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与子偕行 第二章 儿女情长
看着敌军崩溃四散,青萍只觉得手臂颤抖发软,痛得连鼓槌都拿不稳了,比起手臂的痛楚,她更觉得酥软的双足生出麻痒的感觉,周身上下的冷汗更是早已经将衣衫浸透,江风吹过,浑身一片冰冷,方才专注於指挥水战,直到此刻才生出后怕来。从前只是和师父在沙盘上推演战阵,从未有过真正的作战经验,这一次临危受命,能够取得这样的战果,当真是侥天之悻。若非自己将计就计,趁着那名奸细行刺失败的契机布下陷阱,诱使两军猛攻己方,失去了防备之心,凭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超常发挥,也不可能令敌军一败涂地。当然这其中还有更多的巧合,若非伊不平已经掌握七煞鱼龙阵的基本阵形,并且训练精熟,而自己为了思念父母,更是每每拿着七煞鱼龙阵的阵图时时推演揣摩,也不可能在这等情况下尽情施展出了七煞鱼龙阵的前三种阵形。当然这已经是竭尽所能了,如果敌军是训练有素的真正水军,彼此之间又不是貌合神离,没有轻率冒进,这一战的胜负还在未定之天。而且青萍隐隐觉得,还有一个缘故,就是那两名敌对的水军首领,多半也是水战名将,可能识得七煞鱼龙阵的威力,所以被父亲昔日的威名震摄,这才表现失常,以至於遭到惨败。
僵立了片刻,觉得四肢渐渐恢复了一些力量,可是从里向外透出的寒气却让她开始有些战栗,丢下鼓槌,忍不住双臂环抱,想要得到一些温暖,正在此时,低垂的眼帘看到了一双有些冲疑的脚到了身前,只须看到那青色的破碎衣衫在长衣遮掩下依旧滴着江水,不必看第二眼,青萍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青萍只觉得这些时日积攒的委屈愤怒再也压抑不住,腾的站了起来,指着杨宁的鼻子就大骂道:「子静,你这个蠢材,那个西门凛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帮着他,结果差点把性命都送到他手上,你武功既然已经恢复了,怎么不早些离开呢,害得我和伊叔叔也差点陷於死地。哪怕你方才在他们联手之前脱身离开,我也可以说服伊叔叔突围离开,何必和两倍以上的敌人拼得死去活来,还害得我差点死在奸细手上,都是你不好,我是倒了什么霉,居然差点给你陪葬。」
杨宁怔怔望着青萍,脸上的神色古怪至极,自他出生到现在,即使是他的娘亲,盛怒之时最多也不过是淡淡训斥他几句,虽然接下来的惩罚和疏离足以让他从心底生出彻骨寒意,但是也从来没有这样责骂过他。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然生不出一丝怒意,目光牢牢锁在青萍涨红的脸庞上,额头上满是汗水,一双曾经温柔如同春水流波的凤眼此刻已经尽是怒火,日已西沉,漫天的彩霞映在这双明晰剔透的眸子里面,越发显得流光溢彩,熠熠生光。而杨宁更从那火焰燃烧的双眸中看出来那深藏的激动,即使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的嗔怒也难以遮掩劫后重逢的无边喜悦。
对着这样一双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遗忘的美丽凤眼,以及和睡梦中截然不同的怜爱眼神,杨宁的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一种陌生的感情涌出心底,不再是雏鸟一般的依恋,也不再是稚童一般的孺慕,那是一种令他心慌意乱的柔情万缕。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陌生的情绪变化,杨宁无措地低下头,无意识地搓着双手,茫然的眼神闪烁不定,看上去却像极了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在遭到尊长斥责之时的反应。
杨宁这种看似乖巧的反应自然不能让青萍息怒,想起一路上的艰辛,想到生死不知的绿绮和忠伯,想到方才那场回想起来都会心惊胆战的血战,不知不觉间,两行珠泪已经缓缓滚落,青萍哽咽道:「笨蛋,这些也就罢了,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就是刀剑指着你的鼻子,你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从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是你凭什么给我和姐姐作主,我问你,你瞒着我和姐姐去行刺那个燕王世子也就罢了,失手之后为什么把我和姐姐托付给他,难道我和姐姐就没有自保之力么?你有什么资格替我们安排未来,你若是真的死在罗承玉他们手上,难道我和姐姐能够在信都安享荣华富贵么?现在好了,你和罗承玉想必彻底翻脸了,我也逃了出来,可是姐姐和忠伯怎么办,那个罗承玉不是好人,一见到姐姐就失魂落魄,如果他欺负了姐姐,那可怎么办呢?」说到此处,青萍再也忍耐不住,终於一把抱着杨宁大哭起来。
长久以来因为心悬杨宁的安危,青萍已经暂时压抑住了对绿绮处境的忧虑,如今杨宁已经平安无事,她自然开始担心绿绮的安危,一想到都是杨宁多事,才忍不住痛加指责起来,但是骂着骂着,她却又不忍起来,她自然知道杨宁当初那样做,原本是极为妥当的处置,因为师承的关系,她们姐妹在幽冀自然可以安然无恙,而若留在洞庭,反而可能会被存心利用的势力控制加害,只是杨宁这样做,却是不曾考虑到自身安危和将来的为难,如果自己姐妹落到罗承玉手中,等於是杨宁将自己的把柄双手奉上,青萍就是再不解事,也知道在杨宁心目中自己姐妹的地位如何,若是因此成为杨宁的牵绊累赘,那可是青萍死也不肯的,再加上担心杨宁安危,这才不顾一切逃了出来。
杨宁今年不过十七岁,原本不解女儿心事,但是青萍却是不同,失去记忆的两年,他几乎一半时间是在青萍身边度过的,而青萍虽然和绿绮姐妹情深,但是绿绮个性过於淡漠,即使是青萍,也觉得对着她的时候,未免过分寂寞,若是有了心事,向她述说的时候总觉不能尽兴,所以反而更喜欢拉着杨宁在月下花前说些心事,反正不虞这沉默寡言的小子说了出去,杨宁当时虽然懵懵懂懂,听若不闻,但是实际上智慧未损,已经字字记在心里,不是任何人都有机会如此了解一个少女全部的心事的,所以杨宁不需多费心思,已经了解青萍的心意。
但正是如此,才令他越发生出歉疚不安之心,下意识地反手将青萍的娇躯抱住,原本慌乱的神色也变成了平素的淡漠坚凝,一副呵护关爱的姿态。在失去记忆的两年,丝毫不谙世俗忌讳的杨宁,经常会有一些亲昵的动作,青萍只当他不懂事,多半都不甚计较,只是太过份的时候才会斥责几句,不知不觉间两人早已经是亲密非常,再加上青萍此刻情绪激荡,根本没有发觉此刻两人的举动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而那些锦帆会的水贼虽然看在眼里,但是他们多半都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对世俗礼教本就不甚看中,再加上这两人身份特殊,一个是恩主爱女,又刚刚统领水军取得大胜,另一人虽然是外人,但是杨宁方才的血腥杀戮,将高手名宿视若无物的表现早已经折服了这些只重视武力的汉子,根本没有人有胆子前来打搅,就连伊不平心中嘀咕,担忧二小姐的名节,也没有勇气过来惊散这对深情款款的小情侣。唯有一向鲁莽的褚老大,满眼的好奇兴奋,大有上前出言调笑的意思,却被文缙儒死死拉住,不许他上前惹祸。
过了片刻,青萍渐渐止住哭声,这才惊觉和杨宁之间的姿势未免太过暧昧,连忙一把将他推开,眼光飞快地四下一扫,所有水贼都连忙转过头去,装作忙乱的模样,好像方才没有偷眼相瞧似的,青萍自然看得出这些人的欲盖弥彰,不过杨宁在她心目中此刻仍是亲如骨肉的兄弟,所以只是玉颊一红就恢复如常,又扯着杨宁走到船舷边上,细细问他别后情形。
杨宁心中虽然恍然若失,但是很快就被青萍的问话吸引了注意力,原本萌动的异样情感不知不觉已经深藏起来,就连他自己也不复记忆,乖乖地将听涛阁行刺失败之后的遭遇事无钜细地告知青萍,青萍神色随着杨宁的讲述千变万化,忽而忧心,忽而愤然,忽而宽心,尤其是听到杨宁说到在巴陵郡守府受刑之事,长眉倒竖,凤目寒光四射,显然愤怒至极,更是忍不住伸手扯开杨宁胸前的衣衫,果然看见仍然留在肌肤上的淡淡鞭痕,恨恨道:「子静,你放心,以后我会帮你报仇的。」
虽然明知道青萍的武功比自己还差得远呢,可是杨宁不知怎么却觉得青萍那斩钉截铁的语气透着无比的决心,眼中一热,差点落下泪来,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原本以为不曾放在心上的小事,实际上也在自己心头上刻上了不可弥补的伤痕,只不过痛得惯了,竟是已经麻木了,而在这亲如姐弟的女子面前,似乎所有的伤痛都不必忍耐,可以说出来给她知道,并且从她那里得到安慰。
听完了杨宁的讲述,青萍终於忍不住心中的气恼,只是她此刻气恼的却是杨宁,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意,她开始一件件的抽丝剥茧分析起来,只想让杨宁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些事情,今后也可以少吃些苦头,越说越是气恼,不免低声责骂起来,只觉得恢复了记忆的杨宁比起从前来更令人难以放心。
杨宁用眼睛余光偷偷瞥向青萍铁青的脸色,知趣地听着青萍苦口婆心的教训,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只听了片刻心神就开始恍惚起来,只觉得青萍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宛若珠落玉盘,又似流水潺潺,只觉得一颗心渐渐沉醉,浑忘了身外的一切。
这时候的杨宁早已不见了那种睥睨天下的威严,冷酷无情更是抛到了九霄云外,略带迷茫的神情,令他清秀的面容凭空添了几分稚气,早已没有了未来魔帝的威慑,那些水贼悍匪毕竟都是胆大包天的人物,看着被青萍训斥的满脸认罪服软神情的杨宁,渐渐忘记了这少年的可怕,有些胆大的已经有些忍俊不禁。杨宁早已沉醉其中,哪里还会注意到这些,反而是青萍终於发觉了杨宁神情的异样,知道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不由暗自叹息,转念一想,杨宁的性子就是如此,就是自己说得再多也是无济於事,总之,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最多以后自己想法子帮着他也就是了。想通这一点之后青萍也就不再继续责备杨宁,这一停下来才觉得口干舌燥,不禁舔了舔嘴唇,杨宁一直偷眼瞧着青萍,不敢正视是担心青萍以为自己不肯听教,再加上那如同天籁一般的软语声突然消失,所以青萍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心念一动,杨宁的身形已经从众人眼中消失,再次闪现已经出现在伊不平身边,这时候伊不平已经吩咐处理完善后之事,正坐在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眯着眼睛看着杨宁和青萍两人的互动,手中还拿着属下兄弟刚刚送上的一囊水酒,因为看得津津有味,还没有顾得上打开塞子,突觉眼前一花,已经给人劈手夺去。习武之人突遇惊变,多半都会奋力反击,幸而伊不平心思坚忍,更知道此刻能有这种身手的只有杨宁一人,所以强行止住出手的慾望,等他看清楚的时候,杨宁已经回到青萍身前,将酒囊送到她面前,眼中尽是关切之意,却不言语。伊不平见状不禁摇头苦笑,心中对杨宁倒是多了几分好感,他原本对这个心狠手辣的少年颇有戒心,就是担心这少年太过桀骜,不能领会二小姐尹青萍的一片真情,此刻见到杨宁这般举动,心中才略略安定下来。他这局外人都有这样的想法,青萍自然也是心中一甜,接过酒囊喝了几口,嫣然笑道:「虽然是借花献佛,也算你向我赔罪,我不骂你了。」
杨宁有些赧然,但是转眼之间已经恢复了淡漠神情,只是一双眸子已经不再是全然幽冷无情,多了几许暖意,他毫不犹豫地道:「青萍,你别担心,要不然我想法子去救绿绮姐姐吧,如果罗承玉真的伤害了绿绮姐姐,我就杀了他给你出气。」
青萍闻言长眉微蹙,挥手就是一个暴栗,道:「不许叫名字,叫我姐姐。算了,虽然我看那罗承玉不顺眼,但是他也勉强算是谦谦君子,这是姐姐说的,姐姐看人很准的,而且无论如何师父也是郡主旧部,想必罗承玉还是要看师父几分薄面的,你再送封信过去,不管真心假意,那罗承玉对你似乎很重视,想必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姐姐。去救就不必了,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送死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如果他真伤了姐姐,我们自然要去报仇,若是现在急着救人,只怕反而会落入别人的圈套。而且你和那燕山卫大统领刚刚闹翻了,又坏了人家统合水上势力的大事,这个时候去了恐怕会和燕王世子翻脸,到时候他恼羞成怒,反而可能会害了姐姐,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
杨宁听着青萍轻嗔薄怒的说话,全然想不起自己可以反驳青萍,当初绿绮已经说过自己可以称呼青萍名字,被习惯支配的他下意识地道:「姐姐,你放心吧,那个行刺你的刺客就是他们的人,我让他给罗承玉传话过去,谅他也不敢为难绿绮姐姐,如果他敢那样做,我就杀上信都,一次两次杀不成,就杀他十次八次,杀不了罗承玉,我就杀他的心腹重臣,定让他一夕数惊,芒刺在背,没有一天安宁日子可以过。」说到此处,他眉宇之间已经杀气纵横,目光睥睨之下宛若利剑寒芒,令得所有听到或者留意到他的眼神的人都从心底生出寒意,不禁想起这少年酷烈无情的血腥手段,更想起这少年不仅仅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还是未来的魔帝,而魔帝的威名是用鲜血和屍骨堆积而成的。想到此处,原本还觉得有趣的众人都不禁收回了笑容,更是将窥伺的目光移开,再也不敢心存冒犯侥幸之意。
杨宁说话之时,语气自然充满自信,以他的武功,若是专心去做刺客杀手,足以令任何人寝食难安。青萍听了却是蹙眉道:「胡说八道,做刺客有什么好,如果不是你去听涛阁行刺,哪里有这么多烦恼,若想报仇法子多得很,不用你去冒险,我可是血手狂蛟尹天威的女儿,当初我爹爹纵横江河湖海,也没有人敢攘其锋芒,这一次我能够从罗承玉手中逃了出来,又和伊叔叔合作和信都、江宁正面相抗,难道我就没有救出姐姐得法子么?」虽然是斥责的语气,但是明眸流转之间,尽是关切之色。杨宁自然知道青萍心意,也就不再多说,但是眼神却是冷凝如冰,可见是决不会改变主意。青萍也知道他的性子,只能暗自希望事情不要恶化到那一步,微微一叹,就转移话题道:「对了,子静,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有援军,还知道京飞羽一定会背叛江东,就连那个奸细,伊叔叔他们和他相处数年都没有发觉破绽,你却一眼就看穿了?」
青萍的问题原本只是随便问问,她对於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十分关心,如果是绿绮的话,对於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一旦用起心来,定是事无钜细,滴水不漏,而青萍问起来却不过是为了转移杨宁的杀意罢了。只是青萍虽然并不真正关心,有人却是早已万分疑惑,杨宁还未回答,两人耳边已经响起伊不平爽朗的声音道:「是啊,子静公子,伊某也是奇怪的很呢,虽然说春水堂有意趁机清洗江水这个机密情报我早已有所耳闻,可是他们还有援军在外,我也只是凭着推断而来,子静公子揭破此事已经令伊某惊讶万分,公子竟然还知道那京飞羽是幽冀所属,真令在下迷惑不解,毕竟这样的机密大事只怕幽冀内部也没有几人知道,更何况公子并非幽冀重臣,又是如何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