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和杨远这场决战外人并不知道,本王的刀法虽然不错,可是比起杨远的神刀,还是相差甚远,唉,一刀既出,威凌天下,见者倾服,那一日本王才知道为何杨远被称为『刀王』,虽然我们两人只是交手一招,可是本王自愧不如。败也就败了,本王不是输不起的人,可是这杨远为了不伤及本王,竟在最后关头强行收刀,以致被反噬的刀气所伤,本王心中愧疚,所以也就答应了结盟出兵之事。一月之后,杨威兵出散关,进攻河池郡,本王也依约进攻清溪关,兵压临邛郡。」
吴衡虽然语气淡淡,可是说得却是罕为世人所知的隐秘,若是旁人,稍知天下大势,必然连一字一句都不敢错过,只有杨宁,除了在吴衡提及和杨远一战的时候,分外留心之外,其余的话语,便如清风过耳,全无痕迹,只是此刻他已经将吴衡当成师尊故友,所以仍是恭恭谨谨地听着吴衡讲述。
恰在这时候,水沸如鱼目微有声,是为一沸,杨宁忍不住欢呼一声,伸手取了盐粒加入水中,手势轻巧,盐粒飘落如雪,寂寂无声,没入沸水当中,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吴衡,眼中满是期待之色,倒像是昔日在栖凤宫中听娘亲和师父品茗闲聊一般光景。
这极为孩子气的神情让吴衡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身份尊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是必恭必敬,儿女又还年幼,倒是很少有这样和乐融融的时候,所以也不禁微笑道:「结果不用本王细说你也应该知道了,若是本王胜了,今日也没有汉王了,说起来也是本王低估了李子善,他一个宗室能够在前朝崩溃之时割据益州,也是难能可贵,虽然他没有什么争雄天下的野心,也没有显露出什么锋芒,甚至内政上面也被益州的世家左右,可是说句实在话,他是前朝宗室,这个身份有好处也有不好处,不知道多少人想把他除掉,免得他名正言顺的复辟前朝,能够坐稳益州之主的位子,这人必定是不简单的。可惜本王轻视了他,他竟是腹有山川之险,在北面严防死守,在南面却是示弱於我,连连败退,诱敌深入,本王见益州南面兵力不足,也不虞有诈,轻骑突进,不料本王却料错了一件事情,以致中了圈套。这世上想要争霸的诸侯虽然数不胜数,可是若是出身寒微,纵然一时得势,多半不能长盛不衰,能够成就霸业的便如浪里淘沙,万中无一。益州世家本就排拒守旧,都是绝不愿意看到本王入主益州的,所以在有心人撺掇之下,各出私兵和本王连场血战,结果两败俱伤,益州世家实力大损,本王平白替李子善做了恶人。待本王人困马乏之后,李子善才伏兵四起,夺回荥经,益州军断了本王粮道归途,将本王困在严道。」
听到此处,杨宁虽然不知道实际的形势,也明白当日吴衡为何说与师尊相遇之前连受重挫,想来一个白手起家,成就诺大功业的人物,却在最得意的武功和军略上连受挫折,怪不得他要心灰意冷,虽然知道吴衡定然是安然而归,却也不禁问道:「王爷是怎样突破重围的?」
见杨宁虽然神色极力维系沉静镇定,可是眉宇间忧虑之色却是难以掩饰,饶是堪称一代枭雄的吴衡,也不觉心中一暖,却是笑道:「缘边如涌泉连珠,已是二沸了。」杨宁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忘记了留心釜中水沸,连忙从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他心知自己方才分了心,险些错过了火候,所以此刻分外用心。偏偏就在这时,吴衡已经继续说道:「其时天下诸侯多半都有一统野心,就是本王也不例外,大概唯有李子善无心争霸,他派遣心腹和本王密会,若是本王同意结盟,便可息兵罢战,本王心知南疆仍有不服膺南宁统治的势力,虽然明知道李子善是不想和本王拚个鱼死网破,才有意求和,也不得不同意了这个城下之盟,否则就是本王能够突出重围,实力大损之下,南疆也会风云再起。」
吴衡说来虽然轻描淡写,但是严道之战乃是他生平奇耻大辱,事后为了安抚境内各家势力,几乎是费尽了心思,如今他威震南疆,已经几乎无人敢提及当日的城下之盟,但是他此刻说来却是云淡风清。若是别人听到,定会敬佩吴衡的胸襟,偏偏杨宁对这些征战杀伐之事茫然无知,只听明白了谁胜谁败,全不知这一战的凶险。
昔日关中、南宁两家攻益州,而李子善虽然名义上掌控益州,但是实际上岷蜀和汉中都有许多世家割据地方,天下人都以为李子善必败无疑,想不到原本才能平庸的李子善却是毫不含糊,先集中精兵拒杨氏於散关,然后在南线示弱诱敌,利用南宁兵马消灭了表面臣服,实际上拥兵自重的世家势力,迫使南宁罢兵之后,又挟大胜余威败退杨氏,一举夺得益州的全部军政大权。大局已定之后,天下人无不惊叹李子善的隐忍韬晦和一鸣惊人,虽然自此之后李子善依旧安守疆土,不思进取,可是再也没有人敢轻视於他。
益州之战的直接后果便是李子善稳稳占据了益州,杨氏没有能够得到益州,并州之争又失利於幽冀,关中虽然势力最强,却错失了一统天下的契机,导致了天下分崩离析的复杂局势,若非如此,两年之后的洛阳会盟,杨威也不会被迫接受了帝藩分庭抗礼的局势,这样的结果在益州之战时就已经决定了。
杨宁一边全神贯注地烹茶,一边却又认真听着吴衡的说话,不知不觉间,心明如镜,身外之物虽然窍毫必现,却如明月照影,不曾在他心湖中掀起半分波澜,虽然这样的情形不过维系了片刻,但杨宁却在顷刻间迈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数年的厚积薄发,接连的挫折伤痛,吴衡高深莫测的修为的冲激,再加上无意而为的神来之笔,终於让他破茧而出。
他心境修为上面的变化不曾瞒过吴衡的双目,吴衡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澜滔天,只是在片刻之间,这少年竟然突破了武道路程之上最艰难的一关,虽然不过是刚刚突破,境界还不稳定,但是已经可以察觉这少年眉宇间的气质有了轻微的变化,多了些从容淡漠,少了些戾气桀骜,若是此刻他再和平烟交手,想必不会是那般惨烈的结局了,至少也能够在两败俱伤之后安然退走吧。
杨宁无意之中修为精进,自己却是懵懂不觉,毕竟这样的境界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所以隐帝在授业之时并没有详细说明,所以仍是专心致志地留意着釜中水势。他明明知道吴衡定会安然无事,但是听到吴衡安然南归,还是心中一宽。恰在这时釜中的茶汤气泡已经如同腾波鼓浪,已是「三沸」之时,他便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使沸腾暂时停止,以育其华,又过了片刻,他取下茶釜,然后取了一个雪白的瓷盏,分了第一盏茶,双手奉给吴衡。
吴衡接过茶盏,见盏中茶沫如同云雾莲花,不由叹道:「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注2)子静的烹茶手艺倒也配的上这绝品名茶。」说罢先是闻了闻隽永的茶香,然后举起瓷盏分三口喝下茶汤,尝味,品香,回味,沉吟片刻,又道:「陈年普洱茶果然不凡,若不饮此茶,便不能知道什么是『无味之味』,子静莫要拘束,也品一下你亲手烹制的名茶吧。」
杨宁也不推辞,便取了茶盏分了一杯,他却是仿傚娘亲的模样,一口就将滚热的茶汤全部喝了下去,热茶将肺腑熨贴得十分舒坦,却觉得口中茶汤淡而无味,浑然不似寻常普洱茶初入口时候的苦涩,他不由一怔,却立时觉得一丝甜味彷佛从胸腹中升腾起来,流连在唇舌之间,沁人心脾,经久不散,直达肌骨,他这才觉出这陈年普洱茶的好处,饶是以他的心坚如铁,也是神色震动,再想到吴衡答应送青萍一两普洱茶,更觉心中狂喜。
吴衡神目如电,将杨宁的神色变化都看在眼中,他特意在叙说自己与西门烈相识经过之前,先讲了这两件隐秘,因为这两件事情一来的确和他与西门烈结交有所关联,另一个缘故却是趁机试探杨宁的来历。杨宁这次行刺罗承玉,在吴衡看来,背后定然有某一方势力指使,他虽然不想涉入幽冀的权位之争,可是若说不想知道其中隐秘却是虚词。只是吴衡心机深沉,再加上早已判断出杨宁不是武力可以胁迫的,就是想要言辞试探也未必能够让他开口,所以才设下了水阁之局。先是替杨宁疗伤,然后又声明要将杨宁交给幽冀,暗示了自己无心从他身上知道什么隐情,去其心防,然后再用言辞刺探,这本是他打定的主意,即使意外得知了杨宁是昔日故旧的弟子,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心,反而更是方便他着手试探,更是特意选了这两件事情。
这两件事情其中尽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又涉及到了皇室、益州汉王和南宁滇王三家,若是杨宁果然是任意一家所属,断然不会不动心,凭着吴衡的眼力,若是杨宁心情浮动,必然能够看出蹊跷,甚至有可能看出杨宁究竟是哪一家的人,这原本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只是吴衡却想不到杨宁除了武道之外几乎并无所求,对於世间权势之争更是不放在心上,除了对於吴衡与杨远比武的那几句话特别留心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是听听罢了。吴衡虽然用心观察,却也只能得出杨宁并非其他势力所属的结论。
不过这其间也有许多阴差阳错之处,其实吴衡提到杨远之时,杨宁并非不动心,毕竟那人乃是自己的堂叔祖,又曾经见过师尊与杨远比武,皇室之中给杨宁留下印象的不过寥寥数人,杨远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吴衡误解了杨宁心绪动摇的缘故。
另一方面如果吴衡仍然是抱着开始的试探心情,杨宁虽然不懂得钩心斗角,可是对於别人的真心假意却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偏偏吴衡得知了杨宁是故人弟子,又发觉这少年性子如同浑金璞玉一般,却是有五分怀旧,三分喜爱,一分赏识,只余了一分试探,所以杨宁也是真性情相待,没有摆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这身份年纪相差甚远的两人却是当真偷得平生半日闲,度过了惬意的一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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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谢宗可《雪煎茶》
注2: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