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歌?这主意不错。劳动时所唱的歌也可以。对了,河边洗衣的妇女们,不是经常一块唱歌吗?这边唱上一段浣衣曲,那边再来上一段别的歌曲。做成组歌怎么样?”
丕绪苦笑着看了看双眼发亮的祖贤,又把目光转向萧兰。萧兰正坐在院子一端的石头上,一边投掷着梨果,一边听两人你来我往。此时,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照看顽皮小孩一般的笑容。
“试试倒也可以。”
她说着,投下最后一枚果实。由於日复一日投下的梨果,谷底已有小规模的树林不断延伸。
“但是,俗曲要比雅乐费劲。因为雅乐的声音和曲调都可以按照理论,机械地做出来。俗曲则不可以。”
“萧兰的话一定能胜任吧。”
老人撒娇似的握住萧兰的手。萧兰无奈地笑着,向丕绪投去求救的眼神。丕绪忍着笑,故意叹气道,
“声音方面只好将陶鹊实际打碎,尝试着一一调整。曲调的磨合也只好靠耳朵了。将符合曲调的陶鹊掷飞。仍然需要陶鹊机吧?”
“陶鹊机要这边演奏一小段、那边演奏一小段。”
祖贤得意洋洋地下了论断。丕绪点头答应。
“也就是说需要好几台陶鹊机呢。给每段曲子都造一台。射手们所站的位置也要分好几个地方,要分别做上标记确定下来。”
“哎呀,真不得了。又得来个冬官府总动员了。”
萧兰也叹了口气,眼睛里却透出笑意。准备材料、陶鹊机、还有陶鹊自身——结果每次都要请其他的冬匠帮忙,最后演变成出动整个冬官府的大骚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冬匠们一点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当丕绪他们提出高难度的要求时,不仅是萧兰,其他的冬匠们也都振奋精神、鼓足干劲。祖贤和丕绪所提的设想总是史无前例地困难,冬匠们虽然嘴上发着牢骚,实际上却格外高兴地施以援手。
就连丕绪自己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不许输给上一次”,这种被别人强行设定了目标的制作过程是痛苦的。但是,“把它制造出来吧”,这种积极向上、解决难题的过程是快乐的。以上一次为目标,正因为有痛苦才有快乐。
刚好江青作为工手来到罗人府也是那个时候吧。作为工手,他的技术还很青涩,但即使生涩如他,也能够高高兴兴地埋首於手工劳动中。
——可是,有一天,祖贤突然被冲进府里的士兵带走了。
丕绪至今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罪名定的是谋反,但是祖贤对主上绝对没有反意。恐怕其中有所误会——又或者是因谗言而被谋反之罪牵连到了吧。事情的经过太过复杂,丕绪也不明白。“祖贤是不可能谋反的”,他的申诉无人理会。事实上,他也无处可申诉。射鸟氏的上司“司士”害怕受到牵连,对他避而不见。司士再往上,太尉、大司马都住在云海之上,丕绪想要进言,却连见面的方法也没有。递了诉状也不见回音,甚至,连诉状有没有送抵高层也无从知晓。
毕竟,世上的事都要遵照天上的意愿啊——是谁这么安慰过他呢。周围的人都说,至少丕绪和萧兰没被牵连到,已是万幸了。恐怕那是祖贤一力承担,保护了他们吧。总算,两人没有被怀疑为同谋,没有被抓去审查。但这种境况更令人揪心,他们宁可与祖贤共患难。好不容易司士答应了会面,却原来是为了告知最糟糕的事态。他说,祖贤没有亲人,你去给他收屍吧。
愤慨的气力已然用尽,泪水也已枯竭。茫然从刑场带走祖贤的首级,抱着它回去的途中,丕绪确信了一点。
——鹊鸟鸣叫报喜,将其射落则绝非吉兆。
将陶鹊射碎击落,以此来愉悦旁观者,是错误的。张弓、中的、破裂,全不应该。射礼是将鹊射落的仪式。本来不应该的事情,却通过王权和所谓的“礼仪”强求而来。不是吉兆,而是凶兆。国君错误地使用王权,只会带来凶事。射礼就是确认这一点的仪式,丕绪心里这么想着。
“将香气去除罢。”
祖贤下葬后的某日,丕绪来到工舍对萧兰说。呃…,萧兰瞪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手里的活儿。
“去掉也不是不行——不过,好不容易都做到这一步了。”
她手中的碟子里滚动着几颗银色的玉丸,丸中封有祖贤一直想要的香油。祖贤对香气也十分挑剔。不仅要好的香料,而且要使人心情愉快的。他主张,采用愉快——同时令人有满足感的香料。为此冬官谘询了木人,并频频出入工舍,调配香油。为了使香气能够淋漓尽致地散发出来,玉丸的大小也几经改良。如今终於完成,可祖贤已经不在了。
“不要用香气。陶鹊碎裂的声音也要改掉。改成阴郁沉闷的。演奏的乐曲也不用热闹的,索性用大丧时奏的雅乐。”
萧兰苦笑着叹息,
“就是说要全部更改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碟子,眸中浮现出惋惜——亦或是悲哀的神色。
“可是,再怎么也不能演奏丧礼用的雅乐吧?那样的话就不是吉礼了。”
“那就用俗曲罢。只是,不用明朗的曲目。声音也要压低。对,用更加寂寥一些的音乐。”
这样啊,萧兰的轻声絮语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并没有提出异议。他们去除了香气,甚至有意准备了寂寥的音乐,但最终没有等到展现在悧王面前的机会。因为悧王的治世仅持续到六十八年。
其后的空位期间,丕绪继续担任制作陶鹊的工作。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把陶鹊看作百姓的象征,这还是起源于青江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选择喜鹊呢?”
青江的技艺出众,头脑聪明。萧兰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热心指导,仿佛要借此平复失去祖贤的伤痛。
“是因为喜鹊的叫声被人们当作吉兆吧。”
听了丕绪的回答,青江侧头思索。
“预示着吉兆的鸟儿不止喜鹊一种。为何不选更美、更珍贵的鸟儿呢?真不可思议。”
是个问题呢,萧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眼神灿灿意味深长地说。
“说起来的确如此,比如凤凰、鸾鸟之类就不错啊。”
难不成还要把凤凰、鸾鸟射下来吗?——丕绪摇头苦笑。但是仔细想想,确实不可思议。
鹊鸟并不是什么珍奇的鸟类。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坊间村头寻常可见的平庸之鸟。黑色的头和翅膀,与一般鸟类没什么区别,只有翅膀根部和肚皮前方为白色。它的尾部较长,与身体等长的尾部也只是平凡的颜色。窍细的翅膀与修长的尾翼很是优雅,但颜色并非鲜艳,不易引人注目。鸣叫的声音也不是特别地好听。与燕雀一样都是司空见惯的鸟儿,早春啄食地面,秋来采集果实,比起翱翔的身影,反而是在地面上轻快弹跳的身影更为常见。
——就像黎民百姓一样,丕绪突然领悟到。
那些随处可见的普通的人们。身着朴素衣裳,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间劳动。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亮点。即便通过勤勤恳恳地磨练技术,孜孜不倦地学习知识,最多也只能当上丕绪这样的下级官员,不能奢望成为“云上之人”。即使如此,他们也不怨恨,而是安心地过着平凡的日子。仅此而已。
毫无疑问喜鹊就是臣民。如果他们能怀着满足的微笑死去,能够喜悦地歌唱,对王来说就是吉兆。百姓幸福与否,是王治世之道是否正确的证明。百姓若能像鹊鸟一样宛转歌唱,王的治世就能够相应地持续下去。
将陶鹊射落是不对的,自己先前的直觉判断应该没有错。王用权力射杀臣民,被射中的臣民纷纷跌落。以此为乐实不应该。然而竟然要用这种错误的事情,来确认人们对王权的恐惧——不这样做就不行。
王企图制造陶鹊,以使射手们甘心被罪恶所驱使,以使看见的人们内心痛楚。但是——。
“——不管怎样,我把能找到的记录尽量翻出来了。”
唐突的声音将丕绪从回忆中唤醒。回头一看,青江正抱着大部头资料回到屋里。
“幸好丕绪先生的作品都留有记录呢。”
是吗?丕绪叹了口气。
“那么,从中选个赶得及的来做吧。”
青江垂头丧气地说,
“……您对我的手艺这么不信赖吗?”
“我说过不是这个意思。”
见青江沉默着摇头,丕绪复又道,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忽然感到手上沉甸甸的,拿眼一瞧,原来仍握着先前那个青色陶鹊。
早料到从样图中挑选陶鹊制作出来,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却原来比想像的还要困难。即使样图还在,当年实际制作的也是萧兰,大部分工程要依赖以萧兰为首的冬匠们手头上微妙的感觉。材质也好,加工也好,细节的部分都是负责的冬匠反复试验的结果。如果不是本人的话,很难把握分寸。虽然实际动手打造的是工手们,但身为师傅的罗人也在现场,口头上指导他们、或者手把手地控制分寸。也就是说,相关的冬匠不在了的话,只能重新试验。而且——更糟糕的是,庆自悧王末年以来,战乱连连。像萧兰一样消逝了的冬匠很多,能够把握分寸的人屈指可数。短时间内不可能把过去的陶鹊再现出来。大部分工程要从最初的步骤开始试验——这样一来,所花的劳力与制造新的陶鹊相比,也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还不如不被过去束缚来得快些。
虽然有这个念头,却不能付诸行动。犹犹豫豫地挑选着过去的图样,新王已正式登基。遵照过去的礼仪,新王进入王宫时,持有品级的官员全部在云海之上恭迎大架。丕绪所站的位置看不清她的样子。相貌也无从知晓,为人禀性也无从知晓。根据云上的传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王是从异世界来的少女。是个做事不嫺熟、常识不了解,诚惶诚恐的小姑娘。
又是女王啊,这么想着愈发提不起造鹊的兴致了。
薄王对权力毫不关心,只是一味沉浸於奢华之中。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从而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奢侈。躲在云海上一次也没有到凡间来。比王则相反,她只喜欢权力,自己只要动一动指头,就能支使着百官和臣民左右忙碌,真是有趣。后来的予王对两方面都不感兴趣,她幽居王宫深处,不理朝政。不要说权力了,就连国家和人民也不愿提起。等到她终於出现在朝议上时,已经是偏离正道的暴君了。
新王登基后不久,丕绪又被射鸟氏叫了去。和以前一样,为了讨好他,遂良表现得亲切有礼。
“如何?可想出好的方案了吗?”
没有。丕绪简短的回答让遂良皱了皱眉,但他很快重新堆起了笑容。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射礼的举行比预想的冲。据说即位典礼上要暂时搁置大射。”
“暂时搁置吗——?”
丕绪颇感惊讶,反问到。遂良蹙起了脸。
“你就别问理由了,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新王的意愿——要不然就是高官们的意愿。他们是不会对我们一一说明的。”
确实如此。丕绪点头道。
“不管怎么样,初次大射将在郊祀上举行。真可惜,好不容易准备的大射无法在即位典礼上有所表现。但这样一来,时间就比较充足了。”
郊祀是向上天祈求对一国的庇护,其仪式一定要在冬至举行。特别是即位后的第一次郊祀,对王、对国家来说都是重大仪式。在第一次郊祀上安排大射是理所当然的——不论发生什么事这一安排也不会改变了吧。离冬至还有两个多月,从头开始推敲策划的话,勉勉强强赶得上。
“夏官府的前途就靠这一次了。此事全全托付於你,请务必做出让我们面上有光的陶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