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予王能从“可怕”的射礼中,理解到权力的残酷就好了。
但是,予王拒绝去理解。她不肯正视残酷的景象,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残酷。
——这个国家已经无望了。
丕绪已厌倦了呼喊,也不再寻找需要表达的百姓的声音。反正自己在王眼里什么都不是。为了活着不得不混混日子。他虽为罗氏,却不愿制造陶鹊,而且讨厌去思考陶鹊的制造方法。他不想接触国家与官员。反正就算自己想到了什么也无法告知他们,他们原本也不稀罕自己的告知。
丕绪觉得一切皆无意义。他什么都懒得做,每日只困在自己的官邸里。在家里啥也不做,啥也不想。只是无所事事地数着日子。就是那些空虚的日子剥夺了他的灵感,使他腹中空无一物的吧。
自己已经想不出什么名堂了——丕绪放下笔,宣告放弃。
想不出新的方案,只好采用过去的陶鹊。但是使用哪一个好呢,得找青江商量一下。
丕绪这样想着出了堂屋,院子的围廊里吹起寂寥的夜风,秋天将近了。
肯定要用予王时的陶鹊吧?虽说制作者是萧兰,但实际上约束工手、指挥现场的是青江。他一定记得详细的制作过程。可是,再次制作那种陶鹊的话,可能会被上面拒绝。就算没被拒绝,丕绪自己也不想再做。何必硬要做那些声声控诉着悲惨的陶鹊呢。这样看来,大概用悧王时的陶鹊才是正解。但他也不愿意做悧王时的陶鹊,那种被华华丽射碎的陶鹊。
虽然他已不对陶鹊做任何寄托,但要说射碎陶鹊、散开华丽的碎片、让周围的人欢声雷动,只有这点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当初射碎予王的陶鹊也很是可惜,虽然不这样做就表达不出意义,但如果可能的话,他是不愿毁掉陶鹊的。
“……怎么可能不毁坏陶鹊呢。”
丕绪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名叫“陶鹊”,不射下来就没有意义,不毁坏是不成的。不过,他不喜欢在碎裂的时候奏响的音乐,无论是厚重的雅乐,还是偏向寂寞的俗曲,各种音乐都不好。最好用些安静的、单纯的声音。同时又能够阻止欢呼和掌声,能够自然地浸入人心。希望有那种澄澈的、沁人心肺的声音。
丕绪边想边走进邻近的堂屋,青江正就着摇曳的灯光伏案工作。听了丕绪的看法,青江从椅子上转过身,微微侧头。
“就比如说——下雪的声音?”
丕绪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坐在青江旁边叠放的箱子上。
“雪有声音吗?”
是没有哦,青江脸色通红。
“那么,水和风的声音?”
水的声音——可不行,丕绪心想。水的滴落声、流动声、潺潺的细流、荡起的涟漪、都不是他想要的效果。而各种风的声音也不行。水和风都有点罗里罗嗦、言语过头的感觉。
“要更加安静的……对——对啦,也许真的能用雪的声音。”
雪无言,却叫人不得不去倾听。
“虽然不发声,却能够感觉到它的声音。你了解得真透彻。”
丕绪这么一说,青江却困惑地笑了。
“因为师傅也说过类似的话啊。……我觉得你们俩在想同样的东西。”
丕绪吃惊地反问,
“萧兰也说过?”
“嗯。她说,像雪那样静悄悄的声音就好了。如果是她做决定的话,就会选那种声音。”
丕绪一时无法言语。
——说起来,丕绪从不曾让萧兰顺着她自己的心意办事。
不仅如此,他一次也没有问过萧兰想做什么样的陶鹊。萧兰自身也没提到自己的愿望。当丕绪顽固地想制造惨惜惜的陶鹊时,萧兰只是说,更美一点不是很好吗,但她没有说出具体的想法。丕绪甚至没发现她有什么心愿。
原来如此,丕绪想到,萧兰还有这种愿望啊。
“……那别的呢?”
“呃?”
“她还说了别的什么吗?比如说如何碎裂。”
青江埋头思考。
“她说,予王的鸟很悲凉,能感觉到痛苦。虽然如此,如果以很华丽的风格破碎,太热闹了也没意思。”
接着,青江好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
“我记得她说过,是鸟的话就好了。陶鹊被射落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如果裂掉以后还能恢复成鸟的样子就好了。”
“再次变成鸟吗……?”
青江点点头,露出怀念的神情。
“她常常说,因为是鸟儿嘛,总想让它飞翔。但光让它飞着的话就做不成射礼啦。中箭的时候,至少要让人感到惋惜。正想着可惜的时候,让鸟儿再次重生。”
“然后飞走吗……?”
丕绪喃喃自语,青江见丕绪会意,不由笑了。
“是啊——她是这么说的。陶鹊碎裂后,变成真正的鸟儿重生,然后飞着离开。”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将陶鹊掷出,射落击碎,然后作为真正的鸟儿重生,在人们的面前并排飞翔而去。王也好、玉座的威严也好、百官的权威和议论也好,通通抛下,径直飞去——。
“师傅说,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陶鹊,却在庭前跌落,不管是破碎,还是留下残骸,都令人难过。还不如飞走消失,反而更合乎心境。”
“合乎心境……吗?”
丕绪暗暗点头,萧兰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怀着同样的心境。不,不是她没说,只是自己没问而已。当时丕绪只顾着追逐自己的愿望,愿望没有达成的他到了今时今日,却和萧兰殊途同归——。
丕绪转向西侧的窗户,窗外是漆黑的夜,但如果是白天的话则可以看见谷间的风景。岩层上薄云缠绕,往下方本来可见尧天的街道,现在却被梨林遮住了。
“萧兰经常看着那里的景色吧。”
青江沿着丕绪的视线望去,茫然瞪大了眼睛。
“……谷间的景色?嗯,是啊。”
“不知她真正看的是什么。”
此时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萧兰眺望着谷底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她总说不愿看到下界。本人这么说了,其他人也就这么认为。但是,仔细想想看,如果真的不愿观看下界,一开始她就不会向谷中观望了。她经常坐在院子一端的石头上,朝山谷的方向眺望,可是那个方向不是只能看到下界吗?”
青江侧着脑袋,好象又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
“想想您的话……确实如此。”
丕绪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只鸟儿。当初他主观地认为,鸟儿正是因为下界的荒废,才望着下界的。萧兰的事会不会也是他的错觉呢,或许萧兰说着“不想看”的话,真的没有在看。
“不可能没在看啊……”
见丕绪苦笑,青江问道,
“您是指什么?”
“没什么。……明明那个方向只能看到下界,她一边说不想看,一边不厌其烦地栽种梨树。虽说很有耐心,但这样做真的能掩盖下界的悲惨吗?”
“您是说掩盖……”
“难道不对吗?”
究竟怎样呢,青江侧头思考。
“师傅说了不愿观看,可总是往下眺望。——不错,我觉得她的确是看着下界的。因为她视线所向的,正是尧天的方向。”
“她看的其实是梨林吧?特别是开花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看得出神。”
“但到了隆冬季节,她还是望着同一个地方。冬天梨树落叶,不是只能看见下界的景色吗?”
“说得也是……”
青江站起来,面向窗户。渐有秋意的风含着寂寞的味道。
“师傅说不愿观看,是因为她深切地明白,下界有多么悲惨的事情。她虽然声称自己不想听到难过的消息,其实,根本不需要告诉她那些消息,她心里早已明白。”
“萧兰她?”
“嗯。——越是不想听,其实越是在意,忍不住要竖起耳朵。同样的,因为明了而不想看,却忍不住要看。至於种植梨树,也不是为了掩盖……”
青江隔着黑夜望向下方,似乎要找寻合适的言语。
“梨花开放的时候,师傅总是欢喜不已,赞叹说,多么美丽的景色啊。她的赞叹,并不是因为梨花能够把难看的下界遮掩起来。她一定是透过梨花看到了尧天。看着梨花,就好象看到尧天未来美丽的样子,感到总有一天是能够实现的。”
或许吧,丕绪想着,
“我觉得,萧兰常常背离现实……”
青江回身微笑道,
“那是对的。师傅绝不是那种正面接触现实的人。她不直接面对现实,而是面对着自己的手艺。但也不能因此说她放弃了现实。”
丕绪颔首。……终於有些明白了。所谓放弃现实,就是像丕绪那种闭塞的做法,呆在官邸里无所事事地数着日子。而萧兰虽也是背对着世界、呆在工舍里。但她从不放弃制作陶鹊,不断从劳动中发现乐趣。现在想来,那才是符合萧兰特色的处世方式。
不断地眺望下界。一边说不愿见到荒废的景象,一边期盼着下界繁花似锦的一天。——
“把萧兰想要的陶鹊做出来吧。”
终於听到丕绪这么说,青江既难过——又确实满心欢喜地点头答应。
“那么,你要尽可能回想出来,萧兰的心愿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