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Ⅰ
第二天早上由全校举行的朝会揭开序幕。校方当场发布岩木的死讯,同时宣布一天之后即将到来的体育祭停止举行。
朝会之后,仍然按照正常的课表上课,不过小型的会议却一再召开,很多班级都临时改成自习。广濑收到实习老师可以不用参加会议的通知,只好呆在准备室里发呆。他到实习老师的休息室去时,大家的话题都只围绕着岩木打转。广濑去那边也只是一再地被质问,让他觉得好无聊。
学生们的情绪就像参加某种纪念活动一般地浮动。今天早上,校门口聚集了很多可能与传播媒体有关的人,老师和学生之间对这些人所抱持的看法有着很明显的差异。学校方面尽全力避免学生不受媒体的骚扰──万一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就赶快加以隔离,可是还是有为数众多的学生刻意让蜂拥而来的传播媒体逮个正着,喜孜孜地回答问题。类似像这样的学生现在也不断地在校内散播着浮动而热络的吵杂气氛。
话虽如此,二年级的五班与六班就真的是陷入一片低气压当中,缺席的人数很多。腐蚀他们心志的并不是同年级生的死亡,而是自己杀了同学的事实。即便是放学后警察前来侦训事情的经过时,也有好几个学生逃进了保健房或其他地方避不见面。大部分的学生都因为沾在自己鞋底下或袜子上的血迹而感到仓惶无助,不管再怎么劝说,始终不愿从藏匿的地方走出来。
广濑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窗外。运动场的白色沙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那是用新的沙子堆起来的小沙丘,上头还摆着鲜花。
岩木的死状实在太凄惨了。连那些急救队员也有好一阵子不敢正视他。听说赶到医院去的岩木的母亲不断地问,“这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想到这些事情,广濑的心情简直跌到了谷底。这时候外头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委员长五反田跑了进来。
“后藤老师呢?”
他喘着气问道。他身上的制报又褶又乱,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而且脸上的表情在显示着发生的事情绝对非比寻常。
“正在开会。怎么了?”
“请你赶快去阻止,他们要把高里吊死。”
※ ※ ※
广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二年六班去。来到班级所在的二楼,只见走廊上零零星星地聚集了一些学生。他推开学生跑到教室,一冲进教室,就看到一道由学生所筑起来的人墙面向着窗户。
“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学生回过头来,但是没有人有想要解散的意思。距离这道人墙不远处有几个学生铁青着脸畏缩地靠在一起。有几个人脸上有着好像被打过的淤青。
“住手。”
广濑把手搭到站在他面前的学生的肩膀上,企图强行分开人群,突然背后遭到了袭击。
“少在这边碍事!”
朝着广濑怒吼的学生眼神发直。教室里充满了堪称杀气的激动气氛。
“喂,住手!”
广濑企图推开四周的学生,可是却招来无数双手对着他抡起拳头。每个学生都露出狰狞的面目。
“高里!”
他就站在人墙前面。广濑看到几个学生对他推推扯扯的。
“是你杀的,对不对?”
“你杀了他,对不对?”
广濑知道他们说的是岩木。他原本想大叫不是这样的,可是有人用膝盖往他胸口一撞,让他疼得顿时发不出声音来了。
“小小的实习老师别多管闲事!”
广濑的双腿一软。当他跪下一边的膝盖时,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踢了过来。
“高里,你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是人吗?”
没有人回答。也可能是四周的一阵拳打脚踢所造成的冲击使得广濑听不到任何声音。
“岩木说根本就没有降祸什么的事情,可是你看,他真的死了!”
隔着人墙的脚缝,厂濑看到高里已经被逼到窗边了。学生们激动的情绪已达临界点。现场充满了紧迫的危险气息。
“你们住手啊!”
广濑爬起来,勉强推开了学生。在他推开学生的当儿仍然不时有拳头飞过来。
“你想帮这个妖怪吗?就算你帮他也没有用。岩木都已经死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话声一落,一只脚就迎面踢了过来。就在眼前窜过一阵疼痛的同时,鼻子开始流出一股湿热的液体。广濑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推开了学生,来到人墙的最前排,这时候,他只觉得地板在摇晃,根本没办法再站起来了。广濑无力地把额头抵在地上,这时伸过来几只手环住广濑的肩膀。广濑就这样被制压在当场,然而早在学生采取这个行动之前他就已经无力动弹了。
高里看到了广濑。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想跑向广濑的样子,可是却被包围着的学生给挡住了。
“道歉!”
有人将高里推了开来。另外有人抓住倒下来的高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向岩木道歉!都是因为你,让我们也连带受到牵连!”
“跪下来发誓不再发生这种事!”
不知道谁的手企图推倒高里,用力压住他强迫他跪下来。有人抓住高里的头发想逼他低下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抵抗的高里发出了声音。
“不要!”
现场喧嚣的气息让他警觉到四周充满了杀气。
高里甩开压制止他的手臂,扭动身体逃开了企图用蛮力推倒他的人的手,紧紧地靠在窗边。很奇怪的是,挣脱了束缚从地上爬起来的高里看起来好像为什么事情感到极度震惊似的。
“为什么不要?你是指你不愿意道歉?”
“你杀了人,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高里瞪大了眼睛。他顶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可是却使足了劲大叫。
“我不要跪!我做不到!”
他所说的话引来一阵漫骂声。几个人靠到高里身边,又是一阵推打。
“住手。”
广濑的声音沙哑了,同时也产生严重的晕眩感。他甩开压在他身上的手臂,告诉自己,再怎么样也要让自己站起来,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平衡。
他看到高里被推到窗台上。高里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但他没有做任何抵抗,看起来就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惊讶得忘了要去抵抗。
“不行。”广濑心里想着。不能做这种事情。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变成加害人。为了他们好,那样做不是件好事。
──报复不是好事。
报复……报复……报复不是件好事。
“不要!”
广濑大叫起来,可是为时已晚。高里的身体在完全没有抵抗的情况下消失於窗外。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声。
Ⅱ
当几名教师飞奔而来时,广濑已经陷入朦胧的状态,很难保持清醒的意识了。有人扶着他走在走廊上。过程中他几度弯下膝盖,并在走廊上吐了一次,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终於倒在保健室里,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睛时,广濑发现自己躺在保健室的床上。他甩了甩剧烈疼痛的头,支位上半身,他看到了十时。
“你还好吧?”
“……高里呢?”
十时走向广濑,坐到病床的一角。广濑觉得耳鸣得厉害,好像走进隧道当中一样。眼前罩着一片白雾,没办法看清楚。嘴巴也没办法随着自由意志活动。
“救护车把他载走了,好像伤得不是挺严重的。从某方面来说,倒是你伤得比较重。”
十时的话让广濑安心了不少。他勉强眨了几次眼睛。视野终於变得澄澈了许多。
“现在几点?”
“快中午了。老师把你扛过来之后并没经过多久。”
“……能给我一杯水吗?”
嘴巴里面充满了血腥味,感觉非常苦涩。用十时给他的水漱过口之后,终於觉得清爽了许多。
“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学生们呢?”
“被留在教室里审诫。”
“后藤老师呢?”
“到班上去了。总之,请你先好好休息一阵子。你有轻微的呕吐吧?头还会不会痛?感觉恶心吗?”
“已经……没事了。”
广濑支起身体,觉得全身酸痛,但是并没有晕眩感。
“到医院去一趟比较保险一点。”
“等事情结束了我就去。”
广濑下了床。他站起来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没问题了,已经可以动了。
“谢谢你的照顾。”
“请你真的要到医院去一趟。”
“好的。”
广濑对十时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离开保健室。
※ ※ ※
广濑在回班上的走廊上遇到了后藤。
“哟,美男子,你还活着啊?”
听到后藤的调侃,广濑轻轻笑了一下,低下了头。后藤苦笑了起来,然后拍拍广濑的肩膀。
“事情闹得可真大啊。”
“对不起,当时我明明在场的。”
“受伤的人再怎么有心也无力啊。总之你先回去,到医院去一趟。被打到头还呕吐是很危险的。”
“对不起……”
“不是你的关系。我早就在想,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是武力革命。高里散播了恐惧。我一直在想,想有一天人们会蜂拥而起的。”
“他们呢?”
“被教务主任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其实关於降祸那些有的没有的,他们怎么会懂,可是不说就会酿成大灾。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正当防卫罢了。所以越是数落他们,他们就越露出像是单纯的欺凌事件的表情。”
“……或许吧。”
“总之你先到医院去,现在的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广濑点点头,行了一个礼,突然又问道。
“您知道高里是被送到哪一家医院吗?”
“听说是日赤医院。竟然被送到那么远的医院去,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是吗?只是从二楼掉下去罢了。”
后藤说完露出了苦笑。
“如果你要到日赤去,可别只是去探病,顺便看看医生吧。知道了吗?”
广濑点点头,继续走向准备室。
他走回准备室,想去拿公事包。一打开门,就看到里面有几个学生。
“……你们都在啊?”
“广濑老师,你没事吧?”
先行打招呼的是桥上。
“还好,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谁都会知道的。要喝点什么吗?”
“给我杯水。”
广濑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对现在的他来说,从本部大楼走回来已经算是一项重度劳动了。
一个装了水的烧杯放到他面前。野末窥探似地看着广濑的脸。
“好难看的脸。真的没事吗?”
“嗯。”
广濑回答道,发现桌上放着一朵菊花。
“这是谁放的?”
“是我。”野末说。
“我老是觉得岩木学长就在这里,所以从教室那边拔过来的。”
“是吗……”
广濑轻轻地摸了摸菊花,然后环视着房间内。没有看到田。
“田呢?”
“桥上学长把他赶出去了。”
广濑看向桥上,他皱起了眉头。
“看他好像挺兴奋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们要在这里守灵,叫他离开。”
“原来如此。”广濑点点头。所以这些常客才会聚集在这里啊。
“听说岩木学长今天举行葬礼。广濑老师要去吗?”
野末问道,广濑点点头。
※ ※ ※
稍后,广濑离开学校,拦了一辆计程车前往医院。柜台已经下班了,广濑他刚好以这个做为理由放弃看诊,转而询问高里的病房。高里被送到六楼的大病房去了。来到病房门口,广濑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打开,只有靠近角落的一张病床的拉帘是拉起来的。他环视整间病房,对着那些看着他的病患们点点头,走近角落的那张病床,轻轻地拉开隔帘。
他瞪大了眼睛,瞬间又闭上眼睛。
高里的手臂从病床边垂放下来,他睡得很熟,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他的手。
──原来那个人就是高里吗?
突然间之前看到的景象在脑海里复苏。──站在教师大楼窗边的影子。
近距离一看,那只手有着完美的造型,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光滑而又美丽的女人手臂。然而,从床底下伸出来的手臂的主人却不见踪影。那只手在广濑还来不及感到惊讶之余,便惊惶失措似地松开了手指头,消失於病床下方。
广濑往前去,轻轻地弯下腰来,窥探着床底下。当然那里什么都没有。
广濑呆站了好一阵子,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在苦恼着要不要叫醒高里的时候,后面的患者给了他一张椅子。──大概以为广濑刚刚弯下腰是在找椅子。
“谢谢。”广濑点点头,打开窗帘,坐到床边。然后思索着高里给他的课题。
※ ※ ※
高里很快地就醒过来了,可能本来就没有睡得很熟。认出是广濑之后,他瞪大了眼睛,然后支起身体。
“高里你没事吧?”
“是的,对不起。”
高里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不是你的关系,别放在心上。”
广濑一边说一边不经意地想起昨天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
“你的伤势呢?”
高里摇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跌、撞伤和抆伤而已。”
虽说只是二楼,但是学校的二楼挺高的。而且下方的步道又低了一层楼左右的高度,地下有脚踏车停放处。高里就是跌落在要下到脚踏车停放处的水泥坡道上。从相当於三楼高的高度上掉下来,要说无伤,那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不抵抗?”
高里当时并没有抵抗,广濑一直非常在意这件事。高里想说什么,随即又摇摇头,只是淡淡地回答说,“我觉得有点惊讶。”
广濑站起来,拍拍只是默默地垂着头的高里的肩膀。
“你要住院吗?”
高里抬起脸,露出困惑的表情。
“没有……。医生说我可以回去了,但是……”
“但是?”
高里好像很难以启齿。
“没有人来接我。”
广濑不解地歪着头,说了一声,“等我一下。”便离开病房。
※ ※ ※
广濑到护理站去表明了身份,试探性地问道,“高里还不能回去吗?”
一个年长的护士很困惑地说。
“他还未成年,所以告诉过他要请监护人过来才行。”
“没有人来吗?”
“嗯。我们打电话过去,他的母亲接了电话,说她知道了。之后又打了几次电话,但是都没有人接听……”
广濑皱起了眉头。
“真是伤脑筋啊。我们必须请他的家人拿保险卡来办手续才行,而且也得结清医药费。”
“我去看看。”
“是吗?如果您愿意帮忙的话,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护士很感欣慰地松了一口气。他接过护士给他的申请书放在口袋里,然后在大厅打了电话跟后藤联络,便离开了医院。
Ⅲ
广濑先回家一趟,把沾满血迹的衣服换掉再前往高里的家。因为他虽然带了外套,但是光是靠一件外套是没办法把那么多的血迹给盖住的。
高里的家位於靠海的古老村落的后面。是一栋年代久远的民家,虽然整理得非常干净,但是仍然难掩阴暗的气息。
门虽然紧紧地关着,但是并没有闩上门闩,因此广濑自行打开了门,有一段路是舖着沙子的,之后连接着的是一段石板路,他踩着石板来到森严的玄关,提下门铃,门内立刻有人应答。广濑表明了身份之后,过了一会儿便有脚步声响起,玄关的门打开了。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一看就知道是高里的母亲。她张着两条腿站在门口,带着窥探似的眼神问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广濑内心觉得狐疑,把事情经过说明给她听。
“医院说监护人冲冲没有到医院去,所以他没办法出院回家……”
她轻轻地把手压在额头上。
“请你告诉他,叫他自己回来。”
广濑感到有点惊讶。不管再怎么善意去解读这句话,听起来都不像是一个母亲对从窗户掉下去而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的儿子该有的态度。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就转过身背对着广濑,一副要关上门的态势,广濑赶紧制止她。
“对不起,关於医药费……”
“啊!”她瞪大了眼睛,然后勉为其难地请广濑进到玄关里面。广濑一脚踏进大约有三叠左右没有舖地板的宽广房间中。
“多少钱?”
广濑心中一阵纳闷,不过还是把帐单递给了她。这个女人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医院派来要钱的人啊?
“也需要保险卡。”
“我现在去拿。”
“请等一下。”
广濑叫住了作势要走过屋里的女人。
“我不是特地跑来跟您催款的。您为什么不到医院去一趟呢?”
她茫茫然地回头,然后有点夸张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忙。可能太劳烦您,不过是不是可以请老师帮我跑一趟医院?”
“看不出您很忙的样子。”
广濑忍不住话中带刺。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做母亲的人的态度。
她猛地回头看着广濑,以仿佛看着敌人一般的眼神瞪着他。
“如果他想回来,就尽管自己回来呀!”
被她这么一喝,广濑顿时哑然失声,她指着广濑。
“如果你想让那个孩子回家的话,那就去把他接回来不就得了?我可是很忙的。”
语气中带有不屑的味道。广濑与其说感到愤怒,不如说有着更多的疑惑。他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
“高里的妈妈,高里受伤了耶。”
“那又怎样?”
她盛气凌人地问道,广濑顿时涌起一股不快感。他再也忍不住了,把心中的想法直接地说了出来。
“你不是他的母亲吗?”
她瞪着广濑。
“我……”
她激动得几乎要捶胸顿足了。
“那个孩子不回来也无所谓。如果他想回来,我也不会阻止他。因为我是一个母亲。”
所谓的惊愕到无言以对,大概就是指自己现在的状况吧?广濑心里想着。就在广濑因为太过震撼而动弹不得的时候,她火速地进到屋里去,然后很快地又回到玄关,将信封和保险卡递给广濑。
“为什么呢?”
广濑忍不住地问道,於是她赤着脚踩进舖着土的房间来,将那些东西硬塞到广濑手上,然后又迅速地松开手。
“他不正常。”
她瞪着广濑。
“又死了,对不对?”
广濑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她的意思,狐疑地歪着头。
“又有同学死了,对不对?因为那个孩子的缘故。”
广濑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她紧紧握住拳头,像小孩子一样难过地抖动着身体。
“你以为这是第几次了?连我们都被骂成是杀人凶手。”
泪水从她的眼中落下来。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诅咒的声音。
“我们又得关上雨窗缩在家里过日子,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孩子害的。”
“不是高里的关系!”
广濑忍不住大叫。“太过分了。”他心中想。就算世人再怎么不谅解,做父母的不是应该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吗?
“大家都这样说,都说是那个孩子的缘故。附近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是这样说的。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我知道。”
她说得斩钉截铁。
“你有没有想过因为那个孩子,我跟我先生有多么的悲惨?人们不是对我们翻白眼,就是说一些嘲讽的话。连小孩子也不止一次地受到欺凌。”
“小孩子”这个字眼刺痛了广濑的心,高里曾经说过他有一个弟弟。她所说的小孩子,指的应该就是弟弟吧。很明显的,她并不把高里包括在内。
“所以做母亲的就抛弃他吗?”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态度有多伤害高里?”
她笑了。
“那个孩子会受到伤害吗?他从来就没有露出那种可怜的样子啊。”
“谁敢确定呢?或许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啊。”
“嗯,我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了解那个孩子心里有什么感受,或许心里在想什么。”
她又笑了。很明显地带着嘲讽的色彩。
“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想法都没有。因为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人。”
“怎么讲这种话?”
她歪着嘴角笑了。广濑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丑陋的笑容。
“他是替身子。在他消失的那段期间,他被替换了。”
“妖精的替身子”,这个听起来颇耳熟的字眼让广濑开始搜寻着他的记忆。在大学的英语教科书中确实看过这个字眼,这是流传於爱尔兰的风俗。传说住在当地的妖精会将美丽的人类孩子偷出来,然后留下有数百岁年纪的丑陋妖精之子。
广濑有一种亲眼目睹亲子关系决裂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从小他就是个奇怪的孩子。可是,在他消失之前,他真的是一个乖孩子。我们都已经让替身子留在家里、供他吃住,甚至还让他上学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还真希望能获得你们的一些赞赏呢!”
说完她捂住了脸。从她的指缝间流泻出来的声音让广濑不寒而栗。
“当初他回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用火铲子打他呢……”
妖精不喜欢火,讨厌铁。听说只要用烧得火红的火铲子刺进替身子的喉咙,他就会变回原来的孩子。
广濑无言地呆立在当场,突然,高里的妈妈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请你不要把我讲的这些话告诉那个孩子。”
广濑瞪大了眼睛,有好一阵子答不出话来,她突然露出畏惧的表情。
“请不要说出去,求求你。”
“是对高里的恐惧。”广濑这才明白,这个家里也充满了这种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