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2 / 2)

十二国记 小野不由美 12277 字 2个月前

──好遥远的距离。

广濑不禁在内心呻吟着。高里和他四周的世界距离好遥远。高里放学后仍然留在教室里。广濑心想,他不是爱留在学校,也不是自愿留在教室里,而是有家归不得。

“我不会说的。”

广濑喃喃说道。她把信封递给了广濑,这一次广濑也默默地收下了。

“高里他……”

广濑开口说道。他觉得自己不说不行。

“先暂时不要回家是不是比较好一些?”

她露出讶异的表情。

“在他镇定下来之前,由我来照顾他。这样可以吗?”

她点点头,很明显地露出了非常放心的表情。也不等广濑的反应,转身就钻进屋里去了。

广濑被留在泥土地外露的房间里,好一阵子低垂着头没说话。他觉得好想哭。

回到医院之后,广濑到会计部门去结了帐,然后走向高里的病房。高里病床的拉帘仍然紧闭着,广濑轻轻地抓住布帘的一端,往里面一看,只见高里坐在床上定定地看着窗帘。

认出是广濑,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看着窗帘很好玩吗?”

广濑开玩笑地说道,高里也笑了。

“上面映着麻雀的影子。”

“哦?”

面对窗户的窗帘上因为有着微微斜射进来的阳光而映出了外面的树影。看不到有任何像鸟影子的东西,只看到随风摇曳的树枝和树叶徐徐地摆动着。正当广濑想问哪里有麻雀的时候,突然一根树枝晃动了。一个非常淡的影子摇晃着,从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就可以知道那一头有什么东西。呈现出有别於树叶形状的圆形轮廓影子飞向旁边的树枝。那根树枝也仿佛背风似地摆动着,可以看出小鸟停栖到上头了。感觉好像看着一幕幕难以理解的皮影戏一样。

果然是麻雀的影子。广濑确认之后看着高里,他寻求赞同似地抬眼看着广濑。

“好刺眼。”

广濑说道,高里笑着把视线望向窗帘的方向。

“有三只。”

广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可是他甚至没办法分辨出刚才看到的是哪一只。广濑苦笑着催促高里。

“走吧!我已经去结过帐了。”

高里的表情顿时阴暗了下来。

“对不起。”

“我说过不要放在心上的。”

高里虽然穿着制服,但是衬衫是薄的,看起来好凄切。不知道是之前肢体冲突时造成的,还是落地时造成的,他的衬衫上有好几处都破掉了,甚至还沾有零星的变了色的血迹。“穿上吧!”广濑苦笑着将抱在手上的外套递给高里。高里站起来接过外套,再度深深地对着广濑行了一个礼。

※       ※       ※

他们来到护理站,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医院。走到附近的地下铁车站时,高里再度对广濑行了一个礼,作势要离去。

“你要去哪里?”

广濑一边问,一边将硬币投进售票机当中,买了两张目的地一样的车票。

“我先回家一趟。”

高里淡淡地说,广濑不禁叹了一口气。先前他是搭救护车被送进医院的,当然没有带书包来。也就是说,他身上并没有带钱,因此他是打算就这样走路回家吧。换搭电车回到高里家也要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对高里而言,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广濑把车票递给他。

“到我家来。我的房间虽然小了一点,不过只有我一个人住,你不用客气。”

高里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广濑。然后大概也多少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顿时脸上掠过一股悲叹似的阴影。他沉重地低下头去。

“我不能去。”

广濑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往高里的背上一推。

“我只有一床棉被,不过现在这种天气大概不需要用到棉被吧?但是也许会睡得腰酸背痛。”

“老师。”

“隔一段时间再说吧。”

广濑低声说道,高里总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深深地一鞠躬。

“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

广濑并没有提到任何事情,可是高里似乎全部懂,看得广濑好伤感。像这样的争执,在他们母子之间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啊?一想到这,广濑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悲哀。

广濑住在市区的边缘。是一栋老旧的高级公寓,窗外是面对着河口的堤防,堤防的高度高过屋顶,因此视野非常不好。这一带是住宅区的密集区,因此虽然靠海,可是风却好像是静止不动的,令人很难捱过夏天酷热的天气。唯一的优点是租金便宜,而且就在大学附近。

“这里什么都没有。”

广濑说着走过屋里,高里则好像看着什么稀奇事物似地环视着房间内部。

一进去就是三叠宽的厨房,后面则是六叠宽的和室,置鞋处的旁边则有一套简单的卫浴设备。

广濑没有收集东西的癖好,因此屋内显得非常空旷而清爽。他本来就是那种只要房间内一堆满东西就会觉得心浮气躁的人,所以尽可能地将东西简化到最极致。更因为房内正好有一个橱柜,因此他甚至连衣柜都没放。六叠宽的房间里有一张取代桌子的炕桌、一个书架,另外就是一个拿来当电视柜使用的三层柜,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具。

“很煞风景吧?”

广濑苦笑着说,高里却摇摇头。他问道,“我可以看看窗外吗?”广濑点点头,高里便靠到窗边去。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阳台,前方就是沿着堤防舖设的道路。道路比窗台还高,就算站在阳台上,除了斜向上方的水泥地之外,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由於道路跟房间的距离有点远,所以采光并不差,不过却因此失去了通风的管道。

高里拉起窗帘,眺望着窗外,然后转过头来抬眼看着书架。广濑喜欢看书,可是又不喜欢房间里塞满书籍,因此多半都去图书馆借书。买来的书也在看过之后就立即处理掉,所以摆在书架上的只有教科书和基本摄影专集而已。

高里带着稀奇的视线看着书架,广濑带着苦笑看着他。

“很稀奇吗?”

高里点点头,说了一声“是的。”

“这是我第一次到别人家。”

好叫人落寞的说词。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互相拜访探望的朋友。

“我要回学校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家时我会到你家去一趟。你需要什么东西?”

高里歪着头,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如果有教科书的话。”广濑点点头,将备用钥匙交给高里,简单地说明了家中的设备之后就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高里问了一声“我可以看看书吗?”这一幕景象竟然深深地残留在广濑的印象中。

“伤势怎么样了?”

一走进准备室,后藤就问道。

“劳您烦心真是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

“恐怕有一阵子全身都会肿起来。”广濑说着笑了。

学校里面一片寂静的气氛。现在已是放学后的时间,本来应该会因为准备明天就要举办的体育祭而喧腾不已的。

“高里呢?”

“据护士的说法,应该是没有什么严重性,顶多就是一些跌撞伤和抆伤。”

“是吗?”后藤点点头,帮广濑在烧杯里倒了咖啡。

“那些学生怎么样了?”

广濑问道,后藤把脚搁到桌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还在苦思处理的方式。刚刚还在开会,决定目前先不予处分。唉,要是让所有人都关禁闭的话,我看从明天开始我们都得对着空荡荡的桌子上课了。”

“说得也是。”

“校方决定姑且先以意外来处置。因为高里也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广濑看着后藤。

“他这样说吗?”

“你没听他说吗?”

“嗯。”

后藤叹了一口气。

“那些把他推下去的学生也一再扬言是高里自己跳下去的。站在走廊上看热闹的那些人虽然都说高里是被推下去的,可是高里在被救护车载走之前说他是自己绊到脚,才从窗口掉下来的。”

“是这样啊……”

后藤又叹了一口大气。

“他不是什么坏人……不是坏人,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

后藤像是在自言自语,因此广濑并没有回答。

“所以你的情况也算是意外。”

广濑看着后藤,后藤皱起了眉头。

“一群因为同学遭遇不幸而群情激动的学生企图把少年A吊死,少年A感觉到自己有生命的危险,意图逃跑,结果一不小心从窗口掉下去了。而想要前往仲裁的实习老师也在和学生的推撞当中跌到而受了伤。”

后藤说着说着用食指比比广濑。广濑露出一脸苦笑。

“我明白了。”

“抱歉了。”

广濑还是只能苦笑,然后说道。

“后藤老师,高里会在我那边住一阵子。”

后藤一听,咚的一声把脚放了下来。

“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还是暂时不要回家的好,我已经跟他母亲沟通过了。”

后藤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广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后藤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

“……真是的,你怎么擅自做这种决定呢?”

“对不起。”

后藤弯下嘴角。

“也罢。总之,实习结束之前,你先保持沉默吧。”

广濑点点头。后藤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

“另外,下次的家庭访问就让我去吧。”

“你不相信我吗?”

“不是,只是剩下高里的家我还没去做过家庭访问。”

广濑看看后藤,他苦笑道。

“我去过一次,结果没人在家。之后打了几次电话去,也总是一再推说忙忙忙。对方还说他们把孩子都交给学校了,随我们高兴怎么处理。一年级的时候也是这样,结果就这样一直拖,直到现在始终都没能去做过家庭访问。”

这一次倒换成广濑要叹气了。

“当时的导师生田老师是气得直跳脚。”

广濑轻轻地笑了。生田是英文老师,同时兼任足球社的顾问,是个热血汉子。

“母亲那边解决不了,他甚至跑到高里的父亲工作的公司去找人。没想到对方说,这种事全都交给孩子的母亲主管,他一概不过问。”

“是真有这个可能。”广濑点点头说。

“他说,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他们叫过高里的名字。”

广濑猛地想起,高里的母亲老是只说“那个孩子”,却从来没提过他的名字。

“生田老师好像有好几次也想过把高里带回自己家里去。可是一般人总难免会多想的。生田老师家里有两个精力充沛的孩子,而高里又牵扯了那么多的负面传闻,所以他还是有所顾虑的。”

广濑点点头。后藤很难为情地笑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把他带回家。跟她母亲谈过话之后,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这样想。不过我们家有一个一开口就没好话的恶婆娘。”

后藤叹了一口气。

“生田老师很照顾高里。事实上也是在生田老师的请托下,才把高里编到我班上来的。”

“可以这样做吗?”

广濑狐疑地问道,后藤苦笑着说。

“总有办法的。──不过,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后藤又叹了一口气。广濑觉得后藤今天只会叹气。

“我也希望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连生田老师都死了……”

广濑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

后藤狐疑地反问,广濑只有摇头的份。

“在第三学期结业式的那一天。当天生田老师来这里跟我说,‘高里有劳您了。’因为他说最后他喝斥了高里一顿。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知道当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车子撞上了护栏。听说现场没有刹车的痕迹,也没有打过方向盘的迹象,可能是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才造成的。”

广濑闭上眼睛。

“大概是有人知道当天生田老师把高里留了下来,因此在举行葬礼的时候,班上的学生才说这是降祸造成的。”

广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生田和岩木都是在没有恶意的情况下对高里做了些事。或许该说他们都是出於善意的,而且高里自己也清楚──可是,他们都死了。那跟高里的想法一点都没有关系。其实他们都是为了高里好,不应该死的,然而这样的人却死了,而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是高里的错。

所以高里永远是孤独的。

后藤又叹了一口深深的气。

“……他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孩子,可是……”

广濑从学校里打电话到高里家,表示要去拿高里的行李,然后就离开了学校。

静谧的学校里好象笼罩着一股紧张的气息。隔天学校仍然照常上课,不过校园内可能要花上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回归平静吧。

来到高里的家,广濑看到玄关前面放着行李。有一个纸袋和一个旅行袋大小的包包。广濑打开纸袋,里面装了教科书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他咬住嘴唇,拿定主意按下门铃。接连按了几次,耐心地等着,里面却完全没有回应。玄关旁边的房间全都关上了遮雨窗。广濑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行李离开了。

广濑回到公寓时,太阳已缓缓西斜,堤防上方的天空艳红地晕染着薄薄的云层。他招呼了一声之后打开门,从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高里坐在窗边看着书。

他抬起头来,看到广濑之后立刻合上书本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之后,接过广濑手边的行李。

“我说过不要在意的。”

“对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

广濑说完,高里便轻轻地笑了。

广濑受到深深的震撼。虽然只是淡淡的笑,但是他觉得最近高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多了。他的母亲虽然说过那些话,但是广濑相信,高里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也不是什么都不想的。只因为他没有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传达出去的对象而已──即便在家里也是一样。

夕阳余晖洒满了整个房间。广濑点亮了灯,刚刚还显得很明亮的窗口因此整个暗淡了下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很无聊吧?”

广濑说,但高里摇摇头。广濑看看他手上的书,原来他刚刚看的是圭亚那高地的摄影专集。

“你在看那个啊,很不错吧?”

高里点点头。

“我很想亲自跑一趟去看看。”

广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高里回答道,“是啊。”

“你也这样想吗?”

“是的。”

他点点头之后,又说道。

“我想到罗莱马山去看看。”

“啊,你是说有水晶山谷的那个地方吗?”

高里轻轻地笑了。

“有岩石迷宫的地方。”

“岩石迷宫啊?”

广濑屈身蹲到坐在地上的高里前面,看看书页。他看到了从上空拍摄的被称为“岩石迷宫”的地区的相片。当地布满了奇岩和龟裂的山石,仿佛一座迷宫一样。因为比例的关系,看起来好渺小,不过事实上那是一座有东京圆顶球场数十倍大的巨大迷宫。

“……我总觉得似曾相识……”

高里喃喃地低声说道,广濑窥探着他的脸。

“你是说迷宫?”

高里温驯地点点头。

“圭亚那高地的风景也让我有这种感觉……。就是我们所说的‘即视感’吧?”

“是那个吗?你神隐期间去的地方?”

“不知道。”高里摇摇头。

“我一直在想,可是就是搞不清楚。”

听出他的语气中隐含着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广濑勉强自己装出开朗的声音对他说。

“别沮丧,总有一天会想出来的。”

高里想对广濑笑,可是终究没办法成功地挤出笑容。

“高里,想太多也於事无补。”

“我总觉得非想出来不可。一直觉得要是我不赶快想出来,就好像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一样……”

广濑只是皱起眉头,没办法说什么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约定。而那个约定是绝对不能忘的。”

广濑默默地将上衣挂到衣架上,然后打开橱柜,将上衣收进去。正想拉上纸门时,发现高里一直朝着自己这边看,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橱柜的下方。

这个橱柜的上半部是用来吊挂衣服的,而下半部则放着架子,用来收藏书本。高里觉得很稀奇似地看着那个书架。两人视线一对望,高里就问,“我可以看看吗?”

“不用客气。”广濑便把空间让出来给高里。

橱柜左侧下方的左右边放着两个小小的架子。广濑把它拿来收藏没办法处理掉的书籍。他从进大学就读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然后过了四年,但这个架子依然还有空位。

高里看了看橱柜里面,他没有去看书背封面,倒先举起手指着里面。广濑看着他指着的地方,有一张从里面的墙上垂挂下来的画。

“啊……,那是后藤老师画给我的。”

用不太有文艺气息的画框裱起来的那幅水彩画,是以一种渲染手法般的薄淡色彩画出了一片风景。在开满了白色花朵的原野上有一条透明的河川蜿蜒曲折地绵延而去,远处有一座半透明似的桥。

这是广濑提到的“那个世界”的故事时,后藤为他画出来的。后藤用铅笔约略勾勒出淡淡的草图,问广濑“是这种感觉吗?”广濑说他想要这幅画,於是后藤当天就为他着上色彩,成了这幅有着非常淡薄而复杂色彩的画。

“为什么挂在那里?”

广濑笑了,指着放在下层架子旁边的台灯。

“要睡觉时不是会把棉被垂直移动地舖起来吗?”

广濑将手臂弯成与橱柜成直角的样子,然后又指着橱柜的方向。

“所以我把枕头摆在这里,只要点亮那盏台灯就可以看画了。看起来很像是懒人的书房。很不错的点子,对不对?”

广濑说完,高里便笑着点点头。

※       ※       ※

“高里,你想吃什么?”

广濑一边将衬衫放进摆在阳台的洗衣机里一边问。他指着歪着头不知所措的高里身上的衬衫,示意要高里脱下来一块洗。

“随便都好。”

“有没有特别的喜好?”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

“太帅了!”

广濑让水流进洗衣机,再倒进洗衣精,这时换上便服的高里把头探到阳台上来。

“这个就不要了,包包里面放有替换的制服。”

“是吗?”广濑说着指了指摆在阳台上的垃圾桶。事实上衣服一旦沾染到血迹,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清洗干净的,更何况还破了好几个地方,以广濑做家事的功力,他觉得那件衬衫是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了,因此高里的这番话倒让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高里打开垃圾桶的盖子,然后看着广濑,脸上是一片茫然。

广濑觉得奇怪,往垃圾桶里一看,看到自己白天丢进去的那件衬衫──因为沾了很多鼻血,所以他不想再穿了。

“这事别谈吧?”

广濑淡淡地说道,高里则充满歉意似地低下了头。

一到深夜,从广濑的房间便可以听到海涛声。广濑很喜欢这种听起来像心跳的声音。今天晚上,他还可以听到仿佛配合着海浪起伏声的微微鼻息声。

台灯已经熄灭。洒落於堤防上的月光的反射光芒整个泄进了没有灯火的房间当中。转头一看,高里睡得正甜。他帮高里舖了冬天用的厚棉被,又给了他一条毛毯代替夏天用的盖被。要是他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的话,那么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外宿吧──除了修学旅行之外。

老实说,这也是广濑第一次让别人住宿在自己家里。他原本就不喜欢让别人进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又不能这样直接了当地说。因此尽管他还不至於在门口就将来访者给赶走,然而一旦有外人进到房子里来,他就会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果要为这个毛病冠上个名称的话,应该就叫“来访者综合症”吧?他会毫无来由地产生不安,担心对方可能会就此长期留在这里,进而从此再也不离开。一来他害怕对方会就此待下去,二来也怕所有的东西和秩序都会被搞得乱七八糟。至於要问,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被搞的一团糟,其实连广濑自己也都不清楚。

因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从不让别人住在自己的屋里。即便允许别人进来,也绝对不接受来访者住下来。就算是母亲或父亲来时也一样。他会让他们进屋里来,但是绝对不让他们留宿。与其说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倒不如说他是因为难以忍受那种恐慌和不安,可是也就是因为这样,广濑常被说成是一个怪人。

广濑天生就不喜欢跟别人有太长的相处时间。即使是再怎么好相处的人,譬如:父母或恋人。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就会开始产生一种疏离感。他不是不喜欢对方,只是一旦产生那种疏离感,他就会很想要要求对方让自己有独处的时间和空间。如果是到别人家,开始有那种不耐感的时候,他只要回自己家就没事了,但是万一是别人来自己家里时,他总不能要求对方主动离开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自己也会这样怀疑。

而现在自己竟然主动邀请别人来住,这实在太叫人惊讶了。广濑不由得露出了苦笑。而且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一住将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广濑翻了个身──他知道原因何在。

广濑并不怕高里,高里不会引起广濑的不安,他不会做出“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行为。如果要换成一种比较感伤的说法的话,那就是因为──高里是他的“同胞”。高里跟广濑都不是“这边”的人。至少广濑是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知道高里不会“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

所谓的“事件”是什么啊?广濑心里想着。那是不是和失去祖国的幻想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呢?

迷迷糊糊得睡着之后,广濑突然又清醒了过来。他保持着半睡半醒的思绪想着,“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呢!还想多思考一下,还不想睡。”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广濑突然觉得旁边有人的气息。“是谁啊?”他讶异地想着,随即想到高里就睡在旁边。“对了,高里睡在这里。”接着意识又逐渐模糊了起来,但是他又听到了人的脚步声,这一次他可是真的醒过来了。

“是高里醒来了吗?他是因为认床而睡不着吗?”广濑想转头看看旁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连手跟脚都没办法动了,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辛苦,每一次呼吸总要拖上好长一段时间。

“唰。”附近有脚步声。他听到榻榻米上有脚掌抆地而行的声音。他拼命地想转头看看声音的出处,可是连转动视线都要花上他好大的力气。保持仰躺的姿势动都不能动的广濑的视野里看不到脚步声的主人。他用视线搜寻着四周,光是做这个动作就让他汗水直流。“这就是所谓的五花大绑的感觉吗?”他终於想到了这一点。

“唰。”脚步声再度响起。是距离非常遥远的脚步声。即使他用尽了搬动大石头的力气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头稍微转动一下。“唰。”脚步声又再响起,人的气息就近在身边。他可以感觉到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转动的视野的某一个小角落有人存在──只要头能转动一下,即便只是一公分,他应该就可以看到对方了。

“沙沙沙……”有东西在榻榻米上滑动的声音。然后所有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四周回归一片寂静。

广濑仍然执拗地想确认出声音的出处。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滑到太阳穴一带。他以身体所能转动的最大幅度转动了一下脖子。“再一点点。只要再一点点。”

他使出浑身的力道,几乎都快让自己窒息了,好不容易他的视线终於看到了散发出人的气息的角落。就在他只能看到月光投射进来的窗户的上方,视野的一角瞄到了旁边睡着的人影。

“刚刚是高里吗?是高里起身,然后又躺回去睡吗?”就在他这样揣测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他视野的一角蠢动着。他知道那是只白皙的手。

白色的手在他没办法灵活转动的视野一角蠕动,企图去触摸睡在旁边的高里的脸。那只手绕到广濑这边来,想要触摸高里。白皙的手臂宛如轻轻抱住高里的脖子似地整个出现了。广濑屏住气息把头转了过去。他终於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幅景象了。

那只环抱住高里的脖子的白皙手臂有着丰盈的线条,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手臂。那只手臂从高里的对面伸过来。那个地方比较低,看起来像是有人睡在死角的方位,可是广濑知道并没有这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突然从广濑凝视着的高里的侧脸的阴暗处冒出来。

广濑定睛一看,是女人的脸。她露出鼻梁以上的部位看着广濑。广濑想叫起来,可是却只引起腹肌的一阵痉挛,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没办法把眼睛闭上,也没办法把视线移开。因为室内一片阴暗,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孔的长相──那对圆圆的、睁得老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广濑。

广濑突然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声音。

──你是国王的敌人吗?

还来不及解析这句话的意义,“唰!”的一声,那张脸突然就凑到广濑的眼前来了。又圆又大的眼睛来势汹汹仿佛就要窜进广濑的眼中一般,并夹带有一股强烈的海水味道。广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随即整个人像被弹起一般,撤掉了全身的束缚力道,一跃而起。同一时间,那只手臂和头部缩了回去,速度快过广濑的视线扫射。

就在广濑探出身体追上去的同时,那只手臂和头仿佛就要被吸进榻榻米当中。长及手肘的白皙手臂和露到鼻梁部位的女人的头──圆圆的眼睛微微地眯细了起来,发出“唰!”的一声就消失了。就像是沉入榻榻米当中似地消失了。

广濑惊骇地喘着气。冒出的汗水不断地流到下巴,滴到榻榻米上。已经没有任何气息存在了。只剩下有着冰冷色彩的榻榻米和静静地睡着的高里。

广濑支起身体愕然地看着刚发生的那一幕。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东西,是女人──头发好像是长的,有着像爬虫类或者像鱼类一样的眼睛。那对圆圆的眼睛,散发出强烈的海水味道。与其说是女人特有的味道,倒不如说感觉更像女人的吐息。看不到她的鼻梁,或许根本就没有,嘴巴、脖子和肩膀等其他的部分也都看不到,然后她就这样沉入榻榻米当中。

广濑捂着脸,抆掉不断滴落的汗水。他看着高里,高里还是静静地熟睡着。看不出受到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丝一毫的影响。

广濑抱住自己右手的上胳膊。汗水急速地变冷了,寒意直透入身体内部。他用自己的手所抱住的手臂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广濑拉起棉被,躺了下来,将整个头部都盖住。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只想睡觉。

※       ※       ※

小朋友放学回家,在黄昏的道路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女人有着一脸困惑的表情。小朋友出於好心跟她打招呼,於是她便问道,“你认识ki吗?”

“不知道。”小朋友回答,於是女人便无声地消失了。

男人在进货途中看到一个女人。他停下车子想问路,没想到女人反倒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认识ki吗?”男人回答,“在我的的记忆中没有,应该不认识。”於是女人“咻!”地一声,消失在附近墙上的龟裂处。

司机深夜在路上载了一个年轻女人。他按下计程表开始往前开,然后问女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女人问他,“你认识ki吗?”司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那个地名,是一家店吗?”一脸困惑的司机想知道女人的目的地,一再追问,然而女人几乎不吭声。不到五分钟,双方的对答就中上了。司机回头一看,女人不见踪影了。

一位女性在月台上等最后一班电车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上前攀谈。“你认识ki吗?”她问道。女性回答说,“同性朋友当中是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於是女人露出非常高兴的样子。她问,“那个人在哪里?”那位女性便把朋友的地址给了女人。女人深深地低头行了一个礼,然后跳下月台,作势要走过轨道。她惊惶失措地叫住那位女人,这时候最后一班电车进站了。电车开过女人的身上后,连忙紧急刹车,可是那位女人却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发生过事故的痕迹。

深夜,某位女性在房间里正准备睡觉,却在角落看到一头奇怪的野兽的身影。大小像一只狗,眼睛却只有一个。这只怪兽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一进入这位女性的房间,便走到她的枕头旁边。这位女性发出恐惧的尖叫声,一跃而起,却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一脸困惑地摸了摸她的脚,低声说了一句“不对。”便消失了。那个女人消失的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认识ki吗?”女性回头一看,好像是那只像狗的怪兽在讲话。女性惊恐过度,摇摇头说“不认识。”於是怪兽垂下了头,潜进地板当中消失了。

深夜,男人们开着车飞驰在路上。他们在市郊看到一位女人,便停下车搭讪。“要不要搭个便车?”男人们问道,女人很干脆地点点头坐上了车,并问他们“你认识ki吗?”。男人们明明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却彼此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回答道“认识。”

“在哪里?”女人问道,男人们说,“我们带你去吧。”随即把车开向海边。到了海边,女人又问,“ki在什么地方?”男人们没有回话,几只手开始在女人身上游移,这时一颗狗头从后座当中浮现──那只狗只有一只眼睛。狗咬住男人们,然后跟着女人同时消失。三个男人当中有两个人受了伤。其中一个手腕处以下的部分整个不见了。他们在车子里面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他的手掌。

大白天,小朋友在公园里嬉戏,当时公园里没有其他的小朋友。当他蹲在沙堆里玩着沙子时,一只狗从沙子底下露出脸来,狗只有一颗圆圆的眼睛,小朋友大惊失色,吓得连动都没办法动。这时狗从沙堆当中爬了出来,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只比狗还大的怪兽。小朋友没看过用种外形的怪兽。两只怪兽一起发出高亢的吼声,然后一跃而起,跳上半空中不见了。沙堆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洞。

深夜,女人出现在某个住宅区的四楼右边的房间里。女人从墙中出现,问正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你认识ki吗?”少年极度惊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女人便露出悲哀的表情,消失於她刚刚出现的墙壁对面的那一道墙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四楼右边算来第二个房间当中。房间里面一个才三岁的小小孩瞪大了眼睛。两人四目对望,女人却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於对面的墙上。女人一消失,小小孩便像被火烧着似地号啕大哭。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出现在从右边算来的第三个房间当中。正在礼佛的老婆婆大吃一惊,将手上的佛珠丢了过去,这时一只狗便像一阵风似地出现,咬住了老婆婆的脚。女人消失后,老太婆的脚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