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见龙在田 第五章 剑出不悔
无色庵主遭到重创。再也顾不得杀死西门凛,凝青剑失去了后继之力,只在西门凛心口旁轻轻刺了一剑,西门凛竭力后退,终於脱出了凝青剑的控制,只是退得太急,竟然到了浮台边上,一个踉跄,跌落江水,浪花翻涌中殷红的鲜血浮现出来。
无色庵主感觉到危机之后,虽然剑势不及回转,可是反手一掌,却也是狠辣非常,后面那人心知得手,正要弃剑而退,无色庵主掌势已经到了眼前,无法退避之下,只得单掌迎上,那人方才也是竭力而为,此刻也是筋疲力尽,两掌相接,两人几乎是同时落在浮台上,展开了最凶险的内力相搏。无色庵主凝聚在掌中的真气势如破竹,瞬间已经侵入了那人的手三阳、手三阴经脉,但是那人反击的真气也及时凝聚起来,阻住了无色庵主真气的进逼,但是在无色庵主不顾一切的攻势下,依旧节节败退。无色庵主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到杨宁苍白如纸的清秀面容上,此刻的杨宁头上青筋暴起,面容狰狞,苦苦挣扎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怖,可是那双明晰清澈的凤目却依旧是幽深平静得如同两池寒潭,彷佛他没有给这个堪比四大宗师级数的高手致命的伤害,也没有面临着与敌偕亡的悲惨结局。
无色庵主心中明白,自己受创在前,心脉已经寸断,现在不过是仗着先天真元维系生命,虽然可以杀死杨宁,但结果也不过是缩短自己仅存的生命罢了,对她来说,这样的胜利已经没有意义了,更何况眼前这个少年她颇为欣赏,轻轻一叹,无色庵主开始缓缓收回真气,双目透出柔和的光芒。
杨宁眉峰稍动,无色庵主收回真气的瞬间,他便有了感觉,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然后也趁势将真气缓缓跟上,一退一进,转瞬间杨宁已经恢复了所有失地,原本已经被强迫压缩起来的真气顺势舒展开来,缓缓流过方才被翠湖真气肆虐过的手三阳、手三阴六条经脉,原本在翠湖真气中和消融之下已经接近崩溃的经脉开始恢复了生机。无色庵主收回外放的真气,真气在掌心流转一匝,轻轻巧巧地震开了两人胶结的手掌。杨宁已经将近力竭,只觉得手足酥软,身形摇摇欲坠,但是他不敢坐倒,强行支撑着身子,迅速开始调息回气,希望能够恢复一些真气。而无色庵主也毫不犹豫地开始收敛真元,护住一丝尚存的心脉。
这两人静立疗伤,在别人眼中却是正在对峙的模样,不免都是十分震惊。杨宁先前受了无色庵主那一掌之后匍匐舟上,状似僵死,事实上,现在还有很多人想不通为什么杨宁会突然出现在浮台之上,即使是看到杨宁被无色庵主一掌击飞,马上就要跳入水中前去救人,却给早有准备的伊不平制住,结果一动也不能动的青萍,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杨宁身上,也没有看到杨宁是如何出现在浮台之上的,更别说看到他如何刺出的那一剑。而无色庵主直到此刻,背后刺入足有三分深的那柄纯钧宝剑还未拔出,血迹正顺着剑刃丝丝缕缕渗透出来。但是这两人却都若无其事地立在浮台之上,令人怀疑这两人非神即鬼,总之不会是人。
两人就这样凝立不动,他们修炼的都是恢复极快的绝顶心法,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杨宁已经感觉到真气恢复了七八成,虽然内伤颇重,但是强行压下伤势之后,已经可以放手一战了,而翠湖心法也不同寻常,无色庵主已经暂时稳住了伤势,虽然依旧能够感觉到生命从体内流逝,但是速度已经缓慢了许多。
无色庵主最先收功,她淡淡看了杨宁一眼,反手向身后一探,拔下了深入体内的纯均剑,随手丢在台上。剑一拔出,便感觉到背后剑伤处汩汩流出鲜血来,迅速濡湿了僧袍,无色庵主却没有设法包紮,只是用真气封闭了伤口周围的几处血脉穴道,虽然这样治标不治本,但是已经没有必要多费心思了。
负手立在台上,俯瞰江流,仰望苍穹,无色庵主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感觉到杨宁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沉缓,知道这少年也已经功德圆满,微微一笑,无色庵主淡然道:「那一掌竟没有伤到你么,子静?」
杨宁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孤寂的身影,不知道怎么,竟然觉得鼻子一酸,泪水似乎要流下来,连忙低头,不让别人瞧见。想起方才的一幕,只觉得无尽的愧悔从心底涌出。
武道宗弟子从来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所以即使在凝青剑即将刺入咽喉的前夕,杨宁依旧在凝聚真气,无色庵主那一掌留了几分情,不过是想要令他重伤不能反抗罢了。本来两宗心法相生相克,无色庵主是不会失手的,可是千钧一发之间,杨宁却没有使用武道宗的心法和无色庵主的掌力强行相抗,而是使用了隐帝根据素女宗《花想容》心法所创的一门卸力心法。这门心法虽然不如素女宗心法那样有容颜长青的好处,但是容易习练,效果明显,只不过这门心法除非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否则也没有多少用处,所以还未在人前施展过,杨宁正是第二个掌握这门心法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轻易想到指点秋素华施展《花想容》对付凌冲。
因为这门心法掩饰巧妙,再加上无色庵主当时有些分心,所以没有发觉这其中的异常,再加上无色庵主强行收剑,身受剑气反噬,以及她有意无意的手下留情,掌上只用了七八分内力,杨宁才侥幸未受重伤,若是无色庵主再多用一分内力,杨宁也绝对无法卸去全部内力,必然受到重创,但今次却不过是真气紊乱,一时不能调息过来,这才僵卧不起。而当无色庵主转而攻击西门凛的时候,杨宁已经趁机回复凝聚了真气,更在西门凛的生死关头发动了致命的一击。
在刺出那一剑的时候,杨宁的心里没有丝毫犹豫,西门凛的背叛虽然让他心灰意冷,但是以他的性子,一时根本就转不过弯来,那一刻,西门凛在他眼里还是师叔,还是联手对敌的盟友,虽然西门凛背叛了他,可是要算帐也要等到取胜之后。而无色庵主则是对他的生命存在威胁的强大敌人,虽然无色庵主没有一剑杀了自己,但是若非自己身怀卸力的法门,那一掌必然是身负重伤,再无可战之力。这样的结果对杨宁来说,和当场身死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杨宁,根本没有想到无色庵主是否手下留情的问题。其实即使无色庵主自己回想起来,也未必能够肯定她当时是否有意掌下留情,更何况身在局中的杨宁呢?因为这样的缘故,杨宁真气恢复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一战还未结束,自己绝不能放弃,所以他再度出手,向无色庵主攻击,对他来说,只是延续刚才的战斗而已。
武道宗的绝学多半是招式未出,声威已显,所以对手不是被声威所慑,十成武功只能使出七成,立刻被秒杀当场,就是被激发出所有潜力,展开生命中最精彩的一场决战。而杨宁却和武道宗历代传人不同,为了磨砺心性,激发潜能,他自幼开始修炼的密宗心法让他领会到了何谓内敛,只是受到宗门和武道修为的限制,这一层秘诀他还只是有些感悟,根本不能运用自如。
可是和无色庵主的交手,让杨宁生平第一次处於绝对的劣势,武功上被全部压制,时刻都被死亡威胁所笼罩, 这样的强大压力,和险死还生的刺激,让性子本就是遇强更强的杨宁刺出了绝杀的一剑。并没有刻意而为,可是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真元,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巧,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力量,划过最短的距离,没有了真气外放的消耗和因之而生的阻力,再加上近乎龟息的真元内敛,杨宁这一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刺向了无色庵主的后心。直到纯钧刺入无色庵主的身体前的一瞬,蓄而待发的狂暴真气才骤然发动,只是到了这时,刚刚察觉到威胁的无色庵主已经来不及避让还击。其实即使无色庵主早一刻发觉,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毕竟当时她正在全力攻击西门凛,并没有留下一丝余力。之后便是短兵相接,任何思考都来不及进行,杨宁完全是凭着本能和无色庵主进行了最后的生死之决,终究在无色庵主最疏忽,最脆弱的一刻,断绝了这个女子所有生机。
即使到了那一刻,杨宁也未曾有过丝毫悔意,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场生死决斗,虽然两打一对他来说有些汗颜,但是和无色庵主这等不论是武功还是身份都在自己之上的前辈交手,这已经算得上一公平的决斗了,这方面杨宁并没有太多的感慨。被迫陷入内力相搏的泥潭之后,杨宁很清楚结果会是怎样,他了解无色庵主的伤势,也知道无色庵主最好的选择就是和他同归於尽,可是这对他来说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虽然竭力抵抗,却没有一丝动容。可是无色庵主却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主动放手,避免了玉石俱焚的结局。
观剑知人,杨宁很清楚无色庵主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想要苟延残喘而放弃报仇的机会,放过自己的唯一目的,就是无色庵主不想杀害自己。明白了这一点,杨宁也想到了那一掌,如果无色庵主当时内力再加一分,他必定重伤不起,哪有可能取得现在的战果,更何况无色庵主根本可以一剑杀了他之后再从容应对西门凛的偷袭,想通了整件事情,杨宁惊骇欲绝地发现,他可能犯下了人生中最大的错误。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杨宁从未觉得如此心慌意乱,恩将仇报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心神恍惚中,他脱口答道:「我用了《水月照影》,这是一门卸力心法,前辈手下留情,不曾用上全力,晚辈才能侥幸全身而退。」
无色庵主语气有些惊讶地道:「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一掌下去,没有感觉到你有抵抗之力,果然有些异常,不过贵宗心法,避实就虚有之,以强凌弱有之,还未听说有这样只守不攻的心法呢?」
杨宁恭谨地答道:「这门心法是师尊所创,弟子也是第一次使用,师尊艺业惊人,又罕有出手,想必也没有用过这门《水月照影》心法。」
无色庵主笑道:「原来如此,幸好这门心法是新创的,要不然贫尼定会发觉不妥,只是你今次用了出来,若给别人知道,再遇到高手恐怕就不灵了,下次可要小心啊。」
听到无色庵主亲切淡然的话语,想到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其置於死地,却听不出语气中有任何愤怒或者埋怨的意味,杨宁只觉满面羞惭,一撩青衫,单膝跪倒道:「前辈对弟子手下留情,都是弟子恩将仇报,才害了前辈性命,前辈若要责罚,不论何等处置,弟子都甘心领受。」
无色庵主微微一愣,立时明白过来,心知这少年太过好强,所以才会耿耿於怀,其实她早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对她来说,不论有何种缘由,失手落败已经是事实,她没有寻找借口自我安慰的习惯,何况在她来看,杨宁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早已将生死视若等闲,就连拉仇人垫背这种理所当然的举动都不屑为之,怎会迁怒怪罪一个心地如光风霁月一般的少年。
心中存了开解之意,无色庵主反而冷冷一笑,厉声道:「胡说八道,什么恩将仇报,贫尼怎么不知道,此战之前,贫尼和你说得清清楚楚,此来就是为了要取你性命,试招之时对你手下留情,那是理所当然,贫尼不顾身份,以大欺小,对你出手,若是还要斤斤计较,不留丝毫余地,只怕贻笑天下,这等小事你若当成恩情,也未免太好骗了些。试招之后,交手百余回合,贫尼自觉在承诺范围之内没有留手,你能够支撑下来,是凭自己的本事,哼,剑法之要,首先是精诚不懈,要么不出手,若是出手就要全力以赴,贫尼若是留手,也就不配使剑了,若非你剑法根基不错,早就死了百回千回了,哪里还有命和西门凛联手对付贫尼。」
听到「西门凛」三字,杨宁心中怒火顿时燃起,面上虽然毫无表情,只是一双眸子已经是烈焰熊熊。无色庵主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继而冰冷地道:「你也别怪自己的师叔,他和你联手本是应有之义,不论内力剑术,你都没有胜算,看他的造诣,恐怕也不是嫡传,若非你们联手,哪有和贫尼公平一决的可能。你我三人对阵,贫尼自觉已经是全力以赴,子静你能不死,这是凭你自己的本事,和贫尼无关。至於他以你为饵,陷害同门,虽然行径卑鄙,却也未必不是良谋,若非如此,就是你们叔侄双剑合璧,又能奈我何。姑且不论他心性如何,若非他从后袭击,贫尼怎会只给了你一掌,而非一剑断喉,绝你性命,所以你还是欠他一次救命之恩呢。哼,贫尼之所以弃剑用掌,并非是想要对你手下留情,不过是憎恶这等卑鄙小人,不想让他心愿得偿,想让他死在你前面,落得一个死不瞑目罢了。只待贫尼取了他的性命,就会再度回身杀你,想必那时你见到陷害你的仇人身首异处,就是死在贫尼剑下,也会死而无憾了吧。就是贫尼站在你的立场,既然幸而保全了战力,也会奋起一战,决不束手待毙,莫非你要等到贫尼转而杀你之时,才来后悔么?」
听到无色庵主冷淡的驳斥,杨宁思如潮涌,无色庵主虽然言之成理,可是他却能够感受到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管是因为什么缘故,无色庵主弃剑用掌,手下留情这是事实,自己却懵懵懂懂,只记得决战厮杀,胜负生死,根本没有去想对手的用心,现在想起来,那一剑何等威势,强行收剑必定遭到剑气反噬,若非如此,自己可能不会得到那样的绝杀良机吧?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可是身受其害的无色庵主不仅没有因此怪罪自己,反而隐隐替自己开脱,想到此处,杨宁只觉心中一痛,膝行上前,便欲顿首谢罪。只是刚刚弯下腰去,却已经被无色庵主拂袖拦住。
剑眉倒竖,无色庵主面带严霜,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胡闹,你们两人联手,贫尼既然没有异议,就应该有所准备,贫尼一掌失手,让你保有了战力,追杀西门凛之时,贫尼虽然有些松懈,但是自认还没有天聋地哑,你有本事将真气杀机内敛,更选了合适的出手时机,这是你的本事,既不是偷袭暗算,也不是阴谋诡计,贫尼自恃过高,以至败亡,这一战本就是生死相决,贫尼不知你错在何处。子静,贫尼问你,若是事情重新来过,你会否刺出那一剑呢?」
杨宁凝神想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来,眉宇间虽然仍带着愧疚隐痛,但是却已经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神情,望着无色庵主期待的目光,他缓缓道:「若是从头来过,那一剑弟子还是要出手的,战局未终,胜负尚未分明,岂可罢手,既然出手,就要全力以赴,怎能对敌人手下留情。」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方才的战局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云里雾里,只是从两人的对话中才略知端倪,无色庵主弃剑用掌,他们都是耳闻目睹的,现在想来,无论如何那一掌是否全力施为,无色庵主都是手下留情了,这样想来,杨宁最后那一剑当真是恩将仇报,只是见他下拜请罪,又畏惧他的武功脾气,故而都不曾出言讥讽,此刻听到杨宁这般斩钉截铁的答覆,都不由心生鄙夷,有些胆大的已经开始嘟囔着谩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