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2 / 2)

无色庵主却是神色欣然,剑眉舒展,笑道:「好,好,你若是说不会刺那一剑,倒会让贫尼万分失望了,好叫你得知,若是你那一剑没有出手,贫尼杀了西门凛之后一定会回头杀你。别说贫尼绝对不会出尔反尔,放过你的性命,就算贫尼真打算放过你,那又如何?莫非你情愿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别人掌握么?若是生死不由自主,还不如死了干净,你若当真觉得自己错了,贫尼就立刻杀了你,拼着触发伤势,立刻身死,也是无怨无尤。若是害了贫尼性命,却令贫尼深觉惺惺相惜,甘心放弃同归於尽的打算的子静竟是一个没有担当的懦弱匹夫,纵然掬尽三江之水,又如何能洗去满面羞惭。总算你还没有糊涂到家,知道什么是剑出不悔!」

「剑出不悔。」杨宁喃喃念道,眉宇间神色淡凝,再没有了残存的惶惑之色,耳中听到四周的细碎语声,不由眉头一皱,冷冷环视,凡是撞见他若有实质的冰寒目光的水寇,都不由低头闭口,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无色庵主满意地道:「正是剑出不悔,贫尼习剑多年,深觉这四个字既是剑法真谛,也是为人的准则,贫尼不会后悔为了一己私念,向你出剑,你又何必后悔在生死决战中向贫尼出剑呢?若是贫尼果真对你手下留情了,那是贫尼之错,犯错当死,你有何罪?若是贫尼没有手下留情,你光明正大的取胜,又有何罪?」

杨宁细细品味着无色庵主的教训,只觉得一颗心都变得明晰起来,只觉得这些话语好像字字句句都早已刻在自己心上,只不过从前湮没了字迹,现在却因为无色庵主,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是啊,自己怎会忘记,娘亲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语么?不管做什么事情,若是问心无愧,纵然有千万人垢厉,也不必后悔,不能后悔。这不正是「剑出不悔」的道理么?

无色庵主杨宁眉宇舒展,不由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解开了这少年的心结,她是何等高傲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不肯提及自己原本已经有了放过杨宁的打算,免得杨宁耿耿於怀,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便转移话题,含笑问道:「子静的剑法可谓已经登堂入室了,却不知道那一招剑式是何人传授给你的,别跟贫尼说你是现买现卖,若是你有这样的本事,将贫尼数年苦修才创出的剑法片刻就摹拟出来,那么贫尼可真要惭愧不已了。」

杨宁神色一惊,嗫嚅了片刻,还是说不出口,无色庵主却已明白,淡淡道:「原来如此,想必烟儿也是不放心,唯恐子静日后遇到贫尼,贫尼不明真相,误伤了你,这才把这招剑式传了给你。以你的聪明,自然可以领悟几分剑意的,这样一来,你若是和贫尼交手,就事先有了些准备,若是贫尼见到你施展所领悟到的剑式,说不定也会对你手下留情。只可惜烟儿的一片心意却都白费了,贫尼性子执拗,既然要杀你,虽然发觉了你和烟儿之事,并非如我所知的那般,也不会放过你。贫尼这样的固执,怕是烟儿也不会想到,日后你若见到她,别忘了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就算她没有传你剑法,今日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杨宁这才想起平烟来,想到当日离别之时那女子弄箫相送,想到那女子临别传剑的一片深意,只是两人之间超越敌友关系的惺惺相惜,将要因为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荡然无存了,再相见之日,只能是兵锋相见,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无色庵主虽然不甚了然杨宁和平烟之间的关系,但是杨宁的黯然之色,却也令她暗自叹息,不由劝慰道:「子静,你不必为了贫尼之事觉得对不起烟儿,烟儿性子清冷,这世间的恩怨纠缠她都不会放在心上,天长日久,她自会明白今日之事,都是贫尼作茧自缚,原本怪不得你。」

杨宁略一怔忡,恭敬地道:「前辈宽心,平姑娘和晚辈已经有十年之约,就算她为了前辈之事怪罪弟子,也不要紧,这一战不过是冲早之事,若是弟子输了,平姑娘自然可以报仇雪恨,若是平姑娘输了,弟子当会斟酌一二,不会辜负平姑娘和前辈对弟子的恩德。」

无色庵主略一颔首道:「你能这样想,贫尼就放心了,若是他日你遇到烟儿,又没有立刻死在她手上,就跟她说,贫尼留在她那里的那一册《寒月谱》已经转送给你,这件事情十分要紧,你要记住了。」

杨宁神色茫然,却只得连声答应,他已经发觉无色庵主眉宇间的晦暗之色越发浓了,自然不愿让她不能心安。

无色庵主微微叹了口气,她心中明白,若是自己此刻传授这少年剑法,那么方才的种种举动都白费了心机,这少年虽然不悔,却难免有愧,不免让这少年添了愧疚心魔,那册《寒月谱》虽然只是一本画册,但其中三十六幅画卷却渗透了孤寒剑法的剑意。这少年今日和自己倾力一战,对孤寒剑法的剑式剑意必然已经铭刻在心,日后若见到《寒月谱》,揣摩之下,必然能够领悟孤寒剑法的真意。凭着少年的颖悟性情,自然能够精益求精,青出於蓝,自己的一身剑术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感觉到心脉越来越微弱,无色庵主怅然若失,心中生出不舍之意,目光一转,落到了浮台之上的纯钧之上,淡淡道:「纯钧虽然是越王名剑,却不合你的秉性,不用也罢。这柄凝青,乃是贫尼一位故人所赠,那人是当世奇男子,也是一代枭雄,对贫尼曾有数次救命之恩,可是贫尼却不得已和他割袍断义,更是亲手将其置於死地,也算是忘恩负义至极了。二十五年来睹剑思人,虽然贫尼从未后悔,每每想起却也是心痛不已,贫尼今日重伤,实在不愿再睹此剑,以免更添心魔,见你在剑法上悟性不凡,就以此剑相赠,子静笑纳可也,不必推辞。」

杨宁欲要推拒,但是一瞧见无色庵主那双黯淡无神的眸子,只觉悲从心起,双手接过凝青,再度拜倒道:「弟子叩谢前辈赠剑之恩,自此之后,弟子必定苦修剑法,誓不辜负前辈厚望。」

无色庵主欣然一笑,伸手从手臂内侧解下一个剑囊,这剑囊不知用何等异兽的毛皮制成,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窍薄柔软,却坚逾金石,凝青剑正可容纳其中,且不会破囊而出。这剑囊背面上下共有四根丝带,平日可将丝带绑缚在手臂上,凝青剑虽然可以切金断玉,但是剑身柔韧单薄,不会影响到手臂的曲直动作,需要出剑之时,只需反手握住冲着袖口的剑柄即可,十分方便。

将剑囊也递到杨宁手上,无色庵主只觉心事了了,不由想起还恩令来,原本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却已经不放在心上,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其实翠湖并非隐在云烟深处,它根本已经铭刻在心底深处,埋骨之处只需是青山碧水,又何必拘泥是否归葬翠湖,此心安处,就是吾乡。想到此处,只觉豁然开朗,顿时心中再无牵挂,一声清啸,无色庵主纵身而起,瞬息之间,已经登上了赤壁峰顶,灰影一闪,已经消失无踪。

杨宁捧着手中的凝青和剑囊,怔怔抬头,却再也看不到那孤傲凌云,睥睨天下的寂然身影,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正在他茫然之际,云崖之后却传来凄然箫音,婉转低徊,不绝如缕,如泣如诉,呜咽悲啼,令人闻之断肠,但是奇怪的,虽然不懂音律,杨宁却能够感觉到那悲哀莫名的箫音里,还带着一丝疲倦,一丝安宁,听得久了,竟令人生出心安之感,恨不得也随着吹箫那人沉眠不起。

杨宁认真地听着箫音,只觉得彷佛看见无色庵主正在眼前谆谆教诲,不知不觉间,两行泪水已经滚落面颊,这一次,他却连掩饰都忘记了,任凭泪水滴落下来,虽然心结已解,但是他不是冥顽不化的蠢人,自然知道无色庵主虽然当真是要杀自己,可是却也当真是打算放过自己,否则就不会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同归於尽的打算。明明是自己害了无色庵主的性命,她却在事后费尽心思开解,不让自己后悔愧疚,这样的爱重,就是在自己的娘亲、师尊身上也从未领略过,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死在自己的剑下。虽然恨不得追随箫声而去,杨宁的脚步却是死死钉在浮台之上,不曾移动半分。他心中明白,无色庵主这样的人,纵然是面临死亡,也不会和寻常人一样,渴求他人的劝慰陪伴,此刻她定是要趁着还有余力之际自己寻一个僻静所在,作为长眠之所,她不会容许任何人瞧见她濒临死亡的软弱模样,所以他强行遏制了自己追随而去的渴望。只是听着那渐去渐远的箫音出神,虽然在寻常人听来,那箫音高低始终如一,可是杨宁却能够感觉到其中的细微差别,只不过无色庵主内力精纯,令得箫音凝而不散,纵然隔着十里关山,箫音也是依旧如初。但是一曲箫音不管多长,终有完结之时,未过片刻,杨宁耳中便只听见流水滔滔,江风呜咽,再也听不到那动人肺腑的一缕箫音。

青萍立在人群之中,一双明眸尽是悲戚之色,凝望着杨宁孤寂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到他身边,用双臂将他抱住。和杨宁不同,没有身临其境的她,不知道无色庵主到底留了多少情面,她只看见无色庵主痛下杀手,她只看见杨宁屡次遇险,所以她不是很了解杨宁心中的愧疚。但是即使了解,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便是她,那一剑也是不能不刺的,她从来不觉得杨宁做错了什么,所以她很想去劝解、安慰杨宁,但是她却一丝一毫也不能动。不是因为伊不平点了她的穴道,在杨宁平安之后伊不平就解开她的穴道了,而是因为目前局势的巨变,让她不得不忍耐下来,虽然局势尚未明朗,但是西门凛的手段,让她心中生出不安来,到了这个时候,能够相助孤立无援的杨宁只有她了。更何况她太清楚了,有些痛苦只能一个人去面对,纵然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只能旁观而已。

江岸之上,颜紫霜神色惨然,怔怔望着无色庵主离去的方向,无论如何,她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茫然无措间,耳边传来明月略带惋惜的声音道:「好一曲《安魂曲》,平月寒果然是当世奇女子,纵然身死,也不会流於凡俗。」

同时,远在岳阳的巴陵郡守府中,露台之上檀香袅袅,平烟睁开双目,感觉到真气在经脉之中流转自如,不由微微一笑,随手拿起放在身边的竹箫,就口吹奏起来,箫音婉转低徊,正是无色庵主生平最爱的《安魂曲》,平烟性子淡漠,最爱此曲的哀而不伤的意境,所以虽然此曲不祥,却也是偶有吹奏。只是不知怎么,今日之吹了一个小节,却突觉心中痛楚,不由停了下来,长眉微蹙,生出不安的预感。

杨宁举袖拭去泪痕,从容地将剑囊系在手臂上,然后将凝青剑纳入剑囊,也不俯身,一式擒龙手,已经将纯钧剑拿在手中。转身望向方才他和无色庵主说话之时,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水里爬了上来,登上前来接应的幽冀快舟的西门凛,西门凛面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显然内力已经恢复了大半。杨宁一双眸子定定瞧向西门凛,两道目光刺骨冰寒,宛若出鞘的宝剑,锋锐无比。西门凛神色淡定,竟然没有一丝愧疚,只是从容迎上杨宁的目光,唇边更是带着一缕微笑,好像先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般。

杨宁见状神色微变,冷冷道:「你有什么可以向我解释的么?」

西门凛微笑摇头,淡然道:「无色庵主给你的教诲,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么,所谓剑出不悔,我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就不会有丝毫后悔。」

杨宁只觉得心痛如绞,手中纯钧剑扬起,冷冷道:「好,剑出不悔,我记得了,那么我此刻杀了你,也是绝对不会后悔。」

西门凛眸底深处闪过一丝愧疚,面上神色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负手而立,扬声道:「那么就让本座看看子静你的本事吧。」

两人四道目光在空中撞击到一起,激起了无数的火花,转瞬之间已经是剑拔弩张,原本联手互救的叔侄两人,却在顷刻间成了强仇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