱锁链一般。但──内宫深处究竟是囚禁什么人?
通过狭小的通道,走下微暗的石造阶梯。看来自己似乎真是走到内宫深处,眼前所见的阶梯也就是女官所指的阶梯吧!方才所听的声音就是自下方传来,一种不知名的腥臭味正随着风缓缓吹来。
六太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下阶梯。细长的通路持续通往城内深处,看来这条通道似乎不常为人所使用,通道里只有几盏微弱的灯火照明。
“真是这条路吗?……可……这声音又是?”
每往前走一步,声音就更加清晰。在分支的一条小道上,六太见到一扇门。瞬间,六太明白声音就是自此处而来。那是种并非呻吟、也非吼叫、更非话语,仅仅是一种呐喊的声音。麒麟生来就具有某种特异能力,六太仔细聆听声音中的意思。那声音正在呐喊着──放我出去!
六太在迷惘了一会儿后,便朝着那扇小门走去。
本来六太是想无视於那个呐喊走过的,但那声音的悲苦令六太狠不下心。
当六太来到离门不远处时,那声音突然静止。仔细靠在门上倾听,却自门后传来一阵好似低泣的声音。
六太将手抵於门扉之上,没想到门竟轻轻开启,眼前的这扇门看来似乎并没有特意上锁。
六太一进屋内,这才明白门之所以没上锁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不算宽敞的房间中,有着一道与六太所暂居的牢房中一模一样的铁栏杆。虽然自窗口射入微微的光源,但整个房间仍显得十分阴暗。六太借由门扉自外头所射入的光源向内看,起初并没有见到人的影子。但在六太稍微走近后,这才看清在铁栏杆后,正有一名身材矮小的老人紧抓着铁条。
那是个看来十分衰弱的老人,他屈着身子坐於铁栏杆旁,满是污垢的手则是紧握着铁条。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在见到六太后更是用力地把铁栏杆摇得格格作响。
每当老人一动时,交错的锁链就会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地上皆被污物染得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而老人脚上的锁链则是钉死於房间一角。
六太呆然的看着眼前这名受到凄惨凌虐的老者。
“你……是谁……?”
但六太的质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老人想回答六太问话般的张大嘴巴,但自喉咙里所传出的仅只有如呻吟般的微弱声音。六太好不容易才理解老人微弱声音中所传达的意思,老人正大叫着──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快住手吧!弄错了、你们都弄错了!放我出去!
“是谁──竟做出这种事……”
六太这才明白老人为何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老人的嘴里根本就没有舌头。──舌头早已被人拔掉了。
“……俐角。”
当六太询问令使能否打开这扇铁栏杆时,却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这扇铁栏杆被人施咒了!”
听到俐角的回答,六太这才注意到一条条圆形的铁柱上头,正刻了些形状扭曲的文字。
──为什么……在内宫深处竟有如此悲惨的俘虏?
──为什么?
六太不禁喃喃低语着。
“……难不成……你是元魁……?”
斡由的父亲──元州侯﹒元魁。
斡由曾说元魁正卧病在床。而且……也听说元魁因心病之故,老是深居於内宫中不愿外出。说不定元魁并不是因病而足不出户,而是被人抓起来锁禁於牢里。
但……老人却极力否认。
──不对!你弄错了!请住手吧!求求你、求求你!
“你不要这么激动,你不冷静下来的话,我无法明白你说的意思。……你说你不是元魁?”
老人点点头,六太则轻叹口气。
六太并不知道眼前这名老者是谁,也不明白他为何被抓到这里被如此对待。但……六太明白眼前的人并不是元魁。在安心后……另一个负面感情也跟着涌上心头。──为何这里会有如此悲哀的囚虏?
“……我明白了,你别再哭泣了。现在可能没办法,但我一定会来救你出去。你就稍微再忍耐一下……可以吗?”
老人泪眼滂沱的点点头。
──即使老者是罪大恶极的犯人,也不应该有这么非人的束缚啊!为什么斡由会允许这种不人道的事情发生。斡由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人就在他自己的内宫之中,斡由不可能没注意到的!
扔下仍无声大叫着“不要扔下我”的老人,六太慢慢地走下通道。
“……斡由,你为什么会默许这种事发生……?”
──你不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人民……。
Ⅳ
六太顺着岩道向下走去,终於到达顽朴城的最底部。在好几次拚命呼唤下,俐角总算出现於六太眼前。可是俐角的情况还没恢复到能背负六太的程度,六太只好紧抓着俐角的毛发,将它当成手杖般,举步维艰的走在阴暗的地下道。
岩山中的隧道错综复杂,除了弯曲回旋外,还不知分成多少条的岔路,随时都可能迷失方向。不知是走下第几层六太不再见到往下的通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迷了路,急忙地凭头找寻来时的道路。
“……这里到底是那里?”
本想循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却没想到途中所留於泥地上的足迹,被隧道内的水流给冲刷掉。也有些足迹被原处所隆起的岩石影阴所覆盖,在昏暗的视线下根本就找不到来时的足迹。
“……沃飞,你能找到往下的路吗?”
六太见到薄之中,有二道影子正在远处移动,不久后他听到一个痛苦的回应声。
“这附近……根本就看不清楚,简直像是另一个地下迷宫。”
“那能知道这是城中的那里吗?”
“请您原谅,目前我无法穿越岩壁或地层。”
令使能行使遁甲之术。那是种隐藏身形,乘着地脉、水脉、风脉或是某种气脉来回之术。
即使相隔万里,但麒麟的气就像一盏明灯,只要一呼唤便可以使遁甲之术回到麒麟身边。但以目前的情况,根本就无法施展此术。而出生於蓬山的麒麟之中,也有几位拥有此种技能,但可惜的是──六太并不是这其中之一。
被削的一片光滑的岩壁上,正流下一道道地下水。而在其中散放着点点光明的,是数量少许的白色青苔。
“您要休息一下吗?”
俐角的声音听来仍是十分衰弱。
“嗯……在这里休息一下应该不要紧的……”
六太靠着岩壁席地而坐。严重的眩晕感直朝着六太袭来。之前扶着岩壁行走时,六太就感到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是晕了船般。好几次都想在途中昏过去,但他还是忍耐着一路走来。六太伸手解下头上的包巾,拿来抆拭着额上的汗水,但没想到的竟全都是冷汗。包袱早在途中被六太扔弃,因为六太早已没有多余的气力拎着包袱一路走下来。
六太看向四周,确定此处是无人所使用的城郭。地下水流经满是尘埃的岩地上,使得岩地看来就好似泥地一般,但上头却没有残留任何足迹。
六太靠着俐角的背大大喘息着。突然,六太在极近的距离听到某种物体碰撞的声音。他紧张地看向四周,竖起耳朵聆听着。但空气中只有自己虚弱的喘息声。
“……是谁在那里?”
六太的声音在后头已近无力,正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时,却传来某种物体移动的声音。
“──是谁在那里?”
六太朝着岩壁看去,终於发现声音是自岩壁一角所龟裂的缝中传出。
“──这个……我好像迷路了。”
六太朝着龟裂的细缝中看去,但里头却十分的黑暗,看来似乎是一道很深的龟裂。
“迷路?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迷路?”
“我只是想散步一下……。请问……这里是哪里?”
一阵高亢的笑声突然自龟裂里传出。
“这里是怨岳!”
“……那大叔您又是谁?”
“无礼的家伙!你连自己主子的声音都认不得了!”
六太不由得感到震惊。能自称为顽朴城的主人并不多,忽地──那名被锁链拷於牢房中的老者的脸瞬时浮现於六太眼前。
“难不成……您是元魁?”
“连你都直呼我的名讳,看来我早已毫无地位可言了。”
一种好似自嘲的笑声自龟裂里传来。
“元魁──不……是元州侯听说身体不好。”
那名老者果然不是元魁。……但……这又是为了什么?
“不好?应该是不好吧!我都不知有多少年没喝水吃东西了。”
元魁笑着对六太说明自己的处境。饿了就只能吃岩壁上所生的青苔,渴了就只能喝岩地上所流的地下水。
“他们没派人送食物给您吗?而且您这样可以算得上是幽禁吧?”
“幽禁?这样叫幽禁?还不如说我被舍弃还比较妥当。我早已忘了是多久以前掉到这地岳之中,也没有人来看过我。”
六太哑口无言。州侯也是仙人之一,也同样拥有无限的生命。除了削除仙籍及斩首之外,仙人不论是受到多么重的重伤皆可痊癒,决不会轻易死去。──国王及麒麟也是如此。
“自那之后就没再听过人的声音。”
“……真是混帐!”
在听到六太的低语后,元魁终於停止笑声。
“到底过了多少年?老实说我都记不清楚了。那家伙对我说他想要州侯之位。但我并不是陛下,所以无法答应他。州侯是陛下所任命的,并不是我想循私让给谁就成的。他自己也明白这道理说!”
六太抓着岩壁的手微微颤抖。
“……难不成──您口中的那家伙指的就是斡由……?”
不应有这种事才对!斡由是以广施仁道,为人民着想,更深受人民所赞扬的令尹。更夜也曾对六太这么说过。斡由是更夜的恩人,在六太无法帮助自己的友人时,适时对更夜伸出援手。主张为了人民、为了正道而举兵的斡由,是不可能幽禁元魁的。
──但……既是如此,为什么斡由会对那名可怜的囚虏置之不理?
“当然是那个奸夫!”
元魁毫不冲疑的回应,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怨恨。
“他说我不配当州侯。甚至於对我说,如果我真要如此下去,干脆就自立当国王好了。我也不是不想得到玉座,但没有承接天命的我也是无能为力。没想到他却说我是以天命为由,根本就没有坐上玉座的才能。还说我不过是只会看陛下脸色,借以阿谀奉承的垃圾。”
六太心想──元魁所指的陛下是枭王吧!也曾听说元魁自枭王时代就不曾出现於公开场合。
“──确实,我曾为了奉承陛下,进言逮捕意图谋反的逆臣;但我也曾奏请陛下放过人民,对谋反之人能从轻发落,减少无谓的杀生啊!结果,我反倒被陛下怀疑是因存有谋反之心,所以才上奏包庇犯人。为了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我不得不下令斩杀那无罪人民。──倒是陛下凭崩了吗?”
“没错……听说只要交出逆贼的屍首癒多,枭王所赐的犒赏也癒丰厚对吧!”
“决不是──决不是如此,请相信我。”
元魁饱含憎恨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传进六太耳中。
“斡由说我没有足以担任州侯的才干,所以将我扔到这种鬼地方来。──但……他也不想想,他能当上令尹又是托谁的福。要不是我向塚宰进言,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吗?我才是州侯,是陛下亲自把元州赐给我的!”
“……但您不也为了保全地位,连人民都一起出卖!”
“那是出於无可奈何。”
“斡由是唾弃您这一点吧?虽然斡由曾向您进谏言,但您可曾回答说这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可曾说过凌虐人民并目您的本意,而是因王命不得不从?”
“当然──我说过!”
“那么您既然无法纠正国王的错误,至少也该让出州侯之位,但您却以州侯之位应由国王所赐为由拒绝。所以斡由在不得已之下才将您弃於此地……”
──也就是说,斡由认定元魁没有肩负到执政者应有的责任,所以基於为民着想及正道,才将元魁幽禁於此。枭王既已失道,那为了正道理应举兵讨伐。但元魁虽明知这道理,但他却为了保全自身的地位,不惜阿谀奉承枭王来凌虐人民。所以……在为民着想之下,斡由不得不将元魁强行幽禁於此处。由於当时仍处於枭王治世,所以斡由以元魁病重为由,谎称元魁将政权全移交由斡由掌管,到此六太都能理解。──但……那名可怜的囚虏又是怎么回事?
元魁对六太的质问默然不语。
“如果我的运气好,一定会回来帮您的。”
六太对元魁许下承诺。但六太所指的运气好,是指平定内乱、王师能得胜的话。
轻叹口气,六太努力撑起无力的双脚站起身。在离开元魁不久后,却自后头传来一道道宛如凭咒般的声音。
“我其实很明白。……斡由只不过是想要侯位。”
六太闻言仅只是停下脚步。
“不论任何理由都行,只要幽禁我的理由够充足就行。”
啪啦!六太仿佛听到牙齿断裂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吗?斡由对自己的箭法十分有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