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神龙见首 第二章 有心无意
当小三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不在那血流满地的废园,而是躺在了船上自己的房间之内,只是原本同居一室的伙计都不在舱中,想必正在外面忙着吧,他只觉得心中一宽,再度瘫倒下去,谁知这一松懈下来,才感觉到周身上下,四肢百骸舒适无比,好像浸在暖洋洋的温泉当中,真是恨不得这样躺到天荒地老,但是随即他却又警觉起来,想起了昏迷之前那不可置信的一幕,谁会想到那文静懦弱的许青竟然会是杀人如麻的魔帝呢?只要想到杨宁在自己面前大肆杀戮的惨烈景象,他就觉得阵阵心寒,尤其是想到了自己的公子倾心的那位小姐多半是剑绝尹青萍,江湖传言说魔帝与她姐弟相称,却多半是情侣身份,如果公子不识趣,当真努力博得美人芳心,只怕真是自寻死路。想到此处,小三奋力挣扎着起来,一定要赶快去警告公子不可冒犯了这对姐弟。
刚刚坐起身来,舱门就被推开了,站在舱门口的那人背着阳光,身姿淡定冷峻,令人不敢逼视,小三连忙迷起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了强烈的目光,并且看清了来人正是杨宁。原本他心里是很害怕的,可是不知怎么看到这个少年淡漠的神情之后,竟然觉得不再害怕起来,知道了杨宁的身份之后,对於漏出本来面貌的杨宁,似乎比对着那副沉默孤僻的面貌的时候少了几分恐惧。
杨宁缓缓走到他身边,淡淡道:「我跟越公子说是遇到了麻烦,侥幸被人所救,越公子相信了我的说法,而且急着启程上路,如果你聪明的话,就不要告诉你家公子我和青萍的身份,否则我就只好杀你们灭口了。」
小三听到这里才放心下来,挣扎着起身下拜道:「小人多谢帝尊不杀之恩,还请帝尊念在我家公子一片诚意,不要加害於他。」
杨宁的神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莫非你觉得我一定是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之人么?」
小三欲言又止,他常年为人仆役,自然懂得察看眼色,这少年虽然和自己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是见他神情冷漠,隐瞒身份毫无破绽,更是坐视自己受人欺凌,显然不是古道热肠的好人,更何况有关魔帝的传闻沸沸扬扬,纵然其中有七分是假,想必还有三分是真,总之这少年绝对不是以德报怨的人物,听这些人的口气,魔帝对剑绝青萍十分锺情,自己的公子明显对剑绝有了情意,只怕这位魔帝不会因为公子昔日的一点恩惠而手下留情的。
看到小三神色古怪,杨宁却领会了他的心思,直到今日,他才想到利用天生的灵敏直觉探察人心,而这却是事半功倍,只需仔细想想,就知道眼前这个少年的担忧,淡淡一笑,杨宁宽慰他道:「你放心吧,我原本是很想杀了你们的,不过你很好,所以你的公子只要不犯了我的大忌,我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三闻言大喜,虽然不知杨宁的脾气,但是不知怎么,一看到杨宁淡然自若的眼神,他就知道杨宁没有欺骗自己,正要替主人叩首拜谢,杨宁却突然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不要乱说话了,你家公子来了。」
小三聪明伶俐,连忙改口道:「多谢许公子救了小人回来,要不然小人定给那些恶霸打死了。」
杨宁微微一笑,越发觉得这小三善体人意,不由仔细打量,只觉这少年根骨虽然不过中上之资,但是眉宇间自有聪明坚毅的气质,屈身为仆当真是可惜了,不觉竟然起了收徒之念,虽然他还没有正式成为武道宗的宗子,但是既然得到师父允许行走江湖,那么就可以算得上出师了,既然已经出师,就可以收录弟子,虽然这少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他毕竟从前连过一些粗浅功夫,根基还算不错,纵然不能成为嫡传弟子,也可以成为记名弟子,而且练武的成就虽然在於天赋和名师教导,但若没有坚毅的秉性,终究是难有大成,这少年虽然有些缺憾,性情禀赋却可以弥补一二,想到此处,杨宁也没有打算问过小三的意见,就已经决定要收录第一个传人了。
小三自然不知道杨宁的心思,只觉得这位魔帝的眼神越来越温和,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幽深到了极点,却有着一丝淡淡的暖意。这时候,越仲卿已经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两人这般亲近,还以为小三是在向许青道谢,就笑着说道:「小三,你受了内伤,不要忙着起来道谢,等到你身子好些了,再给许公子磕头吧。所谓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让你伺候许公子几日,你尽心一些也就是了。」
杨宁自然没有听出来越仲卿话外之音,小三却是明白越仲卿的心意,如果公子当真娶了许公子的姐姐,那么作为越仲卿的书僮,他自然有机会伺候公子的妻弟,只是若是换了今日早上,小三自然没有话说,可是想到眼前这少年的身份,只觉得背心冷汗涔涔而下,却是不敢多说,唯恐杨宁明白过来,便苦着脸道:「公子说的是,许公子有大恩於小人,就是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完的。」
越仲卿不知道小三心中之苦,让他服了药之后好好休息,就请杨宁一起出去说话,小三怔怔望着两人背影,越发的叫苦不已,想了一想,终究放不下公子的安危,喝了药之后匆匆起身,忍着周身疼痛走出舱去,他现在所住的是船尾的舱房,向船头方向走去,过了几间房间,就听到从詹管事的舱房里面传来谈笑声,连忙推门进去,只见舱中坐着四人,那位许姑娘正和詹管事在桌前对弈,而自家公子正和自称许青的魔帝凭窗说笑。
小三首先向许姑娘望去,心有成见之下,只觉这女子虽然容貌略显平庸,但是仔细看去却是眉目秀丽,而且捻棋落子的手势宛若簪花一般,风姿动人,詹管事正皱眉望着棋盘,虽然不懂得围棋,但是小三也知道詹管事在棋道上的造诣不浅,如今这般神情,想必这位许姑娘的棋艺更是了得。而自家公子则指着沿途风光向杨宁讲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才华展露无疑,那位魔帝神情淡淡,只是偶然问上几句,其余时候都在仔细聆听,显然极是用心。小三只觉心中一阵难过,他知道公子一向并不喜欢过分炫耀自己,今日如此畅谈,如对知己,多半是想要吸引许姑娘的注意力,只可惜公子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人都是江湖中绝品的人物,谈笑间可以强虏灰飞烟灭,公子的心愿终究难以实现,反而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杨宁首先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小三觉得这人目光中隐隐有种亲切之意,却是不敢置信,然后越仲卿也留意到他,关切地道:「小三,你怎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小三极力维系欢快的语气道:「公子,就让我在这里端茶倒水吧,又可以养伤,还可以听公子讲那些山川地理的有趣故事,可比闷在房间里面好多了。」
越仲卿听着有理,就点头道:「也好,你也已经十三岁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跟着我跑了几回江水,见识想必增长不少,多听一些典故地理也有好处,再过两年就让你做个小管事,以你的聪明才智,想必将来能够成为詹叔第二呢。」
虽然知道身边的危机,小三仍然觉得很高兴,几步凑到越仲卿身边,仰着头道:「公子是说真的么?我当真能和詹叔一样走遍江南么?」
越仲卿和小三虽然是主仆,但是他对这个书僮一向亲昵,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这是当然,不信你问詹叔。」
詹管事苦着脸放下一粒棋子,抬头道:「小三,公子说的话岂会有假,前几日公子就和我说过,不能让你总做个书僮,耽误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着我走几趟生意,我的腿脚已经有些不行了,过上三年五载,可要退位让贤了,呵呵。」
杨宁闻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带了轻蔑之意,心道,我第一个开山大弟子,岂能给人做佣仆,将来他的前程可比这要远大多了。他对眼前的三人并没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变化虽然细微,却没有可以掩饰,尽管如此,原本别人也是很难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时时刻刻惦记着讨好杨宁,却是尽数看在眼底,不觉一皱眉,以为杨宁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倾慕许姑娘,自然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不希望杨宁有这样的错误想法,不由冷然道:「许公子可是觉得在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么?」
听到越仲卿的质问,杨宁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觉了出来他的心情变化,她和杨宁心意相通,杨宁虽然没有和她说过想收小三为徒的事情,却也知道杨宁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误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虽然只是公子的仆童,但是小女子见他眉清目秀,聪明能干,想必将来的成就不止於一个管事呢。纵然不能出将入相,想必也能够博得一世荣华。」
越仲卿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小三虽然资质不错,只是如今的时势,所谓的功业不过是率兽食人,与其相助枭雄之辈逞凶害民,不如放一叶扁舟,纵情山水,领略五湖明月得好,这鲜血白骨成就的荣华富贵不要也罢。」话一出口,越仲卿也觉有些不妥,若给外人听去难免肇祸,何况难得青萍没有因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绝相会,他有机会和青萍促膝相谈,只觉心里欢喜,更不愿因为心中积郁触怒佳人,所以对着青萍略带惊疑的神色,勉强一笑,便欲转移话题,转回头来指向窗外道:「子静可知眼前到了何处?」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突有酷似骏马形状险峻山峰横枕大江,其下回风撼浪,舟航艰阻,沿途更是洲渚纵横,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说过的话,他虽然一知半解,却是牢牢记着,当下略一思索,开口道:「离开彭泽不足十里,曾经经过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岭,越公子指其为小孤山,乃是军事要地,更说小孤山与马当山之间水势险要,若能据有此地,下可攻击湖口、九江,上可攻击皖口,乃是江水上极重要的防线。是否这里就是马当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纵横万里,其中有数处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紧要之处,不论是东西之争,还是南北之争,欲保江东平安,这一段江水防线都是重中之重,从前还不明显,如今因为剿匪之事,水军各营日夕备战,可见兵甲精熟,训练有素,只是军纪不严,一旦战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难免杀良冒功之事,到时候血染江水,生灵涂炭,令人想起来就是睡不安枕。」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唏嘘不已。
杨宁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一笑,他虽然杀戮极重,但是毕竟年轻,没有见过血火横流的沙场凶险,更没有见过流民辗转求生的惨况,虽然听到越仲卿的感叹,心中也是波澜不起。青萍却是心有戚戚焉,她和杨宁不同,多年的流浪让她更对越仲卿所言更能够产生共鸣,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见识深远,深悉战乱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听公子的言谈,显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为何却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还有些厌倦世事呢?」
越仲卿见青萍目光闪动,知道她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轻易向人泄露,否则难免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他绝不以为青萍会是告密构陷之人,更有在心爱女子面前显示才华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与姑娘虽然陌路相逢,并非亲故,但是只从姑娘的言谈气度来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镜之人,却不知姑娘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