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Ⅰ
风从仿若虚无般的黑暗之海吹来。
从秋天开始,冷空气便悄悄开始沉积,在虚海之北形成寒冷的气团。於是海水开始降温,温暖的中层水减少,整个大海逐渐变冷。暖水遇到寒冷的空气后变得冰冷,这样形成的缓慢对流再深暗的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斑纹。空气因为也和海水一样冰冻而变成刺骨的寒风。风吹动着海面的碎冰泛起白浪,逐渐增强为逆转海流的暴风向大陆吹来──这就是条风。
从虚海东北吹来的条风刮向北方沿岸。冷风吹过柳国东北部,因为遇到山脉阻挡而在那里形成了大量的降雪,在给柳带来冰冻后继续前进,与国境山脉处降下终成雪后,成为干燥的风进入恭国北部。
名副其实的如帆柱般高耸的凌云山就屹立在恭国的首都。林立的尖峰像捆成一束的毛笔,描画着崎岖的弧线把山麓的城市抱在怀里。山峦向上逐渐收敛,数座山峰穿过云海,在云海上看来之显出几个小岛。干燥的寒风从山峰间吹过,穿过断崖的缝隙时发出轻微的响声。众多微响交织在一起,为冬季的连墙配上海鸣一样的声响。
平行风与向下吹击着山峰的风交错着,在阳光开始倾斜的通路上形成了小小的旋风。风轻轻扬起了少女本来落在脚下的裙摆。
“讨厌的风。”
少女把行李夹在腋下,伸出一只手理顺裙摆。
“……好冷。”
正这样自言自语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了,珠晶,不回去吗?”
珠晶回过头,一个少年正从庠学萧条的院子里走出来。
“当然要回去。”
珠晶靠着门柱,爱理不理地说道。
“还说回去,那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那里?”
“那就是说你一直都在盯着这边看咯?”
少年脸变得通红,瞪着珠晶。
“我怎么会盯着你看,只是偶尔看到了而已,就算被珠晶求我也不会盯着你看的。”
“哦,是吗。正好我也不会求你看我,这样就没问题了。”
少年皱起眉头,瞪了瞪珠晶满不在乎的侧脸,转身往回走,然而一只脚跨在门前的石槛时又转过头。
“不回去吗?”
“回去啦。你不是也要回去吗,那就赶快走好啦?”
“珠晶既然这么说到是回去啊。”
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
“接我的人没有来。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卖油,但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自己回去啊,所以等着而已。”
少年呵呵地笑了。
“原来你害怕一个人回去啊。”
“怎么回害怕,只要直接往回走就行了。”
“你就老实承认,珠晶可是大小姐,身边没人陪就怕的不敢走了,对吧?”
珠晶狠狠瞪了揶揄她的少年一眼。
“是啊,我是大小姐,走路必须要有人护送。我要是自己回去了,被骂的可不是我,是陪我的人。”
“明明害怕还嘴硬,我来送你也行哦。”
“你这个人,根本不打算好好听别人讲话是不是?”
珠晶正说着,有人从远处向这里赶了过来。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小姐。”
赶到大门前的是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是珠晶的父亲雇来给家里作护卫的杖身门。直起因等得不耐烦而靠在门柱上的上身,珠晶看到杖身们的样子禁不住轻呼了出声。
“──怎么了?这……是血?”
杖身们相互望了望,他们穿的皮甲上的确沾有相血迹一样的痕迹。
“对不起。刚才来的路上听到了那边有悲鸣声,所以……”
一名杖身一手指着大门前笔直朝南延伸的马路,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正有人朝那里赶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出现了虫而已,我们已经解决掉了。让您久等实在抱歉。”
珠晶皱起眉头,先帝驾崩后果了二十七年,甚至在首都连墙的这里近来也常常出现妖魔的身影。比较无害的弱小妖魔就被总称为“虫”。但虫也常常被说成是先找,虫群出现后,往往紧跟着就会出现大家伙。
“我们赶快走吧!”
听到杖身催促,珠晶点了点头跑下石阶准备离开。这时少年从后面跟了上来。
“喂,珠晶,不要紧吗?”
“什么?”
“要不然我还是送你一起走吧?”
珠晶无可奈何地回过头。
“你跟我来有什么用啊?你如果跟来,杖身们好不容易回到家后,岂不是又得为了送你再出门吗?”
“但是……”
少年稍微冲疑了一下,然后笑了一笑。
“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关头帮帮你也没什么。”
“用不着,”珠晶道,“……你也回去不好吗?再见了。”
珠晶说完便下了石阶朝大路走去。少年目送着她的身影冤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这叹息立刻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Ⅱ
珠晶的家在离庠学不远的连墙北面。连墙是位於凌云山向北延伸的山麓脚下的城市。走上坡道沿着城墙向上走,越过一片道观和寺院林立的清静之地,北面的城墙到此中断,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建有阁楼的壮观大门。
门有两层,左右的阁楼有三层,后面露处主楼纵横交错的房檐。瓦是鲜明碧绿的琉璃,轩檐楼饰也透着华丽富贵,大门干的环途比大路略为宽阔,正面竖立着祈愿天神加佑的照壁,左右侧环绕着雕有精巧漏窗的拥壁,两边的树木修剪的整齐端正。据说连墙再没有比这里更气派的府邸。家公姓相,由於这个斜坡上的广大园林过於着名,因此被人称为相园馆或相园。
珠晶就出生於这里,姓蔡。父亲相如升,也被人称为万贾,意思是说世上没有相如升没经过手的买卖。相如升靠恭国传统的林业起家,现在则作为连墙屈指可数的豪商扬名天下。
在连墙有句话,“不要奢望拥有万贾之上的富贵”,就是说根本不存在那之上的富贵。这个富贵不仅指金钱──其妻玻娘被人誉为贤夫人,又有商才人品皆优秀过人的三儿三女,另有一个和兄弟姐妹年龄相差悬殊的女,整个家族和睦团结,数量庞大的佣人对如升都无比崇敬。说没有在这之上的富贵可以向往,原因就是如此。
这如同象征着富贵一样的门楼的所有门窗处皆被刻着窍细雕文的铁栏杆覆盖着。看着这个走过大门的珠晶喃喃道:“……真蠢。”
不管建筑起多么坚固的楼阁,不论有多强壮的杖神户喂,哪怕只是出现一只妖魔引起一场大火,这一切都会化为灰烬。干旱洪水、寒流暴风,在妖魔和灾难面前即使拥有万贾之富也是无能为力的。
“哎呀哎呀,动不动就把骂人话放在嘴上可不行哦。”
听到突然传来的说话声,珠晶抬起头。众杖身看到站在前院的人后一起叩头行礼。这个看起来温和稳重刚刚上了年纪的男人,正是连墙久负盛名的如升。
“我这个小女儿就是说话粗鲁。”
如生笑着搂过女儿。
“听说庠学附近出现了妖魔,担心着出来等候珠晶,结果当头就听到这么句遭报应的话。”
珠晶缩了缩头。如生笑着,安抚众杖身道:“看样子是你们出手处理妥当了吧,做得好。”
杖身们跪在冰冷的前院地上深深叩头回礼。
“珠晶,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去庠学了吗?不光你危险,连接送你的杖身也会有危险。”
“不用担心,庠学关门了。”
珠晶直接朝中门走去。因为等待杖身们使身体冷到了心里,只走了从庠学到家里的这段路程,一点也没让身体暖和起来。
“──关门?”
“对,学头去世了。”
庠学──或者只称为庠──在每乡只有一所,庠学里成绩优秀者会被举荐到个郡的上相。本来马上就等到这一天了,但现在,“没有必要去上庠,上到序学就够了”,和这样说的父亲大吵一架也变得毫无疑义了。
如升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搏老师?”
“对。今天一早,老师家附近一带受到了妖魔的袭击。据说是马腹把老师给吃掉了。”
“──珠晶。”
如升追上珠晶,在她面前跪下来安慰道:“怎么会这么……”
“用不着露出那种表情。老师死去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没什么可吃惊的了。把庠学的学生和他们的亲人也算进去,死者的人数已经多到让人心烦了。”
“不可以这样说话。”
“可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珠晶耸耸肩,“这也没有办法对吧?因为老师的窗门上可没有装铁栏杆嘛。”
珠晶说着,环视了一下前院。朝向前院的所有开口部分也全部装着有漂亮花纹的铁栏杆。墙上每天都会涂上新的石灰,门上钉着铁金兵,还有杖身们不分昼夜的在各处把守。
“听说相邻之里的男孩子的父亲死了。他父亲到远处卖桶,可到了傍晚也没回到里。因为没见回来,邻居们担心就去找。结果发现在十里远的卢家里越冬的人全死了,在那里发现了孩子父亲的头颅。”
“珠晶……”
“这还是没有办法的事对吧?那孩子家没有杖身,因为秋天蝗虫出来糟踏了麦子,所以不去卖桶赚点钱就会没有饭吃。据说那孩子的父亲把卖桶的的钱含在嘴里,因为怕被妖魔袭击时不小心会弄掉。”
如升安慰似的轻抚着小女儿的后背,珠晶躲开父亲的手,向主楼走去。
“不用安慰,我不要紧,已经完全习惯了,谁死了我也不会害怕。小时候奶奶去世时会感到害怕真是很傻。”
“珠晶,别说了。”
如升追上女儿,搂住她的肩膀,抱着她似的一起进了主楼,让她坐在前厅的椅子上。
“……现在是个处处不容易的艰难时代。”
“所有人都这么说。”
“你看到周围人的处境心情不好受我知道,但不可以这样自暴自弃哦。”
“我可没自暴自弃。”
“──珠晶。”
珠晶坐者抬头望向父亲。
“……父亲您不准备升山吗?”
如升微微睁大了眼睛。
“升山?”
“因为没有王,世道才变成这样艰难对吧?那么父亲您去做王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
如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苦笑着摇摇头。
“虽然我们相家承蒙上天恩惠得以富贵,但再怎样我也不过是一介商人而已,珠晶。”
Ⅲ
“小姐,晚饭我端来了。”
从起居室传来惠花的声音。珠晶放下笔,把随意地写上字的纸张规整起来放进书棚,收拾好笔墨。这时房门打开,露出了惠花的脸。
“小姐,听说学头去世了?”
“嗯,对。”
“哎呀,您又在学习,庠学不是已经关门了吗?”
“是阿……”
惠花是家生,比珠晶大一岁。所谓家生是指这个家里的下仆。他们不拿工钱,而是作为家族得到家公的眷养。实际上他们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衣食住的保障,而且地位地下。珠晶家里也有支付薪金的佣工,但身份明显不同。
惠花是家生的子女,被双亲带入相家,她自己也从小就作为下女开始工作。不论身份如何,因为从小在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到也没什么隔阂。尤其惠花和珠晶年岁相仿,更是如此。
“好像最近总是听到这样的消息,真不吉利呢──您不可以这样消沉哦。”
“我可没有消沉。”
“可您不是发脾气说要在自己房间吃饭吗?”
“只是有点不想见父亲的脸而已。”
“是这样吗?”惠花一边带着怀疑说着,一边拉起珠晶,把她拉到了旁边的起居室。那里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家公大人心情很好呢……因为原本就很反对小姐去庠学。”
珠晶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饭菜露出腻烦的表情。
“是啊……”
“不过也不用担心,您想读书的话在家里也可以是吧?家里也请了老师来。”
珠晶提不起吃饭的兴致,叹了一口气。
“客家里的老师们只会教人行议礼法和经商买卖的事情。不过反正没法得到进学上庠的推荐了,现在怎么说也没用了。”
庠学是升入上庠前进行学习的学府,上庠则是为了进入少学的学府。只要出了少学,绝大多数人都可以成为官吏──简单的说就是珠晶想成为官吏,而她做商人的父亲不能理解这一点。
“……真可气,明明就差一点点就是上士了。”
“没关系的嘛,家公大人当然也是,您的兄长姐姐们不也是忍耐着只上到序学吗?”
“我可不想忍耐,都说了那只是因为推荐我去庠学的学头没有了”
惠花无可奈何地看着珠晶。
“您又说这种话。这样不是很好吗?守着这样富贵的家,干吗非要去当什么官吏呢?”
珠晶把茶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望向窗外。
“成了官吏以后就不会变老了。”
“您真是的,说这样小孩子气的话……”
“那样不是很好吗?不会死,一直活着,用不着像惠花妈妈那样变得又胖又一脸皱纹。”
“好难听,那是我的妈妈,不想听您那么说。”
惠花责怪完,看着珠晶的表情。
“您不吃吗?”
“……不想吃,心情不好。”
“您在说什么啊!”惠花拿起筷子塞到珠晶手里。
“说这种任性的话可是要遭报应的。最近吃的东西那么贵,像这种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的晚饭还能有这样的菜色,普通的家里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珠晶看了一眼一大排摆在前面的饭菜,把筷子放到了桌子上。
“……真蠢。”
“小姐。”
“我们家很富有,而普通家里做不到这样,这个我很清楚。但我吃不吃到底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您要剩下来吗?这样好的饭菜,就是想吃也吃不到的人多着呢,甚至有人连今天的饭都吃不上啊!”
珠晶用一副“那又怎么样”的表情抬头看着惠话。
“这种事情我知道。如果听父亲的话只呆在家里不出门,的确没法知道别人家的事。但我去了学校见到别人后,当然会看到别人家做不到像我们家这样,这种事就算不想知道也会知道。”
“既然这样……
“所以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吃了这些饭菜,为了伙食犯愁的人家就会有同样的饭菜从天上掉下来?你觉得吃不上饭的人可怜的话,把这些直接拿给他们不就行了?”
听到珠晶这样的话,惠花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脸颊。
“……实话跟您说,这些可比我吃的饭菜好上许多倍。”
近一段时间厨房苦於维持,惠花等家生的饮食也被减少了一品。对正处於成长期的惠花来说,原本的伙食已不算多,近来更是会因为空腹在半夜醒来。
惠花眼中含着怒气盯着珠晶,珠晶满不在乎地看着惠花。
“这样的话,就给惠花了。我不想吃,正好呢。”
“小姐!”惠花尖声喊了出来。
珠晶用带着责备的眼神望着惠花。
“老师因为家里窗上没装铁栏杆受马腹袭击死了。那个孩子家用死去的父亲嘴里拿出的卖桶钱,隔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而你住在安全的家里,姑且有饭吃用不着忍饥挨饿。你也是幸运的人,知道吗?”
“您怎么可以这么说……!”
“请你不要对这些事视而不见,反倒总跟我发这样的牢骚。我不想要──你把它们撤下去,这种东西。”
惠花这次又感觉血气从自己脸上一下子褪了下去。
“小姐,您……!”
没等惠花的怒鸣喊出来,珠晶端起汤盆,站起来的同时把汤水泼到了惠花身上。
“你烦不烦!我说了不要!”
惠花惊呆在原地,汤已经凉了许多,并不烫人,但被人这样对待的事实给了惠花巨大的冲击。
“您……竟然……”
不只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泪水涌了出来。惠花慌忙低下头,想用袖子抚掉汤水,但棉制袍和襦裙已经吸进了汤水,怎么拂也没有用了。
家生得不到薪金。伙食和住处可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但衣着并不是如此。虽然家公每年给两次布匹,但襦裙的长度对正在成长的惠花来说很快就会不够。而且对於忙碌於底层工作的家生来讲,衣服破旧的很快。所以常常只能在衣服上用旧布角加强修补勉强穿着。这样也不够的话,只有等谁实在看不过眼是给件旧衣服,要不然只能从新年家公赏赐的压岁钱里挤出已奠定做。
“……好过分。”
惠花身上这件是好不容易用新年拿到的布匹刚刚做好的。
“──对不起。”珠晶拿出手巾抆拭这说道,“惠花,对不起,很烫吗?”
“啊,烫……到是不烫……”
“对不起,我冲动了……”
惠花抆着脸。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家生,不可能去责怪珠晶。惠花抆干眼睛,看到珠晶正跪在脚下带着歉意扬头望着自己。
“真的很抱歉,我刚才有些心情烦躁。”
“没……没什么的。”
“脱下来吧,说不定烫伤了。”
“不要紧的……已经不烫了。”
“不过这样子你没法回居院啊。外面很冷,会冻的。稍等一下,我给你拿更换的衣服来。”
珠晶跑进卧室,弄出一阵翻腾东西的声音后又返了回来。
“这是件旧的,不好意思,穿这件吧,给惠花了。”
珠晶拿出来的是绢地的套装。惠花吃惊的望着珠晶。
“小姐,这……”
“不要紧的,都怪我弄遭了惠花的衣服,我会这样跟父亲母亲好好解释的……这是最大的一件,惠花穿也大概不会很短。还是这件你不喜欢?这样的话你来选喜欢的吧。”
“哪里的话!”
“对不起吧,我真是不应该,没想过做得这么过分的。所以请你原谅我好吗?”
惠花点点头。本来就不存在她原谅不原谅的余地,而且竟然还得到了这样高贵的衣服。
“小姐……真的可以吗?这样好的衣服……?”
的确这件是珠晶今年新年刚刚穿过的漂亮衣服。
“你肯原谅我的话,我一点都不在乎的。好了,趁没感冒赶快换上吧。”
“啊……是。”
惠花当场脱下穿着的衣服,在珠晶的帮忙下穿上了感觉温暖的绢地套装。
“像做梦一样……”
珠晶说到很合身,然后拿起惠花的襦裙。
“这个我会好好洗干净的……对不起了,惠花。”
“不用的,怎么可以让小姐做这种事。”
不敢真让小姐亲自洗涤,惠花慌张地伸手去抓衣服,却被珠晶伸手挡住。
“汤如果还烫,就让惠花受伤了,这点事再不做我就没法安心了。不要紧的,我不只会学习,家务事也会做的……大概吧。”
笑着说完,珠晶放下襦裙,做回椅子上。
“对不起。那我好好收下了。”
送惠花回到居远,像她父母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又在父亲那里受了些责备后,珠晶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阵。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珠晶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惠花的襦裙舖展开来,上下看了看轻皱起眉头。
“……也许用茶就好了。”
珠晶望向装着铁栏杆的窗户。
“有股菜汤味……”
Ⅳ
馆第的后面有一处成为凉院的场所。正面是厨房,接着是水井和洗涤场,又储存谷物的禾仓,有菜院畜舍鱼池,以及收获加工这些东西的禾坪和作坊,而这些房舍间夹着的土地就是菜园。
在早上的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身着褥子袍的珠晶出现在凉院里。
“小姐,您早。”
看到珠晶,名叫马子的老汉低下头问候。
“你早,马子。”
“我也听说了,庠学停了是吧?”
“你要是想说‘老爷又说了这说了那’我可不想听──对了,我给白兔喂食可以吧?”
“您请。”
马子裂开嘴笑着点头。这个老汉也是家生。在先王死后的混乱动荡中失去家财,只身带着孩子受雇进入相家。他的三个孩子有的在别宅,有的在店舖打下手。虽然分散各处,但也都是家生。
“……说是因为学头去世了?”
马子一边给珠晶带路一边说着。在珠晶的记忆里,照顾厩舍的一直是这个老汉。
“真是可怜啊。连墙近来总是听到这种消息。”
“是啊。”
“我们这些人托了家公大人的富还算过得安泰。”
“这说不定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您就别说不吉利的话了。”
马子说着,低身进了厩舍的入口。
珠晶一直喜欢厩舍的味道,尤其喜欢冬季时这里的草香,还有被众多马和骡子的体温烘暖的空气。在珠晶看来,母亲说不喜欢自己把草屑带进家里或是讨厌厩舍的味道,完全是因为她不喜欢马的缘故。
“大家早,都好吗?”
像打招呼似的挨个看过每一匹马,珠晶向厩舍里面走去。他中意的白兔就拴在草堆的另一边。
“你早啊,白兔。”
听到珠晶的声音,侧身斜躺在栅栏里的白色动物抬起了头。这就是像白豹子一样的骑兽──猛极。聪明且善解人意,,温顺而且容易驯服。这头骑兽就像认识珠晶一样,如猫一般伸出脑袋,亲昵地发出低低的喉音。
马子眯着眼睛看着和白兔打招呼的珠晶。他常年来照顾马匹,对厩舍的工作有自己的荣誉感,跟厩舍里的动物们也都有些感情。所以看到珠晶喜爱它们,马子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珠晶把手放在栅栏上做出要打开栅栏门的样子,一边转过头朝向马子,说道,“我跟它玩一会儿可以吧?”孟极性情温顺,而且珠晶也跟它很熟。珠晶已经来过厩舍很多次,还时而自己动手帮忙,对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非常清楚。所以马子点了点头,他还有厩舍以外的工作要忙。
珠晶目送马子出去,便把栅栏门抬起到胸高处打开,一矮身钻了进去。坐到干燥蓬松的草上,她靠近还躺在那里的白兔,把脸埋在它脖子上。抱着白兔的大脑袋,手轻抚着它耳后柔软光滑的毛皮。白兔的毛皮上带着好闻的草味。马子照看得很精致,兽类的臭味很淡。
耳边传来马子对着牲口们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静了下来,听到马子走出厩舍的足音,再侧耳倾听时,踩着地面的脚步声已经越走越远了。
“……嗯。”
珠晶沉吟了一下,朝白兔笑了笑,站了起来。栅栏门还抬起着,出了白兔的骑房,珠晶朝左右环视了一圈后走进草堆。一只脚踩上前面的草,另一只脚踏着固定用的草垛爬上了草堆,从草堆和墙壁的夹缝间拽出了一个布包。这是昨晚她偷潜进来放好的行李。
珠晶高高兴兴地把布包拿到手下了草堆,动作迅速地回到白兔的骑房前。那骑兽奇怪地抬起头,而珠晶微微一笑,从墙上取下了鞍具。
她很快就给白兔整理好了装备。披挂上马鞍的骑兽明白是要出门,马上站了起来。
“稍等一下哦。”
珠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白兔好奇地把头伸过来看,珠晶把手放在白兔脖子上。
“我在上面写了‘不要责怪马子’。”
珠晶把纸放进了饲料箱。
“要是责骂了他,我就一辈子不再回来。”
白兔睁大眼睛抬头望着珠晶。
“我稍微出一点远门,你陪我吧。以你的脚程应该能来得及。”
这样跟白兔说着,对方当然不会回答,只是好奇地眨了眨它金茶色的眼睛。珠晶轻轻地摸着它的脑袋。
“……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了。距离先王过世已经过了这么久。到了最近,就是连墙也开始有妖魔在出没,不停有人死去……”
珠晶抬起头,透过厩舍的窗户望向外面的天空。没有了王了,国家就会被灾祸蹂躏,就会有妖魔肆虐。
“但是大人们为家里安沙锅内了铁栏杆就安心了,真是愚蠢透了。只要王不在世道就会恶化,真不知道人们都在想什么。”
不知道白兔有没有听懂,珠晶干过缰绳,朝看自己的白兔笑了笑。
马子等几个佣人正围坐在房檐下有阳光的空地上做手工活,看见突然横穿过凉院的孟极,顿时个个大惊失色。
“小姐!”
马子等人站了起来,冲过来想拦住骑兽的去路,但孟极轻轻一抬足便从众人头顶跳国跃入了阳光中。
“小姐──珠晶小姐!”
马子高声喊着,然而孟极朝房檐一跃,就跳上了碧绿色房檐的楼顶。从手足无措的马子的头顶上传来了珠晶明朗的声音。
“我稍微出门一下!”
“不可以呀──小姐!”
“不用人陪我了!”
不再理会狼狈不堪的马子等人,孟极跃上主楼的房顶。坐在上面的珠晶微微侧转过身朝下面挥了挥手。主楼上的琉璃闪着鲜艳的光泽,孟极摆舞着雪白的尾巴腾空飞起。在楼阁上层负责看守的杖身目瞪口呆地指着飞起的骑兽,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珠晶对他也挥了挥手,继续催促孟极前进。
越过主楼的房顶,迎面是一片春天的晴空。
在薄青中微透着淡紫的天空中,白云像被风吹拂的绢丝一样笔直地延伸着。触目所及是一排排沿着连墙倾斜的地势参差排列的房舍,蜿蜒曲折的城墙背靠着凌云山,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微黄的白光,这之外是黑色的土地和绿色的山野,所有东西上都笼罩着柔和的光线,让人体会到春天正在到来。
白色的骑兽踏着房舍的波浪,飞降在近处的城墙上,把大呼小叫的卫兵甩在后面继续在城墙上奔驰着。孟极一边奔跑,一边询问似的回头望着坐在自己背上的珠晶。
“不要紧,连墙的孟极只有白兔……再说他们不可能会对万贾的骑兽射箭的。”
珠晶对白兔一笑,望向沐浴在阳光中的山野。
“真是忍无可忍。大人既然不去,那就我去好了。”
白兔像是想问去哪里一样再次回过头,珠晶催促着它朝连墙外飞跃而去。
“去蓬山──我去升山。”
Ⅴ
世界的中央是黄海。
这块堪於一国匹敌的广大土地是无水的海洋,妖魔跋扈的世外之地,既不属於人也不是神的领土,只是位於黄海中央的五山是西王母等神仙的庭院。
人和神之间没有交接。人只能向祠庙祈祷,神仙也只会从其中吸取祈祷,用这种方法与世界发生联系。所以,就算五山是神仙的庭院、黄海是妖魔的住所,那里也是与人无缘的世界。唯有无山中的东岳蓬山并非如此。
蓬山是神兽麒麟诞生的圣域,麒麟是品行仁慈、妖力强大的生物,他们谙悟世理,意通天意,聆听天命。人的世界分为十二个国家,分别由一位王统治,王不以出身与功绩评选,只有天命可以令其坐上玉座。一次,王由麒麟选择。
麒麟於蓬山出生,在女仙的庇护下成长。访问蓬山向麒麟探寻天意的行为称为“升山”。当然,要升山必须登上黄海中央的蓬山。而那贯穿云海并封住黄海的峻峰就是金刚山。
金刚山山势险峻、无法攀登,可以越过金刚山的通道只有四处,而且道路被门阻隔,这四扇门称为四令门。每扇门一年中只开放一天,位於西北与恭国相接的令干门,只在春分这一天开放。
以春分为目标,珠晶从连墙出发了。孟极并不善於飞行,但空行陆行加在一起,一天的行程大概是马的三倍。连墙到令干门的距离很遥远,只靠珠晶自己步行虽然不至於完全无法到达,然而有孟极在的话可以让辛苦减少到三分之一。而且珠晶从家里出来时带上了充足的路费,他父亲为了防备在连墙发生什么事故,做好了随时舍弃现在的住宅逃往别宅的准备,所以在家中储备了维持生活的银两。
虽然官吏们忙煞於应付妖魔和灾害,不可能只为了搜寻一个孩子而分出人手,可是父亲大概会来找珠晶,但即使在富豪的相家,也没有比属於家公的孟极更快的骑兽了,所以基本上不可能追上珠晶。相家的店舖虽然分散全国,但也并非网罗了所有城市,所以即使向各地送出青鸟报信,打算让人在途中拦截,大概也根本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珠晶的去向。
只要谨慎选择宿泊的地方就总有办法顺利通过,珠晶这样考虑着,而实际上的确没有被人追踪的迹象。从连墙出发的第六日傍晚,珠晶已经完成了到令干门路程的三分之二。
“接下来……”
选择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里,在附近的空地上停下白兔,珠晶自言自语道。然后并不是直接进入居住区,而是朝位於里后面的塚堂走去。
不管那个里都是街道在南面,墓地在北面。总之珠晶为了找一个不容引人注意又能好好放松的歇脚地方,绕向里的北面。因为地方不大,很快就在空地的一边看到了祠庙的黄色房檐。
大多数里的墓地没有围墙,这里也是如此。占据空地一角的大概是新塚,这是珠晶至今停过脚的第六个里同样看见过的情形。隆起的土坟上插着涂白的梓木──这里也有这么多人死去了。
在塚堂旁,珠晶跳下了白兔。塚堂大体上都是十分杀风景的建筑物。没有象样的祠庙,只有塚堂这一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平地上。而眼前这所谓的房子也仅仅只是四面勉强能挡住风雨的墙壁。塚堂没有门,外面有祭祀死者的祭坛,但因为只有客死者才会埋在这里,所以祭坛上连象样的贡品都没有。祭坛后面是放置等待埋葬的死者和出殡的地方,只有这里是房屋。
珠竞走到塚堂旁的井边,擅自打开井盖,降下了吊桶。把提上的水桶直接放在白兔嘴边,珠晶在它身边蹲了下来,抚摸着白兔的身体,望着眼前在旅途中早已司空见惯的墓地光景──不,随着前进,每到一处,里中新墓的数量都在一点点增加。
“……人一死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被装进棺材,埋进坑,盖上土,这样就完了。
死者会在虚海之东的蓬莱降生,成为仙人;魂魄会飞到蓬山中的蒿里山,接受上天对其善恶的裁决,根据善恶性的程度,可以在神仙世界里得到相应的官位。虽然有这样的传说,但对珠晶这样普通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大都不足为信。真是这样的话,随着死者不断增加,蓬山也好,神仙居住的玉京也好,人不早就多到没有立锥之地了吗?
也有人会相信轮回转生的说法,但遗憾的是,珠晶至今从未见过转生后的祖母。如果说是改变身体相貌,而且连珠晶的事也全忘记了,那么这个人就只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而已。
不管怎样,作为人生的终点,这实在是个凄凉的景象。珠晶望着墓地,心里这样想着。
为了避免祸灾殃及居民,墓地所在的空地既不能建筑房屋也不能耕种。坟塚就做在这种开垦废弃后的荒凉草地,或者做在仅仅撒有瓦砾的荒地上,裸露出那里的土色。插在坟塚上的梓木在冬季的冷风中歪斜欲倒。已经倒下的也有,但并没有人来把它们扶起来重新插上。
死者的遗骸一般由家族成员负责收取。子孙、兄弟或是双亲,即使离的很远,听到通知后都会赶来,收到死者遗骸后带回去,然后埋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祭祀,做坟塚种梓亩。富裕人家会做祠台,放上贡品,或在季节更换使用纸做成衣物祭供。即使魂魄早已远离,人们也往往不忘与死者的交流。或许思念珍惜故人的心情,至少可以成为亡灵们依傍的容所。
这种建筑在空地的目的本来是为了等待家族的人迎接死者前暂时埋葬的场所。所以只要家族的住所不十分遥远,那么即使延长殡礼也要等待埋葬。现在是冬季,更是如此。
结果,埋在空地的只有没有家人前来迎接的死者。好听的说是客死,其实并不仅仅是死在旅途中的人,没有家人来领取的情况也只有成为客死。可能是因为没有家人,或是家人没有余力出来接回死者,或死者没有受到家人愿意来迎接程度的尊重,也可能是一家人都已经死去──又或者,死者是浮民,就算有家族也没有可以埋葬的土地,於是只有成为客死,被埋藏於空地。
埋在空地一直无人来迎接的死者,七年后棺材会被挖起,在塚堂内连同棺木和屍骨一起被墓土捣碎。碎骨会收於官府的宗庙,这就是结束。
结果,人所占有的土地也只是从国家借来的一样东西,所有者死后则转给新的主人。
里村境界上的梓树一般不会有人去动,但因为什么理由倒下露出棺材的话,还是会被挖掘出来交给墓土做同样处理──所谓的人就只有这样结束而已。
“在这之前,必须把想做的事做完才行。”
珠晶呢喃着,一边抚摸着白兔的脖子,朝着它金茶色的眼睛笑了笑,脱掉了穿在外面的襦袍,下面露出的就是惠花的那件薄袍。
“……好冷。”
太阳开始落山后,气温下降的很快。从连墙出来后,已经向南走就会变暖一些。
珠晶恋恋不舍的把手里暖暖的襦子袍叠起来,放进搭在白兔背上的行李中。接下来,今晚的住宿该怎么办呢。
穿着惠花的袍──当然这就是为什么之前要从惠花那里弄到袍的原因──因为考虑到衣着如果显得太富裕,很可能会成为草寇抢劫的目标,可是,珠晶骑着孟极,这就需要宿泊时的舍馆有能收容孟极的厩舍才行,的不管怎么看,珠晶的样子也配不上那种舍馆的档次。而且看起来也根本不像能持有骑兽程度的富有,所以怎样都避免不了舍馆的人的怀疑。已经有一次差点被人送交官府,让珠晶不得不慌里慌张地逃了出去。
“……到底是手段用尽了啊……”
一路上,珠晶一般装作自己是受到家公之命运送骑兽的佣人而撑到了这里,可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带着被委托的骑兽独自走在路上仍旧引人怀疑。而且越往南行治安越糟糕,舍馆对客人的选择也越严格。在上一个地方,最后到底是没能租到房间,结果只好蜷缩在塚堂的地面上睡了一夜。珠晶不想连续两个晚上在寒冷的塚堂睡觉,而且更重要的是今晚必须让白兔好好休息了。
治安变坏,是因为越往南荒废的程度就越严重。灾害不会选择场所,但妖魔是从南方来的,尤其是太阳渐渐西沉后,白兔便开始变得不安,可能就是因为感觉到了妖魔的存在。昨晚白兔低吼了一整晚,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今天奔跑中让人觉得腿脚无力。哪怕只能找到野木也好──不知道为什么,在野木下面是安全的──但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露宿,再怎么说也不是明智的选择。
再像以前那样,招家面善的人家装哭恳求住宿怎么样;或者找个粗枝大叶的旅客,把他骗倒,然后想办法让他带自己进舍馆──可是这些方法在上一个里以徒劳告终了。
“麻烦了……”
象是听懂了珠晶的自言自语一样,白兔低声呜咽了起来。珠晶连忙把手伸到白兔的下颚,轻搔它的喉咙安慰起来。
“对不起啊。别担心,今晚哪怕只让你睡成厩舍也行,我一定想办法。”
这样对它说着话,但白兔的呜咽依然不止。不仅如此,白兔的眼睛不看珠晶,而是望着塚堂的方向。
“……怎么了?”
抱住白兔脖子的时候,珠晶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