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制造陶鹊是免不了的,没有空闲用来胡思乱想了。
丕绪放弃了思索,坐到桌子前。在罗人府的堂屋里,他拥有自己的一个房间。面积不大的房中摆着两桌两塌,是过去与祖贤同住的地方。其中的一桌一塌已堆满杂物。至於丕绪自己使用的另外一桌一塌,则得到青江的收拾整理,但因为长久不来,也已经积了一层灰。丕绪将灰尘扫拭干净,虽说不情愿,可还是铺开纸,研好墨,取了笔——但却就此停了下来,一点头绪也没有。
想要绘个草图,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丕绪常对人说自己的灵感已经枯竭。但他认为,那只是不想去做,而不是不能去做。那种去尝试、去制造的意愿的确是枯竭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是不是长期怠忽职守的缘故呢——丕绪心道,他试着回忆自己过去努力思考的情形,却发现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
以前也曾多次有过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但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丕绪的脑海中也转着无数个念头的片段。只是提不起从中选择的兴致。硬是打起精神选择后,也无法继续前进。——所谓的困境应该是那样。不像现在,脑海中什么都没有——连片段也没有,软绵绵的一片空白,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丕绪自己不禁愕然,紧接着又开始着急。举办大射的话,需要备齐相应数量的陶鹊。单说完成这个数量,就需要工手不眠不休地劳动半个月以上。在那之前,还要反复实验,要让射手们试射并施加调整,陶鹊自身也要做好。当真从头做起的话,不立即着手是赶不及的。非得想出什么不可,然而什么都没有。
——哦,丕绪恍然悟到,原来自己已经走到尽头。
是什么时候完结的呢?从萧兰消失的时候起——还是,从予王赐言的时候起?又或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失去祖贤、并把陶鹊看作百姓以来,丕绪就像着了魔似的制造着陶鹊。也许,这种狂热与先前那种“很想制造”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不错,这期间丕绪并没有从制鹊过程中,感受到丝毫快乐。
——明明可以做得漂亮一点的。
每次接到他的指示,萧兰都会苦笑着说到。丕绪则总是反驳,以射碎陶鹊为喜是不对的。
“陶鹊被射杀而跌落是件凄惨的事情。”
看看现实吧,丕绪指着窗外的峡谷说。两峰间的峡谷,虽然已被茂盛的梨树遮掩了一部分,谷底却仍能看见下界,被王舍弃的、被权力践踏的、凄惨的下界。
“无能的国君、草率的施政,已使国家荒废。百姓们受不仁的政策所害,谁不是饥寒交迫。王单用一个指头,就可以解救百姓,也可以将百姓推向贫困的深渊。甚至剥夺他们的性命。这些都必须通过陶鹊让王明白。”
萧兰茫然一叹,回答说,
“通过陶鹊能使人明白吗?对於有心人来说,即使不看陶鹊也能明白吧。对於不能领悟的人来说,即使看了也没用啊。”
“或许吧。”
萧兰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为永远不知感激的王制作陶鹊吗?在射礼上让王和近臣们高兴一时,然后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这是我们的工作嘛。”
见萧兰说着理所当然的话,镇静自若地做着手工活儿,丕绪不由得焦躁起来。她安於现状的模样让丕绪更加气愤。
“的确,我等虽属官吏,却是说不上话的下级官。不能参与国家大事,从职务上说,也不会有人来问我们对国家大事的意见。但是,蒙国家赐予官位的事实是相同的。我们的肩上也担负着民生大任。至少要通过自己的工作,为百姓们做点什么——不这样怎么成。”
萧兰头也不抬,窃窃而笑。
“为百姓——吗?”
“那么你倒说说看,罗氏、罗人为何存在?”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兰吃惊地说,然后一笑。
“对人类来说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要认真做好自己被赋予的工作。所以,当难缠的罗氏提出无理要求时,身为罗人的我不也好好完成了吗。”
“通过完成工作来回避现实、不去正视现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就算不正视,就算不喜欢,也会映入眼帘啊。——即使身为王也是一样的吧。碰到不愿看见却强加给他的难题,不也只能闭上眼睛吗?”
“——就像你从不正视下界,而用梨树遮掩一样?”
讽刺的话一出口,只见萧兰缩了缩肩膀。
“因为,就算看着荒芜到极点的下界也没有用嘛。看看更美的景色不是很好吗?特地去看讨厌的东西,特地让自己难受不是很傻吗?”
“所以呢?这就是你把自己关在工舍中,终日对着桌子工作的原因。只有在这个封闭的空间才能找到快乐吗?”
当然啦,萧兰欢快地笑了起来。
“不过,请别说其他地方没有快乐,只说这里有快乐。制作工艺品非常有趣,不论做得好不好,——都很快乐的。”
说着,萧兰取来锉刀,开始打磨银制工艺品。
“不去想多余的事情,只把精力集中在作品上,特别有意思……”
她仿佛喃喃自语,而后咯咯轻笑。
“也许百姓也是这样生活的呢,意外吧?就拿你所‘喜爱’的普通妇女来说吧,比起王的情况,她们更容易因小事而喜,比如饭能否做得美味,比如碰到了好天气衣物就容易干,等等。她们也沉浸在小小的快乐中过着日子。”
说着说着,她似乎察觉到丕绪的不快,赶紧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
“当然,遵照罗氏的话去做也是很快乐的。”
萧兰并不打算正视现实,丕绪得出结论。她对国家和人民不感兴趣。比起国家和人民的伤痛,她更在意寻求自己周围卑小的快乐。祖贤行刑的时候,她虽然也哭得声音嘶哑,但是对她而言,仅仅是为亲人过世而哭,没有更深的含义。与丕绪一直不能释怀相反,萧兰很快就从伤痛中平复过来了。她说,此事虽然遗憾,但过去就过去了。
萧兰是这般态度,因而罗人府的工手们也大抵如此。只要有身为罗氏的丕绪的命令,他们就算不赞同,也会老老实实地完成工作。丕绪孤立无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理解。祖贤之后的射鸟氏们,认为把事情全部交给丕绪足矣。他们对丕绪在做什么毫不关心,他们要的是结果。是云上之人是否高兴的结果。而丕绪恰好总能满足射鸟氏们的要求。
丕绪所做的陶鹊,一般都能令高层满意。虽然受到“不够欢快”的评介,但却有庄严之美,反而是好评更多些。其实这未必是官员们的真心评价,只是他们习惯性地认为,既然是有名的“罗氏中的罗氏”做出来的东西,给予好评总是不错的罢。虽然知道官员们并非真心,但被人笑嘻嘻地称为“完美”,对丕绪来说依然是个打击。官员们习惯性地给予赞美,却不能体会丕绪通过陶鹊真正要表达的内容。反而是一位身份不过士兵的射手,在仪式后拜访了丕绪,说他的射礼悲伤痛苦,动人心魄。真够讽刺的,身份低的人能够理解,居於高位的人却全然不解。明明是非告知不可的上层,丕绪的意图却完全传达不到。
在丕绪埋头制造陶鹊的过程中,两位女王有如昙花一现来去匆匆。大多数时候,玉座是空缺的,从而大射也无法进行。但丕绪并没有放弃他的念头。不久后,终於迎来了向王表达意愿的机会。
那便是予王的即位大典。
当时造的陶鹊拥有修长优美的翼和尾,不是从陶鹊机中抛掷上来,而是从陶鹊机中推挤出去让它飞起,好象滑翔一样在空中巡回。仿佛从高处飞舞着降临的鸟儿。被射手们射中后,发出窍细的声音,散出五色的飞沫,从两枚翅膀和尾部中间裂开。挣扎翻滚似的跌落在地。裂开的声音如同悲鸣一样不绝於耳。掉下来的翅膀撞击着地面,破碎的声音清脆到令人痛心。最后只化做一堆鲜红的碎片。射礼完成后,到处是闪着光的玻璃碎片,将御前的庭院染得鲜红。
王与高官并坐於承天殿,御前宽敞的庭院里一时间寂静无声。气氛凝重的沉默,使丕绪顿时意识到,他的目的终於达到了。射礼结束后予王召见了丕绪,虽说隔着帘子,也算直接赐言予他。
而她一开口首先说到,“好可怕。”
“为何要用那般不吉之物呢?我真不愿见到如此悲惨的景象。”
丕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因为悲惨所以才想让王看到,失去百姓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情。通过射礼,要让王明白自己手中握有的责任。
“主上很是受伤。”
这是台辅的声音。但是,丕绪恰恰想让王伤心。希望王通过自己的痛,察觉到百姓的痛。受的伤越深就越不容易淡忘。希望主上将这件悲惨之事,以深切之痛铭记在心。
如果因悲惨而不去正视,就不能觉悟,也不能令悲惨之事从此不复存在。
还是没能让主上深刻了解啊——丕绪束手无策。怎么办才好呢。丕绪一下子失去了制作陶鹊的意愿。予王即位后的郊祀也没有举行大射。理由连射鸟氏也不知道。丕绪自己认为,可能是因为主上说了不想看吧。即使这样,也不能放弃制作陶鹊——至少当时他还没有放弃。
从那以来,丕绪频繁地前往市井,近距离接触百姓的生活。有时还特意去战场和刑场。亲眼见证的这些痛苦,说不定能用到方案中去。说不定能够找到些什么,让自己颓废的心重新振作起来。
此后每次把找到的东西带回罗人府时,萧兰总是苦笑着接收下来。不知道要给谁观看的陶鹊——丕绪自己都不知要造些什么,只是做出来又丢弃,做出来又丢弃,这样反反复复地度过了几年。直到有一天,丕绪回到工舍的时候,不见了萧兰的身影。
那天浓重的乌云遮蔽了天空。而前一夜,稻穗尚未成熟却遭天降大霜,怎么回事呢,百姓们不安地议论着向天上观望。丕绪一边听着议论声,一边结束了短暂的行程,回到尧天,登临治朝。已不记得当时从什么地方找到什么方案了,只记得自己确实找到了什么,兴致勃勃地赶往冬官府。——然后,忽然意识到,鳞次栉比的工舍区竟然安静得可怕。
就像有什么看不到尽头的怪物,在这一带延伸着。那怪物也可以说是某种不安稳的气息吧。丕绪一个劲地感到不安,他走进罗人府,却不见萧兰的身影。她的堂屋倒还是往常的样子。桌子上横七竖八地堆着杂物,制鹊的工具放置其间,完全是短时间内、离开一会儿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何,走进堂屋的瞬间,丕绪感到一种冷冰冰的空洞。明明是不缺一物的房间,却显得空荡荡的。到底缺少了什么呢,丕绪正茫然寻找间,青江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丕绪先生——见到你太好了。”
“萧兰呢?”
“不在啊。从今天早晨起就看不见她。四处寻找过了,哪也找不到。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
丕绪看出青江正在发抖。
“不只是师傅,各个工舍里都有工匠失踪。而且消失的——都是女子。”
听闻此言,丕绪不由瑟缩。
“……都是女子吗?”
“是的。榔人的师傅在天亮前被士兵带走了。‘将作’那里的工手也同样只有女子被带走。——丕绪先生,这是”
青江的颤抖传染到丕绪身上。他膝盖打架——几乎无法站立。
“……所以说,都已经叫她快逃了!”
丕绪不明白予王为何要下那样的命令。幽居王宫深处的女王,大约三个月前,突然出现在朝堂上颁布命令,要将王宫里所有女官驱逐出去流放到国外。她曾私下暗示要使用极刑,说不遵行的话就要施以严厉的惩罚。但是,最初没有人将此事当真。
最近一段时间,玉座上颁下的法令大多无人当真。华丽的规定是制订出来了,但没有明确的目的性,或者说不够具体。只是发出告示的话,官员自身也不会有热情去考虑该如何施行,基本上只是汇报一下草草了事。这次也一样。将所有女官从宫中、乃至从全国流放的命令,不具有现实性。宫中的官吏近半数为女性。数量庞大的女官驱逐起来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全员驱逐的话,国政就没有办法维持。
最初人们只当做戏言,但不久后女官当真开始从云上消失。据说大部分人匆匆逃离只来得及收拾身边之物,其中不能确定是否逃离成功的失踪者不在少数。
丕绪也劝萧兰早点逃走。
“尽管难以相信,看来主上这次是真的要做出失道之举。这可不是之前那些流於形式的告示啊。”
怎么可能呢,萧兰像往常一样对着桌子笑道,
“这种荒唐的命令听都没听过。”
“但是,事实上云上的女官已经消失了。”
听了丕绪的控诉,萧兰侧着头,
“主上是和女官吵架了吧。就算这样我也不用担心啊。因为主上都不认识我嘛。主上一定不曾想像,治朝也有官员,其中也有女性。她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惩罚我呢?”
萧兰笑着说到。可是丕绪一直认为萧兰想得太天真了。事实上自那天起,她就消失不见了。与其他女匠一样,去了哪里、变成什么样,都无从知晓。一切事情都在云上发生,没有人向云下的人说明情况。只是,失踪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使到了予王崩、新王立的今天,她们也没有一点音信。
——因此上早就说了,逃避现实不是办法啊。
丕绪一直有种想法,萧兰正是因为不愿面对悲惨的事物才遭到不幸的。她对王的认识过於天真,对权力不够谨慎小心。或许是认为不正视的话,就不会感到悲哀了吧。因此她忘记了祖贤是怎样无罪而死的。
怒其不争,也哀其不幸。萧兰失踪后,丕绪完全失去了制作陶鹊的兴致。
丕绪有一种无力感。继祖贤后,他又失去了萧兰。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该向谁责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祖贤和萧兰没有任何罪过,但丕绪却无法保护他们,无法做出反抗。只因为他们身处宫中——身处王的脚下。
他想要大声呼喊,这是个错误,快停下来。但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手段,能把自己的声音传递给王。也没有任何手段,传递给王身边的宰辅和高层官员。无论怎样向着云海呼喊,都无济於事。对於天上的人来说,丕绪根本无足轻重、没有丝毫存在感。谁也不打算听他述说,甚至不觉得有必要听他述说。如果说,丕绪有唯一能够传达的手段的话,那就是射礼了。因此他才拼命通过射礼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始终没有传递成功。——不,还要糟,其实是传递过去了但没有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