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重差点就要点头,但是看到无色庵主的目光,不知怎么想起昔日初见之时,那坐在江边石上独自弄箫的寂寞身影,心中一团热火升起,他一字一句地道:「弟子相信姑姑绝不会伤害重儿的性命。」
骤然听到旧日的称呼,无色庵主心中轻颤,那原本就有些动摇的心意再也坚持不下去,恍恍忽忽,她彷佛回到了二十一年前那生不如死的日子。
翠湖出世入世之争自从从来没有停息,上一辈的宗主乃是出世一系,被宗主亲自收养带回翠湖的平月寒自然成了宗子的热门人选,她也不负大家厚望,不到二十四岁,武功就已经冠绝同跻,可是当她埋头苦练的时候,入世一系的精英岳秋心已经在江湖上博得赫赫声名,与杀遍中原无敌手的贺楼启焚香论武,绾回中原武林的面子,纵横天下,扶危救困,随军出塞,护卫燕军主将火凤郡主,在大草原上杀得血流成河,全身而退,这种种功绩却都及不上她亲手促成的洛阳会盟。令天下战乱平息,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这样的功绩远远胜过闭门造车的自己,所以宗子之位就这样落入了岳秋心囊中。
其实岳秋心继位宗子之后,仍有数年缓冲,平月寒原本无需立刻离开翠湖,可是她性子激烈,竟然是第二天就不告而别,其实翠湖未能承继宗主之位的弟子每一辈都有许多,若是随随便便弃置不顾,岂不是自减羽翼,所以翠湖多半都会有所安排。有些弟子原本就是出身翠湖旁系,自然可以直接回去,若是有无亲无故的,和翠湖有干系的产业也可接纳,这些被遣出的弟子既充实了翠湖旁系的力量,也让她们有所依靠。偏偏平月寒心中怀恨,就没有接受师门的安排。
平月寒和居重相遇之时,正是她最低潮的时候,年幼的居重却在那时抚慰了她的孤寂,所以她才会将居重收为记名弟子,断断续续传授了一些寻常武功给他,这并不受翠湖门规限制,平月寒更是索性没有将身份告诉居重,就算是居重少年时候自己出去闯荡,做了水匪,后来被春水堂招纳,这些事情平月寒都没有过问,一来是因为居重并非是翠湖旁系,不过是她偶然传授了一点武功的外人,二来也是因为不愿居重受到翠湖约束。
虽然平月寒并未将居重正式纳入翠湖一系,但是患难之时结下的师徒情分,却不是可以轻易一刀两断的,虽然居重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隐秘,可是平月寒想到自己方才失神,忘记将他赶了出去,方是罪魁祸首,尤其是听了居重斩钉截铁的话语之后,这杀人灭口一事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心中犹豫片刻,无色庵主终於淡淡道:「重儿你已经听到了许多隐秘,若是你肯立誓永不泄漏出去,贫尼便舍出面子去,不让他人为难於你。」
居重听得心中一宽,但是他和无色庵主相识之时,正是其最脆弱的时候,所以他对於揣摩无色庵主的心思最有心得,只见无色庵主神色虽然漠然,但是双眉微蹙,似有无限隐忧,便知道无色庵主替他担待的必是极为为难的事情,既然不忧虑生死,转瞬之间他便灵思泉涌,想到了解决眼前此事的关键。
心思电转之下,居重肃容问道:「姑姑好意,重儿铭感五内,但是弟子也知道轻重,既然弟子不慎得知翠湖隐秘,虽然姑姑有心庇护,但是一旦到了利害关头,只怕就不管用了,重儿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待在春水堂也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只要不是迫弟子背叛侯爷,尽有可以商量的余地。姑姑不妨拣能说的说上一些,如果重儿不觉得拘束,就是如了颜仙子的意也无妨,颜仙子和越国公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前些日子她不就是和二公子一起前去长沙了么?」
无色庵主闻言冷冷一笑,道:「重儿要记住,这世上或者会有表里如一的人,可是绝不是岳秋心和颜紫霜师徒,为了她们心中的大业,她们是可以牺牲一切的,别说是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是牺牲手足至交,她们也不会心中稍动。既然重儿你有这样的想法,贫尼也不必矫情,翠湖之中自有隐秘,除了像颜紫霜和烟儿那般光明正大在江湖上行走的弟子之外,还有许多旁系弟子也在各地行事。
这些弟子的来历各种各样,有的是像你一样被翠湖嫡系弟子收录门下的记名弟子,有的是嫡系旁系弟子的儿女骨肉,总之只要能够寻出和翠湖的渊源的,都可以算作旁系弟子的备选,之后只要经过两位或者以上的嫡系弟子的认可,许下尊奉翠湖历代宗主的誓言,便正式成为翠湖的旁系弟子,并不计较身份家世。虽然旁系弟子多半不能得到翠湖真传,但是只要随便学几种翠湖收藏的绝技,也足够纵横天下了,更何况若得宗主允许,还可以修习一两项翠湖绝学,自然有绝大的好处,但是最大的好处却是你将来的子女门徒,若是有资质绝佳的女孩,便可列为嫡系弟子的优先备选。
重儿你不过随贫尼学了些微末武技,原本贫尼无意将你牵涉进来,无奈今日你得知了翠湖这些隐秘,若是不肯立誓尊奉翠湖历代宗主,我要袒护你,也是很为难的。身为翠湖旁系弟子,倒也没有什么限制,只有三条戒律,其一便是所作所为不能有亏道义良心,其二是守望相助,禁止同门相残,其三是严守门中隐秘,不得泄漏外人知晓。这些规矩你若愿意遵守,贫尼就正式将你收录为弟子,虽然碍於资质,你又是男子,不可能成为嫡系弟子,但是依照惯例,有一些贫尼自行参悟,脱胎於翠湖秘传的武技,却已经可以作主传你。」
居重仔细想了一想,发觉这些条件虽然宽松,但是操作起来却也有许多漏子可钻。不能有亏道义良心,说来容易,人生在世,又有谁没有做过几件亏心事呢?禁止同门相残,既然允许门下嫡系旁系弟子各行其是,在各为其主的情况下又如何处置呢?就如同现在,自己是春水堂所属,如果颜紫霜有朝一日和越国公翻了脸,那么自己该如何做才不算同门相残呢?倒是严守秘密这一条乃是题中应有之意,说起来也是无可厚非。
考虑了厉害得失之后,居重再拜叩首道:「能够拜入翠湖门下,是弟子的荣幸,居重本是资质粗陋之人,幸得姑姑收留教导,才有今日的小小成就,怎能为了居重一己之私,令姑姑为难,不过弟子可不喜欢受那颜紫霜摆布,既然烟妹也是嫡系弟子,不如等到哪一日您和她都在的时候,弟子再立誓如何?」
无色庵主听得心中一快,她本就憎厌岳秋心,连带着将颜紫霜这宗主亲自收入门下的得力弟子也当做了眼中钉,而平烟既是她亲自引入翠湖的心爱弟子,性情禀赋和她又是极像,居重这样的偏私自然十分得她欢心,愉悦之下,无色庵主笑道:「这却无妨,你心意既明,颜紫霜又要请我出手,这点小事谅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听到这里,居重心中疑窦再起,忍不住出言问道:「师父,您原本已经准备去南海隐居,为何只为了一块什么还恩令,就放弃了既定的行止,莫非那还恩令威势如此之高么,师父不是说翠湖对门下弟子的约束并不强烈么?」
无色庵主神情微变,欲言又止,良久才漠然道:「这还恩令对於有些人来说倒也无所谓,可是对大多数翠湖弟子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恩德,重儿你也是孤苦之人,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痛苦时时魂牵梦萦,纵然是繁华深处,也不能消退半分?」
居重闻言一怔,他自是不会敷衍无色庵主,冥思苦想片刻,世事每不如意,人间的痛苦多种多样,却是哪一种痛苦如此深重呢?心念千回万转,居重不由陷入了苦思,他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自然有放荡不羁的时候,在春水堂之中,更有纵情声色的机会,但是每每酒后梦醒,那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痛苦,却始终萦绕在身边。只不过从前他却不曾留意罢了,今日无色庵主提起,居重心中顿时明了了昔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神色迷茫地道:「重儿明白,那便是天涯孤蓬,无家可归之痛,纵然是富贵荣华,名动天下,这一种苦痛也是难以排遣。」
说到此处,居重眼中已是有了淡淡的水气,无家可归,自己不就是无家可归之人么,当年收养自己的亲戚,早已经用金银做了报答,却也从此互不往来,唯一勉强可以令自己稍有慰借的,便是无色庵主,只是无色庵主素来冷漠疏离,相处之时也是威严多过慈和,少有真情外露之时,越想心中越是苦痛沉重,居重连忙收敛思绪,低下头去。
无色庵主闻得这锥心之语,纵然是早有准备,仍然觉得心中刺痛,却是不肯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贫尼自幼被先宗主收录门下,本就孤零一身,除了翠湖之外,再没有栖身之处,贫尼心中早已将翠湖当成了家,贫尼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重回翠湖,若是生前不能如愿,便是死了也希望能够归葬翠湖,只是这简单的愿望却是翠湖弟子最难达成的奢望,千百年来,能够返回翠湖或者归葬翠湖的不过十之二三。」说到此处,无色庵主眼中闪过黯然之色,阴郁的目光彷佛是想起了那许多同病相怜的长辈姐妹。
片刻,无色庵主恢复平静,缓缓道:「这还恩令便是可以返回翠湖的信符,为了这块还恩令,别说是南海之行可以暂缓,就是作些违心之事又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