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怜爱奴
她真衰耶!不过是天资过人,
就被剑魔师伯和毒姑姑硬授独门绝技,
正当被烦得发火,刚好有人送上门当垫背,
她顺水推舟做人情,物尽其用拿他试毒试药,
谁知这家伙竟忘恩负义的落跑,
这会儿还创了个追云山庄,财富直可媲美她来钱世家,
可惜欠债的永远是欠债的,
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跑不出她的手掌心,
她先率丐帮众弟兄丢“黄金”要他赈灾,
再闯入山庄当大爷,谁教他的命是她救的……
幕起
“走开啦!你们好烦哦!一直跟着人家。”
甜腻的童稚声中有些抱怨。
“不烦不烦,小奴最可爱咯!两颊红通通的像个小仙女。”
“是呀!是呀!我们最爱小奴了,心地善良又善解人意,是天上仙佛下凡来。”
虚伪的谄媚声和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蜜言语,围绕着一位三、四岁大的小女孩。
“不要就是不要,你们不要再来缠我,不然我哭给你们看。”
小女孩斩钉截铁地慎目皱鼻,嘟着可爱的菱形小嘴,作势要哭给他们看。
两个叱吒风云的大人物立即慌了手脚,百般安抚这位小祖宗。
“小奴乖嘛!现在坏人好多,学点剑术好防身。”独孤轻狂挤着一张笑脸轻声哄拐。
“对啦对啦!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背熟这本毒经包你行天下路无人敢挡。”化冰毒仙千丈雪扬着笑,手拿波浪鼓诱惑着小女孩,一心要她软下心肠。
然而名唤小奴的小女孩只是抿抿上唇,用很生气的眼神瞪着两位不死心的“大叔”、“大姥”,小小手背叉放在腰际,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你们再这样,我就跟我娘说你们欺负我。”
独孤轻狂和千丈雪讪讪然一僵,露出一丝不甘。
并非他们惧怕这位“娘”,而是她是他们师父唯一遗留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好和小师妹太计较嘛!
小女孩的娘叫秋玉蝶,本是他们俩的师妹,但是不爱舞刀弄剑和玩毒施法,只爱钻研医书,所以人称地狱菩萨。
何谓地狱菩萨呢?
说来简单。
她很爱“钱”这玩意,凡是有疑难杂症来找她,先奉上纹银百两。
如果她心情不爽或是葵水不顺,你捧再多的银两上门都没用,她就是不看病,管你死在哪儿都成。
不过呢!只要她看顺眼,就算对病得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的乞丐,她也会不惜花重本去医治,只因她痛快。
她的脾气时阴时晴,性情狡黠善教训人,一出口就是一本不带脏话的万年损人经,总令两位师兄师姐惭愧不已,恨不得回娘胎重新做人。
“小奴奴,师伯最疼你了,你看我连糖炒栗子都剥了壳。”稍一使劲,完整无瑕的栗肉递到她跟前。
“师姑知道你爱吃枫糖糕,特地请天香楼的师傅给你熬了一篓,尝尝看甜不甜。”
瞧瞧这个,再瞟瞟那个,清秀可人的小女孩真的要冒火了,她正要哭给两个大人看,眼中开始畜着小水滴。
一声少年的哀嚎声骤起,害她好不容易培养好的水份又缩了回去,叫人好不生气。
“讨厌啦!他家死人……哦──被砍了一剑。”她正想说他家死人,却不小心瞧见少年飞溅的血湿了林木。
什么叫恻隐之心她不懂,但是小小年纪的她已懂得去算计人家,为了摆脱两位无聊的大人,只好“牺牲”那位满脸是血的大哥哥。
“师伯,你的剑术不是好得天下无敌。”
独孤轻狂在江湖上人称求败剑魔,生平无啥大志,但求一败,可惜至今仍未偿所愿。
“小丫头,你又学你娘那套。”他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抽剑向前。
小小年纪鬼灵精,筋骨特佳、过目不忘,活脱脱是她娘的翻版,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和雪儿才一心要传授她毕生所学。
只是她不屑。
为了讨未来徒弟的欢心,他只好被迫救遭人追杀的白衣……血衣少年。
高手一出招,如风扫过,追杀者横尸当场,少年在昏迷前看见一张纯净甜美的小脸蛋朝他笑,心下一松,坠入无边黑暗中。
那年季小奴二岁,少年十六岁,但也从那一刻起,少年注定了悲惨的一生。
第一章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尽头。
肠已断,泪难收,
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杆不自由。
这是一座清冷、孤寂的庄院。
连月暴雨方歇,苍苍郁郁的老树失了生气,憔悴地垂着枝干,四周一片萧飒无力,一抹淡金的斜阳光芒,懒懒披在泥泞上。
原本人丁不旺的庄院更显空旷。
一个缺乏温度的冷漠庄院,如同它已届而立之年的主人,找不到一丝属于人性的气息,阖暗深沉带着些许骇人的冷冽。
只是──
在他封闭的心口,有一道柔软的缺口,只为一人开启,允许那抹淡彩出入。
“大哥,你认为如何?”
战战兢兢的冲疑语调,在一位颀长身影侧响起,他是抱持着挨刮心态一问,果不其然。
“膺月,你的慈悲心若太泛滥,我建议你将荷池污泥清一清改种莲,好养莲以普渡众生。”
声音一贯无起伏,恩天随手拿朱笔,批示近日来帐簿的收支,丝毫不认为义弟的善风义行值得推崇,面色不改地无视他人苦痛。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所谓的善恶是非观念,唯有强者居之。
他在短短数年之间,打造出自己的一片天,在江南商场上建立令人畏惧的威势,无几人能及,成就直抵全国首富──来钱世家。
来钱世家和他的追云山庄气质迥异,一味往钱堆里钻,浑身充满铜臭味,誓死要与银两共存活,因此个个都是钱精。
不过就是因为钱太多,所以出了一个令人头痛不已的吃钱猫,专门挥霍钱财,不在乎他们“辛勤”揽钱的苦心,拼命地将金山银山往外送。
在纯粹的钱精中,为何有例外呢?
答案很简单,在连生七个不得宠的“笨”儿子后,在渴望女儿的父母眼中,么女的诞生是上天所赐,当然是用尽心机宠溺,不惜一切地纵容。
而小女儿的七位兄长并不吃味,和父母一起较劲地宠起小妹,只差没把天上星子摘下来,织成星钻缕衣披挂在她身上。
最叫人服气的是,她自幼天赋过人,人家一目十行,她一目一页且过目不忘,除了爱搞点小怪,简直可谓是天之骄女。
“大哥,此言差矣!连月豪雨,到处水患成灾,咱们粮仓丰盛,捐几袋白米根本不算什么。”柳膺月不怕死地进谏。
他着实不懂这位义兄的无情,十多年前义兄是多么慷慨无私,在义父去世及失踪十年回来后,一反从前的热情,一张脸如冻结的秋霜,始终未曾解冻。
幸好对家人手足的照顾仍一如昔日,不因富贵而离弃,肩负起应尽的责任,除了少言寡笑。
恩天随阖上帐簿,凌厉似刀的鹰眼一扫。“这是官府的事,你叫地方官上书朝廷开官仓,我不是善男信女。”
“你又不是不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光这趟来回就不止上把个月,怎么救得了急难。”
江南水患造成良田变水沼,数十万百姓失去家园及亲人,日子苦不堪言,到处都是难民和乞丐。
扬州城在近日挤进一波波的难民,携老扶幼地缩在大户人家的屋檐下,期盼一口剩菜残羹可食。
看在柳膺月眼里不免歉吁,希望能为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做一点事,尽点微薄心力。
“膺月,我是商人,商人不做损己之事。”江南水患关他何事。
“商人也是人,几旦米对追云山庄而言,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根小毛发,何必狠下心来视若无睹?”
推开座椅,恩天随站起身,望着放睛的天空。“那是他们的命,怨不得人。”人该各安天份,不应强求非份之福。
有些无奈的柳膺月不免气闷,赌气地说道:“我自掏腰包买粮仓的白米总成吧!”
“是吗?”他将视线落在有气难伸的义弟身上。“随你,不要忘了入帐。”
“你……”柳膺月气得不知何云,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你真的很冷血。”
“冷血?!”恩天随冷嗤了一声,嘴角有抹残酷的弧波。“天若不冷血,岂会连月豪雨,去怨上天吧!”
真正冷血的是老天,它要毁灭浩浩人海,他不过是顺应天理。恩天随一点也不觉有错。
“大哥──”唉!柳膺月轻叹一声,为无法扭转困窘而心冷。“算了,你已经没有心。”
最后那一句话,他近乎耳语的自我嘀咕,却飘进内力深厚的恩天随耳中。
心,他有。“我有心,只是不像你这般滥用,不是每一条生命都值得救。”
当初,父亲和二娘带着他及两位幼妹回乡省亲,因为一时不忍而救了几位苦难的剑客,并剖心以待。谁想到一时心软所造成的结果,竟是天人两隔。
文弱的父亲惨遭杀害,年轻貌美的二娘被轮奸有愧妇德剔颈而亡。连年仅十二、三岁的妹妹为了护着他,恩家仅剩的血脉,不惜自卸衣物以诱歹徒换他一命而遭奸淫,事后撞石以表贞节。
但丧心病狂的贼子仍不放过他,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在那一刀刀不留情的血光下,终于领会了这一句箴言,代价是十五条人命和前胸那道足以致命的十寸剑痕。
因此他弃文习武,全心用在武技修为上,以期有日能手刃仇敌,慰亡灵于枉死之城。
只是他的天资鲁钝,筋骨已长成年少,在学艺过程颇为艰辛,往往要付出旁人十倍、百倍的努力,不似那人……
那人习艺如同呼吸一般简单,他花费半年才学会第一招,而那人只要一天,不知那人过得可好。
一想到那抹粉蝶似的身影,心情不由得沉重些,全是拜“善心”之举而毁掉多年情谊。
若不是为了救县令之女,若不是信任千金女,岂会被她撞见两人衣衫不整的相拥在床,让她气恼的拂袖而去,至今仍未现身。
其实他是有口难诉,全是被所谓的大家闺秀所害,谁会晓得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会半夜爬上男人的床,偏又教夜半想找他捉流萤的她逮到。
做人坦荡又如何,不敌一番假象,他再也不善心大发,宁可无情冷心,好过一再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两次的善心,两次的伤痛,够了。
相信善有善报是愚人,苍天无眼。
“大……大哥,你……”柳膺月吞吞吐吐的有些局促,为难地想找两句适宜的话。“义母她……”
光看他支支吾吾的表现,恩天随大概有个底。“家仇未报,你就这么回娘吧!”
回家这些年,他都是用“家仇未报”来搪塞义母的逼婚。
“怎么成,你都不小了,恩家的香火……”他很不想当三姑六婆,可是……
义母因家变而长期茹素礼佛,很少出佛堂,但为了恩家传承,不得不三番两次耳提面命,嘱他多提点些。
恩天随微眉一敛。“恩家香火有你,早点娶房妻室多生些男丁来承继。”
“我又不姓恩。”真是的,老要算计他。
“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你想一笔勾销,可怜娘用心抚育你。”恩天随故做愠样地睨他一眼。
柳膺月的俊脸一垮,当下成了漏斗。“大哥,你在折煞小弟。”
长兄未娶,小弟岂敢掠美,分明要拖人下水嘛!哪有“外人”继承恩家产业的道理,何况如今盛况,全是大哥一手打造出的江山。
坐享其成非君子所为,报恩另有他法,才不要沦为义母和大哥争斗下的筹码。
“就事论事,咱们是一家人。”言下之意要他多吃少言,一张口的用处不是挑是非。
“根本在以长兄身份压人。”连自家兄弟都摆出一张严谨脸孔。“别忘了女人青春有限。”
女人青春有限?!恩天随不解的肩微挑。
“别装蒜了,任家表妹的心意你还不明了,她快十九了,还要人家等多久。”
“噢!是她。”对于女人,他倒没啥注意。
不管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个样,娇柔做作不坦率,自私伪善而故作矜持,丝毫无个性却又爱装温雅娴淑。
终归一句话──碍眼。
“什么叫‘噢!是她’。”他故意学兄长口气。“人家可爱你爱到骨子里,人在福中不福这句话听过没?”他为任家表妹抱不平。
恩天随剑眉一扬,冷然地说道:“若是你喜欢这份‘福气’,改明儿我教人上任家提亲,成就你这番喜事。”
“什么?!”柳膺月气得眼一瞠,不由得提高音量。“你……你……少玩我。”
任娉婷是扬州第一美女,父亲乃当地知府,论身世背景都足以堪配追云山庄的庄主,更何况知府夫人还是已逝二夫人的胞妹,这亲上加亲岂不快哉!
不可否认,任家表妹不但容貌出尘,举止得宜大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烧得一手好厨艺,若非佳人心中有系,他哪会枉做君子。
美若天仙的婷婷佳人,非凡俗人可沾,只好远观不可狎近。柳膺月可不敢妄想摘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哥我在成全你。”眼神一转,他将冷沉的视线投注在叶片上的水滴。
这场雨,是该停了。
“成全?!别说得那么好听,还不是想把责任的包袱丢给我。”他又不是傻子,乖乖跳进陷阱里。
就算他肯,任妹妹也不可能点头,郎无情妹无意,哪成得了一个缘。
而且义母可打定主意,要兄长娶任家表妹为正室,谁教她懂得讨老人家欢心,常借故陪老人家而长期留居,为了不就是一份痴心。
现今还住在客居留风阁呢!
“言重了,膺月,大哥……”语音因一阵异味中断,他看向门边。
一道很狼狈的身影站在门外回廊上,铁青的脸色似在忍受着某项不堪,冲冲不入内。
“上寅你……”柳膺月捂着鼻,尽量不使自己笑出声,以免伤了和气。“你掉到粪坑?”
应该不至于吧!以他的身手而言。
一身屎臭的江上寅脸部表情僵硬,一口气梗在胸腔不得出。“庄主,放粮吧!”
“放粮?!”两兄弟同时讶然。
他们都深知江上寅的个性十分刚直,说一不二的态度从不因外在环境而改变,更不会行职权以外的无理要求,所以惊讶他的反常。
“是的,放粮。”他厌恶地甩掉袖口尿渍。
差点被甩袖溅到的柳膺月灵巧地一闪,用着挪揄的口气嘲笑。“你见鬼了?怎么多了颗良心。”
他和大哥一样冷血冷情,哪会管他人死活。
“二庄主自行屋前一瞧便知,有时乞丐比鬼可怕。”嘴角一撇,满是嘲讽。
乞丐?他怀疑地轻搓鼻翼,飞身往屋外一点,脚踩梁上瓦,伏身一凝──
哗!的确……可怕。
他吓得脚差点下滑,连忙又用大哥教他的轻功飞回书房,脸色发白的说不出话,赶紧喝口热茶镇压心头惊。
“怎么回事?”他最仰赖的左右手竟骇成如此,是强敌压境不成?
一只手指着外面,柳膺月断断续续回道:“好多……乞丐……好……好恶心。”
一说完,一口酸气往上溢,差点将隔夜饭给吐了出来,他又快速地饮尽一杯热茶冲下去。
“恶心?”
恩天随瞧瞧江上寅一身乱,再看看柳膺月一脸白,心中纳闷不已。
“上寅,你解释清楚。”
被点名的江上寅满怀不愿。“一群乞丐在外面叫嚷,要追云山庄放粮赈灾。”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说道。
“你让一群乞丐威恫?”恩天随的声音一沉,冷而危险。
“大哥,你先不要教训上寅,等你见了那群乞丐可别吓得目瞪口呆。”一群奇怪又恶到极点的乞丐。
“是吗?”
一转身,他大步跨出书房口,直往乞丐滋事处而去,他倒想见识见识这群沦为乞丐的难民有何作为。
等到亲自一视,面部表情当下变得很难看,才一举起手命令底下人驱赶丐群,一个蒲叶包裹的恶臭迎面而来,正中他的腰间。
“是哪个不怕死的混蛋,给我站出来。”恩天随的脸色完全泛青,不敢相信有人敢如此大胆。
就在众人害怕时,小小的黑影窜到前头,手拿小竹筒,背上系草席,衣衫褴褛地高举右手。“是我。”
☆ ☆ ☆
人家说江南景好可入画,可是对刚从黄沙漫漫的关外归来,玩得十分尽兴的小乞儿而言,简直是极大的讽刺。
入目皆是一片狼籍水污,处处哀泣尸陈,她不见半寸绿,山不闻鸟语香,一片一片的人群窝成一堆像野狗,个个骨枯肉消,剩层皮在风中荡。
可悲可叹乎!白白糟蹋大好江山。
天灾或人祸?
小乞儿随手捉起另一名小乞丐的破衣领一问:“这里闹瘟疫还是开战了?”
被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娃儿一拎,五更很不高兴的想挣脱,但因多日未进食,力有未逮地虚弱无气,只好任人摆弄。
“水患啦!你快把手放开。”水患成灾已经够悲苦了,还闹瘟疫兼打仗,真是有病。
“本姑……本乞丐肯碰你一下是你的荣幸耶!太不知福。”手一松,小乞丐像破玩偶一般跌下地。
原来是闹水患呀!难怪一路行来哀声四起。
“痛……痛呀!”五更猛揉臀部。“你不能轻一点吗?哪有人这么粗鲁。”
他是招谁惹谁,无妄祸来。
小乞儿不见愧色的踢了他一脚。“你也太不济了吧!亏你一副猪身材。”
“你……你……”五更气得手指发抖,“要是你连着三天没饭吃,我看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说他猪身材?!
哼!想他堂堂也曾是大富人家的子弟,若不是一场大雨毁了家园,哪会沦落到四处行乞的地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看他那副小鸟体格,还好意思说人家。
“我命好怎样。”当真没饿过一餐,哪知道饿肚子是怎么一回事。
“命好?”五更抱着肚子大笑。“你听过乞丐的命有多好,还不是得看人脸色伸手。”
哦!不能笑,越笑肚子越饿。
小乞儿不屑地用竹筒敲了他一下。“乞讨要靠本事,我是天生乞丐命,走到哪都吃得开。”
洋洋得意地吹捧自己,仿佛乞丐是一种多了不得的伟大职业,说穿了不过是下九流的勾当,根本没啥好炫耀,瞧小乞儿一脸得意。
“乞丐就是乞丐,又不是皇孙贵族。”五更不以为然的啐了一口。
“你不信?”太久没玩人了。“我请你上本地最大的餐馆吃一顿如何?”
吃一顿?
五更委靡的灰浊眼中倏然迸出光彩,继而失去神气,本是同丐命,相骗何太急,他不可能有银两吧。
“算了,我喝水充饥还比较实在。”唉!画了个大饼引得他肚鸣如蝉,绵延不断。
半爬半拖的五更找了个阴凉处躺下,不去理会某人的空言,少动少言少作梦,也许可以多活几天。
他的自杀行为引起某人的兴趣,小乞儿古怪得很,硬是把他从地上拖起,用力踹他两下屁股,然后用捆草席的麻绳取下一截套在他脖子上,拉着他往最热闹的一角走去。
“喂,你真的痛得不轻,当我是马呀!”五更颠了一下,想反抗没气力。
人家要好好的死都不成。
“马可以卖钱,你行吗?”人肉咸得很,要卖没人买,要不真剁了他来卖。
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有肥如猪的乞丐,大概猪食吃得不少,两条腿也肥嘟嘟的,比冬瓜还壮观。
啧啧啧!炸成油不知可吃几年。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好痛,想扯断他的脖子呀!
小鬼?喝!不要命了。“你才小鬼呢!”
“我十五岁了,叫五更,你一看就比我小。”他自以为是地介绍自己。
“哈!抱歉,我刚好大你两岁。”十五岁?他吃什么长大的,实在不平衡。
山珍海味、奇珍异果全下了肚,个子依旧维持在“娇小”状况下,教人如何不气馁。
不打紧,人小志气高,个子高有个屁用,长肉不长脑,还不是被人当猴耍。小乞丐安慰自己。
五更一脸不可思议。“天呀!你真可怜,一定常常没饭吃。”难怪会说自己天生乞丐命。
至少他还过了几年富裕日子,不像“他”从小当乞丐,所以营养不足长不高。
看到五更眼中的同情,小乞儿不客气地拉紧手中麻绳,再踢他一脚。“笨蛋。”
就这样一个小个头的小乞丐,边拉边骂边踢一位圆嘟嘟的肥乞丐,一路来到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酒馆──招财酒楼。
“嗯!不错,这家店应该赚得不少。”俗得可恶,一看就知道是三哥的地盘。
话不多说,大大方方地往人家光洁的店内踏入,小二相当不高兴地来赶人。
“去去去,这不是乞丐窝,别带一身脏进来。”
小二的手根本连碰都碰不到小乞丐半分,只见小身影灵巧地东钻西窜,外拖笨重的五更,轻易地在店内造成骚动。
杯碗碟盘碎成一地,汤菜鱼肉全飞向无辜的客人身上,追逐的小二跌个鼻青脸肿,吴掌柜满脸戾气握着算盘大呼,连后头掌厨的炒菜师傅都探出头。
“你这个没人教养的小乞丐,快给我下来。”吴掌柜快气疯了。
没人教养吗?好像是没错,当真没人“敢”教养,小乞儿一手提着熏鸡,不忘扯下半根鸡腿去给被扯得七荤八素的笨五更。
“老掌柜,狗眼不要看人低,错将凤凰比乌鸦。”矣!一群瞎了眼的狗奴才。
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小乞兄我不介意当西席,教教他们“识”人的本事,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吴掌柜鄙夷地冷哼一声。“乞丐连狗都不如,你再不下来休怪……啊──我的女儿红!”
小乞丐脚一踢,一醇百年好酒当场碎成瓦砾。
当事人还一脸无所谓,掀开另一酿索价一赀的好酒,沾染尘土的小脚伸进去捞呀捞的,惹得掌柜和众伙计红了眼,恨不得将之万足踹扁。
可是没人敢动一下。
因为他拿着火石,磨呀抆的坐在一堆酒瓮上,一个不小心打着火,烧死两个微不足惜的乞丐不打紧,要是人就着酒气一燃,招财酒楼也不用开了,直接盖座新馆──在一堆灰烬乌瓦上。
“我的小……小祖宗,你老……小心点。”火星差点溅到酒渍,吴掌柜连忙低声下气的求道。
大伙儿一口气提着,生怕一个疏忽,酒楼顿成火海,个个都绷着一张脸。
“哎呀!我也想小心点,可是肚子不合作,老是咕噜咕噜地响着,手没力气就容易失了分寸。”
一说完,故意在开封的酒糟口打了一下火石,众人猛抽着气,吴掌柜急得欲哭无泪地直挥手。
“小祖宗要吃些什么,小的立刻为你奉上。”他打着手势要掌厨的去准备。
“这个嘛!”小乞丐得了便宜还卖乖,佯装思索状。
“给我白玉镶豆腐、香烤赤鳗鱼、碧丝川辣鸡、富贵金石榴、绣球宫燕、银丝芽鲍鱼丝……再来个鸳鸯酥当饭后甜点。”
一口气点了店内最贵的菜色二十来种,不仅一干领人月俸的伙计恨得牙痒痒,就连被打乱兴致的酒客都低声谴责,但就是没人敢吭声。
哑巴吃黄连,吴掌柜算是栽了个跟头,苦着一张不情愿的憋蛋脸,吩咐跑堂的一一将菜肴交给底下的胖乞丐。
而胖乞丐再递给跷脚坐在酒瓮上,无法无天的嚣张小乞丐,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一胖一瘦的乞丐大咬美食,却无人想到要去衙门找官差。
毕竟狂妄至此的乞丐世间少有,他们已经气到忘了理智,只想着事后要如何修理小乞丐。
一番酒足饭饱后,小乞丐打了个嗝,从容地跳下酒瓮,拉着胖乞丐要离开,吴掌柜看机不可失,正打算一拳打向小乞丐的后脑。
谁知他突然回头一笑,手中玩弄着一只翠玉坠饰,吴掌柜的手顿然停在半空中,露出惶恐的神色。
“老奴该死,老奴不知娇客……”他的身体微微打着颤。
小乞儿扬手阻止他的奴才论。“多做事,少说话,以后眼光放低些。”
“是是是,老奴遵命。”
于是,胖瘦乞丐在吴掌柜的哈腰谄媚下退场,大家都一头雾水,有人不免发出疑问。
“他是谁?”
吴掌柜一瞪,吆喝手底下的人清理一下重新招呼客人,没有回答一字一语,
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好险这位小祖宗手下留情,不然后果堪虑。
听说被玩垮的酒楼茶肆不在少数,他算是逃过一劫。
嗯!回头得去庙里上柱香,感谢神明保佑。
☆ ☆ ☆
“你好厉害哦!我好久没吃这么饱了。”五更摸摸微突的肚皮,满足的傻笑。
别人一吃饱是想睡觉,小乞儿反其道而行,需要找点“运动”消化消化。
满街的灾民乞丐给了他好念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偶尔做做观音也不错。
“扬州城谁最有钱?”
“追云山庄。”五更不假思索的回答。
“主子叫啥?”
“好像恩什么随的。”他不太清楚。
“恩天随?!”他有些怀疑的提起这个名字。
“对对对,就是叫恩天随。”五更很高兴的说道,小乞儿反而一脸迷惑。
是他吗?这个姓恩却忘恩的混蛋。
不管了,当他倒楣,谁教他刚好叫恩天随,同名受累是活该。
“五更呀!想不想看热闹,我告诉你……就这样……那样……”
“嘎?”不要吧!五更真想逃,可惜一根麻绳套在他脖子上。
第二章
“是我。”一声清脆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果然是他。
那张死人脸千年不化,百看百厌,叫人想在他的脸上抹一把屎。
心念一起,手不由自主地拿起绑蒲叶的草绳,甩呀甩呀的就这么飞出去,可惜错估绳子的长度,落着点自然有误差。
真是可惜呀!没有屎脸可瞧。
“小家伙,赚命活太长了吗?”
恩天随冷眼揪着满脸污浊,一顶破帽盖住半张脸的小乞丐,维持良久的冷静、漠然出现一丝丝裂缝,强抑着不捏碎小乞儿的冲动。
“小家伙小家伙,当自己是镇石公呀!”小乞儿小声地嘟嘟嚷嚷。
他不在乎被人听到,反正这人的功夫如何他清楚得很,比生养他的娘还明白。
脸皮微微抖动,恩天随冷冽地搭下一道寒语。“谁指使你来滋事生非?”
“恩大便,呃!不是,恩大庄主。”噢哦!变脸了。“贵庄财丰粮足,施舍一些给我们这些小乞丐不为过,种善因得善果,不然……”
“嗯──”他音一压,眼中有抹阴沉。
他不认为这名小乞丐能口出赞言,果不其然──
“不然瞧你一脸冰、两眼种在山顶、鼻悬尿桶、薄抿的唇铁定寡情,颅骨棱角太锋利,一定克妻克子,八字不够重……喂喂喂!说实话不致死吧!”
脖一缩,略过他一记掌臂,小乞丐得意地朝他吐吐舌头,可爱又可恨。
好险,最近少用逃走招式,有些生疏,不过他的功力进步不少,差点避不过。小乞儿庆幸的拍拍胸口。
但他这一避,恩天随突然有种莫名情绪,一种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寻常人不易避过出掌极快的他,而且适时一闪。
除非此人是练家子。
可是从他的脚步中看出,他的武学造诣不高,内功修为却不低,这令他想起一个人。
她天份高,根基深,不爱舞刀弄剑,只喜欢玩草拈花,只不过她玩得是药草,拈得是毒花。虽然常年接触增强功力的圣药,内力深不可测却不善刀剑拳脚。
唯一令她有兴趣的是迷踪幻移步,根据她当时的回答很绝,万一毒不死人又打不赢,至少要跑得比别人快,免得丢脸。
“你叫什么名字?”这个不怕死的小乞丐引起他深层的记忆。
名字?简单。“小乞丐我叫柚子。”
“柚子?!谁取得怪名。”奇怪,这副目中无人的表情真像……她。
莫非被“凌虐”的记忆太深沉,因此将两人影像重叠?
“什么怪名,没见识,哪个中秋不吃柚子,你的名字才怪得一塌糊涂。”小乞丐赌气地拉低帽檐。
很少有人不怕他,恩天随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微笑。
这一举动让柳膺月和江上寅有片刻怔忡,但那阵未曾消退的恶臭着实叫人反胃。
“大哥,虽然你喜欢挨骂,但眼前这阵容先处理一下吧!人的忍耐力是有极限的。”大哥定力真好,还能和小乞丐“闲聊”。
恩天随抛了个怒目给他。“闭嘴。”
不想自找苦吃的柳膺月三缄其口,由仆从手中接过一条汗巾捂鼻,以免失态。
“拜托,你们的家务事可以关起门去拼个你死我活,义不容辞是积功德,险子孙。”太不尊重人了。
他个子是小了点,但不代表可以被忽视,对方好歹是个大户人家,却一点礼仪都不懂。小乞丐不悦地噘着嘴。
太……太像了,连霸道都……他不由得怀疑的一唤。“小奴,你不……生气了?”
被唤小奴的小乞丐很镇定地捉捉破帽的线头。“柚子。我的名字叫柚子,不是你家的奴才。”
“好吧!柚子,你打算以……这些要挟我开仓放粮?”对于他的身份,恩天随仍抱持怀疑态度。
天底下谁都可以惹,唯独魔仙子季小奴不在此限,他是深受“摧残”之苦,在没肯定答案前,他不会割肉喂虎,徒增一身腥味。
“哎哟!你说哪话,小小乞儿岂敢要挟大庄主,我是在帮你添福添寿咧!”小乞丐夸张的两手比画着。
有仇报仇,没仇练胆量嘛!要召集一堆乞丐可不容易,他们全怕了追云山庄的威名。
若不是丐帮那个不要脸的老头,死皮赖脸地求人家叫他一声干爹,顺便丢了个狗屁令牌当见面礼,哪叫得动这群丐帮弟子。
不过这令牌倒顶好用,随口下了道命令,他们立刻脱裤拉屎撒尿,收集了两百桶“黄金”排绕在追云山庄的大门口。
甚至不嫌脏地将一团团热呼呼的“金子”用蒲叶包成不规矩型的小粽子,教人感动到想痛哭流涕。
可惜没血没泪的人不知怎么感动,只好把眼泪鼻涕收起来,等以后有空再用。
“我不在乎,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而言。”恩天随仔细观察小乞丐的小动作。
短短四年间建立起追云山庄,他凭借的是敏锐观察力和冷酷的掠夺,所以旁人怕他的绝情凶狠,不敢与之为敌。
装扮成小乞丐的正是季小奴,她在心里踹他千百次,她最讨厌他动不动就提那档事,当年要不是她鸡婆,想找个笨蛋分散两位黏人精的注意力,哪会好心救了他。
这简直就是在提醒她自己所做过的蠢事,甩不掉黏人精又拖了个麻烦精,害她童年悲惨不已,被逼背了五十七家武学秘芨共三百二十六册。外加毒经、药典、武林私密等等,背得她都没时间玩,大部分时间都绑死在火蝶谷。
火蝶谷以前名唤药王谷,不知何时飞来一大群蝴蝶避冬──它们吸了谷中独特药花汗蜜,蝶翼渐成火红色,翼上更有火焰图样,所以,干脆称它为焰蝶。
一、两只焰蝶飞舞时还无所觉,十只、百只、千只、万只聚集在一起,瞬
间形成一片火海的错觉。
焰蝶只能存活在火蝶谷,一旦飞出谷外,不到半刻钟全身泛白断翼跌下地,
活活被蚁虫吞噬,从无例外。因此,天底下只有火蝶谷有焰蝶。
“死一次嫌太少是不是,我非常乐意帮你再死一次。”她边说边靠近,小手悄然拔开竹筒的木塞。
从竹筒内跳出一只黑色小虫,直接挂在他衣服上。此时,全身僵持的恩天随可以确定一件事,她的确是搅得他心头大乱的“债主”季小奴。
“小……小奴……把它拿……拿开。”他觉得背有点湿意,两眼盯着“辛苦”往上爬的小虫子。
“不要。”季小奴大力的摇头,报复的快感使她不去纠正“正名”。
“小奴──你把它……拿开,我什么都……答应你。”反正他也拒绝不了她。
从十四年前,他在遭狙杀昏迷前看到一张清秀的小脸起,似乎命运就已注定要为她牵挂一生,这是两人的缘份。
她习惯以救命恩人自居,而他习惯宠溺她。
一个当他是私有财产霸占着,一个情愿当她的收藏品挂在身侧。
若不是四年前县令千金半夜摸上床事件导致她远离,今日绝不可能有追云山庄。
为了她,他可以忘却仇恨、亲友,只守着她一人。
“你太没品了吧!堂堂一个大庄主怎能随意向人低头,好歹装装结冻的死人脸吓吓老弱妇孺。”
恩天随全身发冷没开口,一旁的柳膺月和江上寅倒抽了口气,一方面怕他恼极杀了小乞丐,另一方面不解他为何如此纵容。
由于两人都站在他身后,所以没看见努力登高的黑色小虫,以及他泛白出汗的酷颜。
那只正在勉强支持的螂蝴被季小奴的身影挡住,那票叫化子都误以为追云山庄的庄主被帮主的义女气得脸发白,心中为她捏了把冷汗。
听说帮主非常宠爱少帮主,有意将帮主之位传给她,他们可不想少帮主在他们的地头上出事。
“喂!忘恩负义的,我说话为何不回答,是不是瞧不起叫化子呀!”她故意掀开他的衣衫,让螂蝴儿爬进去。
“小奴,我错了,你……行行好,饶……饶我这一……回,我发誓什么都……都听你。”
“真的?!”她用怀疑的眼神一瞄。
“千真万确,我从没骗……骗过你。”该死,它快爬进单衣里了。
在家变未酿成前,他根本不惧怕这类小虫子,偏偏剑魔师父为讨小奴欢心,不惜拿他来试验小奴的新药效用,狠心地将他丢在布满螂蝴儿的小黑洞。
虽然赤裸的身体涂满小奴特制的驱虫药,螂蝴儿不至于咬伤他,但洞底小到无法翻身,成千上百的小虫儿在他身上爬行。
十个时辰后,爱玩的小奴才想起她的小试验,而他早已吓晕在洞穴底,从此惧怕螂蝴儿。
“矣!你真没用。”吹了个短哨,螂蝴儿爬向她的手心。
她可不是良心发现放他一马,是怕他丢她的脸晕倒,怎么说他们也可算是同门。
一见螂蝴儿被放回竹筒内封好,恩天随不待她有所反应,眼明手快的抢过竹筒,扔给一旁目瞪口呆的柳膺月,谁教他爱看笑话。
不等她开口,有力的铁掌箝住也窍细的手臂,强行拉她入内。
“小随子,你出尔反尔,我咬你。”一张口,她狠狠地咬住捉住她手臂的主人。
她不是善男信女,不讲是非公理,总之谁得罪她,下场是十个惨连在一起。
恩天随皱眉,不去瞧泛血湿透衫布的伤口。“上寅,开仓放粮。”
“是,庄主。”愣了一下,江上寅忠心地奉命行事,心头却有挥不去的疑惑,庄主似乎认识全身脏兮兮的小乞丐,而且,怕他。
柳膺月更是一脸呆样,手捧竹筒地追上前。“大哥,你……”
“不许问,把它养肥,瘦了一丝一毫我切你的肉喂它。”他摆出一副冰冷的模样说道。
这么难堪的事,他决计不言。
“嘎?!什么?”养……虫?
天地一下子变色,柳膺月拙拙地眨了眨眼,目送失常的大哥拉着挣扎不已的小乞丐,往他居住的擎天楼而去,留下一节竹筒。
这……虫儿要吃什么?
他开始头痛了。
☆ ☆ ☆
“反了反了,你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居然对你的救命恩人施以暴力,存心要折断我可爱的小手臂是不是?你说呀!你说呀!”季小奴得理不饶人地猛戳他硬邦邦的胸口。
恩天随没去理会她小孩天性的幼稚举动,拉她坐在花厅的大椅上,倒了杯茶让她润润喉,免得骂坏带着甜嫩的娇美嗓音。
“早知道就不救你,让你曝尸荒野被野狗拖去啃了骨,尸骨无存的当个孤魂野鬼,日日夜夜徘徊在山林沟渠哭泣。”
她越念越气。“你死人呀!不会应一声。”
看她骂累了,他才柔柔地拉高满是补丁的乞丐装袖口,他知道刚才的力道捉不伤她,但心里总是放不下,非要瞧上一眼才安心。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理会我。”他真是这么认为。
“我是不想理你呀!”她不甘心地用指尖扎他的伤口,“你很没有良心耶!说走就走,连张字条都不留。”
心一痛,他眼微张。“我等不到你,你生气了。”
她很少生气,但一旦生了气,谁说情都不成,马上翻脸,他久候不到她的归来,只好黯然离去。
“我当然生气,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随便和女人上床,一点都不尊重我这个救命恩人。”
咦!她的意思莫非……“你生气的原因是我没事先知会你一声,不是因为和女人上床?”
随着她的点头,一股莫名的气在燃烧。
“你不吃味?”
“吃味?!”季小奴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吃味?老魔头说男人不找女人做那档事不正常,我一直以为你不正常呢!”
忍耐。恩天随按捺着一肚子火气,她居然不嫉妒,那他这四年内疚个屁,连个女人都不敢碰,就怕她不谅解。
结果守了近十四年的身,小妮子竟当他不正常!
“师父的行为不能以常人论,有些男人会为了心爱的女子守身一辈子,这是一种至高无私的爱。”
“噢!你有心上人。”她不太理解,继而……“好呀!你有心上人为何没告诉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
不能期待,她真的不能期待。他无力的叹了一口气,扯掉她顶上丑陋的破帽,喜见她那双始终不变的清澈瞳眸,永远不带一丝杂质的明亮。
她太聪颖了,以至于看不见他眼底的爱恋。
四年前,十三岁的她太年轻,美丽的胴体已成熟到堪为人妇,但心智上仍是爱玩爱闹的小女孩,教他频频在夜里冲冰冷泉水祛体内欲火,生怕一个失控玷夺纯真的她。
曾经,他想以县令千金发泄体内欲望,所以当发现她在床上时他没及时驱赶,而以双掌罩住她雪白双峰。
不过,她毕竟不是小奴,这个卑劣念头很快被推翻,正要推开她时,小奴兴冲冲地跳着进房,然后一切就冲了四年。
这次,他要教会她爱,不让她再一次从身边溜走。
“你干么一直摸我脸,上面都是煤灰,很脏的。”莫名其妙,他摸个什么劲。
她一手拍开他,一时被他奇怪的举动分了心,忘了问他的心上人是谁。
“这四年你去哪里,我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每隔三个月,他总会私下苏州去探寻。
季小奴是苏州来钱世家最宝贝的掌上明珠,所以他才会往苏州方面去查。
可是又怕查得太明显,她的气未消会不高兴,谁知全是自己作茧自缚。
“哼!你还说呢!人家只不过回苏州拜个寿,才一个月光景你就离谷私逃,一点也不把我这个救命恩人放在眼里,害我气得和二哥去了丝路一趟。”
拜……拜寿!他怎么忘了那几日是季夫人寿辰。“对不起。”
“对不起就成了吗?你知不知道我难过好久,要不是西域有好多蓝眼珠的金发人可玩,我就跟你断交。”
从救起他那刻,她就没和他分开过,长长十年里,她走到哪他就得跟到哪,不得有异议,他是她的私有财产。
像习剑吧!她一向很懒,偏偏剑魔师伯要教她独孤九式,她用了两天就学了两招式,实在没什么成就感,就叫师伯一口气将剑诀和剑招舞一遍。
然后再教给他。
可他太不成材了,明明她只用一天就学成的招式,为何他练了快半年呢!
所以没人愿意承认是他师父,一直到他苦练了十年,学会整套独孤九式,大魔头独孤轻狂才为难地认了徒弟。
“你没回苏州?”
季小奴好开心地拉着他的手猛摇。“关外好好玩,草原上策马狂奔,喝羊奶酒,啃羊腿,唱歌跳舞,我都不想回来呐!”
“怎么可以不回来,中原才是你的家。”还好她回来了。
“我讨厌咱们中原人的一些臭礼节,老是要人家学这个那个的,虚伪得很。塞外的人很自由,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受礼法约束。”
恩天随揉揉她比一般闺秀稍短的及腰发丝,笑着用下人打来的清水洗净她脸上的煤灰。“以后我带你去住关外好了。”
像她这般率性的女子,的确不适合正统礼教约束。
“好呀!好呀!”她兴奋的拍着手。“可是……”
“可是什么?”
“江南的东西好好吃!好多食物北方都吃不到,害人家嘴馋得紧,只好回来解解馋。”
“嘎?!你是为了吃才回来?”他为之失笑地摇头,真是孩子气。“没关系,请几个江南厨子一起去。”
不过,他不就是爱上她不加修饰的赤子之心?
正要点头的季小奴突然感到有丝不对劲,说不上哪里出了错,他好像有一点点变了,手老是摸来摸去。
“你……不要笑好不好,看起来奸奸的。”商人总是那德行。
“奸奸的?”她……不气、不气。“我这叫温柔,不是奸奸的笑。”
枉费他努力营造出一副深情男子模样,她笨得看不出也就算了,还在伤口上抹盐巴,把渴求的笑容当奸笑,她的感情线八成比桌脚粗。
看来他有得累了。
“你一定没有照镜子。”她起身找了面小铜镜。“你再笑一次,是不是很像我家那些钱精在数钱时的奸笑。”
对着铜镜,恩天随的笑容为之冻结,那副嘴脸真的很像季家人看到银子时的谄笑。
难道是太久没扯动脸皮生疏了,还是……看太多季家人的嘴脸而被同化?
“小奴,你先休息一下,一会儿我拨个丫环来伺候你沐浴。”
很无奈,他得回房找面镜子做练习,下回别再表错情,一定要让小奴分辨得清奸笑和温柔的不同。
☆ ☆ ☆
枭枭清香,观音堂上坐,慈目微微开,俯视众生百态,恩泽广披。
淡茶素果绕佛前,梵音轻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混杂着大悲咒吟唱声,在十尺斗室内不断环伺,干净的木鱼声悟人醒道。
佛堂前,观音座下,有位身着素衣的肃穆妇人,手持天竺佛珠默祷着,虔诚地向天地诸神礼拜,庇佑一家大小无恙,还一份平静。
念完最后一个音,照惯例敲了铜钵一下,缓缓地从蒲团起身,一名年轻温雅的美丽女子立刻上前扶持,并送上新泡的清茶。
杯上冒着热气,淡淡茶香盈鼻,恩夫人愉悦地轻嗅,端起杯缘浅尝。
“姨娘,我炒了两、三道素菜,你要不要尝尝味道?”柔柔的浓声软语在老夫人耳畔响起。
恩夫人看了她一眼,徐徐地掀唇一笑。“好。”
任娉婷像个温驯的小媳妇,举止优雅地吩咐小厮布菜,恍若是当家主母一般,替丈夫略尽孝道,伺候长年茹素的婆婆。
“姨娘,这道是黄金富贵盅,我熬了很久的汤汁,你尝尝口味合不合你的脾胃。”她舀了一匙热汤送上去。
圆型红桧雕花桌面,摆了好几道现炒的素菜,清淡不油腻,滑而润口,最适合礼佛的老人家食用。
恩夫人一边用着膳,一边回应着任娉婷的殷勤,回想起当年往事。
曾经她非常不谅解丈夫的再娶,一再排挤新妇进门、哭闹着折磨新嫁娘,使尽手段要她难堪,甚至逼得她打掉腹中胎儿,造成终身不孕。
丈夫知情后非旦不怪罪她,反而以更温柔的深情对待,一个月中至少有二十来天待在她房里过夜,陪伴新妇的时间寥寥可数。
后来她才知丈夫曾欠新妇父亲一个人情,在万不得已之下娶了二房以偿人情,其实心中最挂念的只有她。
二房入门后,对她言听计从,一点脾气都不敢有,乖巧得教人打骂都有些不舍,久而久之也释怀了,因为丈夫对她的宠爱因愧疚而更加疼宠。
反观入门多年的二房就显得不得宠,平里常倚门候不着夫君,再加上无法生育,丈夫在她房里过夜的意愿相对减少,常常三、五个月才去看她一眼。
由于二房的认命、体贴,恩夫人反而对她起了好感,虽未大方地将丈夫与她分享,至少和悦了许多,让她在尚书府有一定的地位,不再遭下人们冷落。
“姨娘,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汤要凉了。”
恩夫人回过神,笑意中有一丝难掩的苦涩。“好快,都过了十几年。”
“姨娘是想起已逝的姨爹吧!”善解人意的任娉婷安慰着她。“姨爹若知姨娘十数年深情不变,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
“你这小嘴哦!就是懂得挑好听话来讨姨娘欢心。”恩夫人拉起她的手,慈蔼地轻抚手背。
“姨娘待娉婷如亲生女儿,女儿孝顺母亲是理所当然的,绝非巧言搬舌。”她微露孺慕之情。
她母亲早逝,父亲妻妾众多,虽然深得父亲关爱,但总是少了一份慈母爱,内心空虚无人讲。
“女儿早晚得嫁人,还是当媳妇好,陪陪老太婆到阎王爷来点名。”
任娉婷温婉地挽着她的臂弯。“姨娘福厚寿绵长,一定会长命百岁,让娉婷伺候你到百年。”
这一番话不啻表明了愿做恩家妇,惹得恩夫人满心欢悦,笑不阖口。
“好,好,好孩子,改明儿我叫媒人到府上提亲去,早点娶你过门,生个白胖的小孙子逗我开心。”
“嗯──人家不来了,姨娘老是取笑人。”任娉婷粉脸一红,羞得头一低。
眉挑不胜情,似诏更销魂。
恩夫人瞧这娃儿一脸娇羞,难免打趣着说道:“难不成这门亲事你不想要?”
“姨娘──”她急得又羞又慌,两颊红如秋枫。
美人娇羞色,更胜梅花初绽,连身为女子的恩夫人都不得不叹为天人。
容貌减一分太淡,增一分太艳,冰肌雪肤,窈窕妍丽,微略妩媚的勾人凤眼,叫人不饮也醉,和她已逝的亲姨娘十分相似。
矣!希望别像她亲姨娘一般红颜多难。
要不是她恰好身染风寒,不克和家人回乡省亲,留下膺月那孩子与她作伴,恐怕也难逃恶劫,落得贞操不保,无颜见恩家宗亲。
可怜她的女儿们,平白遭受凌虐。
不过,她也看开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幸好老天在她残暮之年还她一个亲生子送终。
“瞧你这般急燥样,我看普天之下,只有你肯要天随那小子做夫婿。”真难为娉婷了。
不是她在抱怨,儿子这些年的表现确实非凡,但是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日冷着张脸,不与人谈笑,连她这个娘都说不动他。
一位如花似玉的佳人主动示好她不见他动心,真不知他心里头在想什么。
任娉婷脸色一变,怅然的说道:“恩表哥似乎对娉婷无意,只怕是娉婷多情了。”
她从不隐藏真心,全山庄上下都知她深爱表哥,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表哥硬是当她如过客,冷漠得比陌生人还不值。
“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他也老大不小了,这件事有姨娘担着,你等着做新娘子吧!”
微微一笑,任娉婷笑中带着泪和酸涩,她很清楚表哥不爱她,执着的只有她一颗不死心的痴恋。
苍天有情吧!护佑她得偿所愿。
第三章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
菊儿悄然推开擎天楼的客居,这间紧邻庄主卧房的客居一直未有人进驻,一度传言是未来庄主夫人的寝室,所以空悬着。
稍早庄主嘱咐她来伺候客人沐浴,骇于庄主冷厉的严酷,她兜着心赶紧生火烧水,生怕一个闪失怠慢庄主贵客。
此时房内静谧,真有人吗?
她随手点亮烛火,轻声地低唤着,心中有一丝丝惧意,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
“啊──”
杀鸡般的尖叫声后是连串的风铃笑声。
“你的胆子真小,和你的叫声快成反比。”好惊人的叫声,逼得季小奴捂着耳大笑。
菊儿的叫声引来一群慌张的仆从,包括江上寅和柳膺月,不知所以的在门外观望。
唯一缺席的是恩天随,他太了解她的不安份,在刺耳的尖叫声响起,依然故我的在大厅中品茗。
“你……你是谁?”一看是个乞丐装扮的人,菊儿定下心、口气恶劣的叉着腰。“哪来的叫化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快滚出去。”
以貌取人是人之天性,菊儿只是个不识字的丫环,当然也不例外。
尤其小乞丐还吓得她差点破胆,自以为比乞丐高一筹的菊儿自然没有好脸色,板起晚娘面孔赶人。
“我是很想滚啦!可是小乞儿三天没吃饭动不了,好心的姑娘行行好,赏我一口剩菜剩饭吧!”
佯装一副软趴趴的模样,季小奴头搁在桌上,双手无力地垂放两边,两眼无神像快死的饿鬼,存心戏弄旁人来娱乐自己。
“想耍无赖呀!你要再不走,小心我对你不客气。”菊儿一火大,卷起袖子指着她大喊。
听见菊儿在大吼大叫,门外柳膺月和江上寅便入内一窥究竟。
“发生什么事,吵得人不安宁。”
有人可撑腰,菊儿气焰更炽的告状,“二庄主,你快叫人把这个全身脏兮兮的小乞丐拖出去,你看他像个贼似的摸进庄,说不定想偷东西。”
“啐,你当我那么随便呀!”季小奴一跃,盘腿端坐在桌上,“一些破铜烂铁,求我扛都嫌重。”
谁家的金银珠宝有来钱世家多,她从小拿珍珠当弹珠玩,玛瑙、翡翠垫桌脚,古玩瓷器甩都不甩,金子、银子她拿来丢人用。
恨不得穷得两袖清风,才不会自找苦吃去“拿”,何况她只要开口,自有人来报恩,哪需麻烦身来动。
“臭乞丐才打哈哈,这里一个小碟小碗都比你贵重,快给我滚……二庄主,你怎么了?”骂得正顺口,袖口被人一扯,菊儿不解地瞅挤眉弄眼的柳膺月。
“呃!小乞丐是……大哥的……客人。”说到客人两字,柳膺月转得有些拗口。
“客人?!不会吧!”菊儿当下垮了脸,一副深受打击地瞠大目。
不会那么倒楣吧!小乞丐是庄主三申五令的“贵客”?她好想哭哦!
柳膺月莞然一笑。“我也希望不会,但确是事实,你好好伺候这位‘贵客’。”
迂回地向大哥打探小乞丐是何方神圣,怎见他二话不说地带人进追云山庄,大方地开仓赈灾,不需条件交换。
而得到的回答是──静观其变。
变?!
小乞丐再怎么变还是小乞丐,鸡鹤不同命呀!
“喂!本人在此,请稍微尊重些,暂时把嘲弄口吻锁进金库。”上梁偏,下梁自然歪。
打了个大哈欠,季小奴伸伸懒腰举扭着双手,不太高兴被忽略,脚一踢,杯子外翻飞向柳膺月。
她的剑术是不够精湛,整人耍戏的邪门功夫可精得很,至今尚无败绩,也许该学学独孤师伯,来个求败别称。
“喝!”柳膺月一闪。“你的脾气不太好哦!”
这一招令柳膺月傻眼,对她的观点由小乞丐变成身怀绝技的怪客,要不是闪得迅速,腰际铁定多了个杯口大的青紫。
“没人说过我脾气不好。”她扬起和善的假笑。
他不信的嗤鼻。“是吗?”
“对呀!因为他们都回姥姥家卖咸鸭蛋。”一说完,她扬手洒出白色粉末。
一时避之不及,柳膺月浑身染上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啊!我的声音──”
才一开口,他马上惊骇得发现声音异常,脆得如伶妓的歌,他抚着喉咙直瞪着她,眼中有无尽仓皇和怒意。
“莺声粉。”她很得意地拍散手中粉末。“多美妙的莺啼声。”
“解药。”
伸出手,他连忙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无法忍受自己发出女子般柔细嗓音。
季小奴笑得有点贼。“听说我的脾气不太好,你认为呢!”
去你的。柳膺月在心里怒骂着,迫于形势不利于他,委屈地口出单音。“你、很、好。”
“哦!你一定很欣赏我的好性情喽!”
“是。”
“你的声音真悦耳,要不要谢谢我。”
谢……谢你的大头鬼。“解、药。”
明明是咬牙切齿的说着解药,可从他口中逸出的语调似在撒娇,弄得所有人忍俊不已,连一丝不苟的江上寅都露出罕见的笑纹。
“你很不受教哦!一点都不乖,不乖的小孩没糖吃。”季小奴摇着莲花指,一脸你是坏小孩的模样。
“解药──”
恼怒的柳膺月朝她逼近,仗着身高压迫她交出解药,不忘用杀人似的眼光横扫露齿而笑的仆从。
“很抱歉,没有。”这是实话,她从不带解药在身。光是那些拉拉杂杂的什么九转还魂丹、百毒丹、玉露秋霜丸、化脂凝膏等等,就让特制的七巧玲珑玉盒塞个满溢,哪有空位填这些小玩意的解药。
江湖救急用不着仙丹灵药,需要药材街上买,她才不会傻得背间药舖在肩上,那很累人。
“没有?!”柳膺月气红了眼,发出愤极女人的娇柔声。
艺高人胆大,若艺不高呢!就得学她滑溜功力。季小奴身往后仰,避过他的横劈,翻个跟头足一瞪,跃上梁上横木侧卧,手腕撑着下巴。
“我这个人呐!肚里撑不了船,喜欢记得小恨,又容不得人批评,满脑子算计不爱吃亏,瞥扭得自己都唾弃,唉!我是坏小孩。”
她扳着手指自怨自艾,长吁短叹地自我厌恶,但明眼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眼底不灭的捉狭。
基于相处多年的情谊,江上寅挺身为柳膺月讨饶。“小兄弟,有容乃大,请原谅他错口之失。”
有容……奶大?她低下头瞄瞄不甚丰盈的山丘,真的有容奶会大?
也许有些帮助吧!
“找忘恩负义,说不定他还会记得如何解。”他是第一名受害者……受益人。救小随子最大的好处是随时有人可以试药,而且死不推辞,教她救得有些欣慰。
“谁是……忘恩负义?”他纳闷地问。
季小奴没好气地跳下来。“是谁拾我进来的,脑袋瓜里装稻草呀?偶尔也让它活络活络。”
庄主?!
提到恩天随,大家的兴致就明显呈现在脸上,一副求知若渴的蠢模样,柳膺月不急着恢复原声,以眼神暗示江上寅去掀粪。
收到暗示的江上寅并非好奇之人,只是有关庄主的“安危”,尽责的询问,“咳!你和庄主认识……满久了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久?”她偏头想了一下,煞是可爱地令人心一颤。“我二岁就认识他,这算久还是不久。”
二岁?瞧他不过十来岁,竟结识庄主在他之前。江上寅好奇极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众人竖直耳朵聆听。
“很简单,他被人砍得七零八落,我很无聊就救了他,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哦!”她不忘吹捧自己一下。
一群人皆面露不信,季小奴灵动的双眸闪着无比自信,不与一般庸俗人计较,不凡之人是寂寞的。
“我在他伤口涂泥抹叶兼倒两杯尿,他的命就上不了奈何桥,乖乖地返回人间。”
涂泥,没错。
涂的是疗伤圣品天山雪泥。
抹叶──抹的是止血灵药长白山上的嫣兰玉叶。
两杯紫红色千年金蛙的尿液,专医气虚垂死之人。
所以他没死,全靠这些珍奇圣药,不过前提是──她乱下的药居然误打误撞成了救命金丹,可说是他命大,没被医死。
☆ ☆ ☆
“你……你是女的?”
菊儿张口结舌,两眼直盯着水波下的女性胴体,虽然不是十分丰满,但玲珑有致的曲线是骗不了人。
尤其褪去一身污渍后,在热气的蒸发下,泛红的桃肤细肌吹弹可破,比花瓣儿还娇艳,骨碌碌的眼珠子镶在水眸里,调皮得直魅惑人心。
“你好厉害哦!连我是女的都看得出来,你不说我都不知道耶!”季小奴玩着水珠踢着水花。
“我……小姐,你不要取笑奴婢了,是奴婢眼拙不识璞玉的光华。”先行道歉才保本。
小丫环最懂得见风转舵,有二庄主这个前例在,她打死也不敢得罪这位娇客。
“顶会说话的嘛!比某人长进。”一时懒得多造恶,算她好运。
菊儿紧张的笑笑,舀了一勺热水往木桶里加。“小姐,要不要奴婢抆个背。”
“也好。”
她在木桶内转个身趴伏,两截粉嫩的雪臂搁在桶沿,同牙色的玉背在火光下盈动,她微闭着眼,享受舒服的搓洗按揉。
“小姐,奴婢的力道会不会过重。”
“嗯!左肩捏两下,有点酸。”
水冷了又加温,沁香的茉莉花瓣晕开成一朵朵小白花,浮在冒着气的浴桶上,清灵的瑶池仙子浸淫在花池中,更显动人。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粉红色的肌肤泛成桃红薄折,才心满意足地涉水而出,拭干了一身湿气,换上一袭全新的鹅黄衣衫。
菊儿惊艳地梳理一头如云发丝,不敢相信眼前出落得如此灵秀的俏佳人,竟是那个小乞儿,难怪庄主慧眼末遮,对她直般迁就。
“小姐,你好美。”她是出自肺腑之言。
除了有扬州第一美人之称的表小姐,她是菊儿见过第二个美不堪言的绝色佳丽,那蛾眉似远山含黛,明眸似寒潭映月,粉腮绽笑似桃花初放。
贝齿如扇,洁如和阗美玉,不点而朱的微翘薄唇,流转着扣人魂魄的风情,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一丝挑衅,仿佛是立于雪中的一枝红梅,教人移不开视线。
“还好啦!五官全安份的长在一张脸上。”她从不认为自己美,美人易遭妒。
“小姐,你这般出色容貌叫还好,那平凡如我们这些庸脂俗粉不就不用见人了。”她好羡慕小姐的美貌。
季小奴抚抚落在额际的散发,非常睿智的说:“花会谢,水会枯,盘石不移。”
菊儿听不懂略带禅意的话语,傻不隆冬地张大眼,无知而空泛。
随意地在后脑束了一条丝带,如瀑的乌丝自在的披顺在脊背,飞扬不羁,就像她不受拘束的心。
“花谢春又开,水枯复盈渥,盘石虽不移,日久见虚空。”更高深的见解凌空而来。
颀长的身影立于门侧,不见寒冷的脸庞泛着浅笑,惊得菊儿手一抖,玉梳由握不住的手心滑落。
“你看你,早叫你不要乱笑,吓着人了吧!”她使劲地拍醒被吓呆的菊儿。
敛一敛色,恩天随使了个眼神,命回过神的丫环出去,自己拾起地上的玉梳,接续丫环的工作,打理她滑顺清香的云丝。
“她的胆子小,与我无关。”他懂得撇清。
恩天随近看沐浴后的佳人,那份潜藏已久的情欲被挑动,她比四年前的稚嫩更加动人,眼中永远闪着生命力,像水晶光芒。
一股满满的浓意充斥在心内,是爱、是情、是恋。
她是他今生的牵挂。
“你以为每个人都有我的胆量吗?下次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笑。”笑得怪恶心,害她的心忡怦乱跳。
“遵命,救命恩人。”
开着玩笑,他腰一弯,薄薄的唇轻点她微张的樱瓣,不太知足地又复了上去,贪心地吸吮甜蜜汁液。
唇一离,季小奴怔了片刻,无意识的抚着刚被怜爱过的桃瓣,蓦然精神一聚──
“你怎么可以偷……偷吻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你好忘恩负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
恩天随抱起她,不顾她的反对叫嚣,走到花厅大椅坐定,双手环绕她窍细腰肢,让她侧坐在他大腿,开始教起第一章。
“小奴,亏你聪明过人又是商贾之女,怎么老做蚀本生意?”谈着,他轻啄了一下。
她直率地勾着他瞧,两手攀上他的颈窝,如小时候一样腻着。“你在打什么哑谜?”
通常人并不完美,总有一缺,而她缺的正是普通人皆识的情感,或者说她没爱过人吧!
“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我的命是你救的,怎么傻得不充分利用?实在用失季家的钱精之名。”
她心中一片茫然,难道她利用得还不够彻底吗?她拉开两人相偎地接触,仔细打量他一番。
“我哪里傻了,你才是笨蛋呢!”她不服气的反唇相讥,不承认自己变傻。
他才傻呢!学个东西慢吞吞,笨蛋还敢笑人傻。
温香暖玉在抱,他气息紊乱。“还说不傻,古人有云:今生无以回报,只得以身相许,你应该发挥商女本色,‘凌虐’我的身体。”
“凌虐?!你在说……”她的声音突然转弱,脸上难得飞红。“要……要死了,你欺负我。”
聪明人一点即亮。
季小奴很快悟出他暧昧的含意,双眼带羞的怒瞪他,小嘴翘得三寸高,不留情地捏他没啥肉的两颊。
“哪有,小钱精,我是恨不得送上身体任你欺负呀!你不是最喜欢玩我的身体。”
手一紧,恩天随不留余地的扣住她,相贴的触觉是如此柔软,处子甜美的馨香鼓动一波波欲潮,他极力抑制住如洪的欲望。
可笑的是他自找苦吃,错估傲人的自制力,落得两难局面。
“你不要……乱曲解字意,人家……人家……矣!你害人家都搅成一团了啦!”
此玩非彼玩,她不过喜欢利用他异于常人的强健体格试药,又不是要……她曾经因一时好奇,跑去偷看老魔头和风流寡妇交欢,除了吟吟哦哦声,她实在看不出有何乐趣,不好玩的事她才不浪费时间。
而且还脱光衣服抱在一起,老是持续同一个动作,真的很无聊。
“你早晚都得嫁人,不如考虑我这个任劳任怨又绝不反抗的笨蛋,商人要懂得物尽其用。”
好像有点道理,可是又说不出哪里怪怪的,季小奴的眼中头一回出现迷惑。
恩天随加紧脚步地蛊惑,深情地吻住那片冲疑。“喜欢我的吻吗?”
“这……”感觉很奇妙,她无法言喻。
他又随即落下一吻、二吻、三吻……无限的深吻,吻得他玩火自焚,全身燥热不已,下体起了明显的变化,暗□的问道:“喜欢我的吻吗?”
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的季小奴猛呼吸,殷红的嘴唇肿得美丽非凡,勾引着男人蠢动。
“你!讨厌啦!”舌头都缠着人家,好……好……好怪,却又不讨厌,身体热热的。
“说喜欢,小奴,我知道你喜欢的。”他觉得自己很卑劣,以这种方式逼出她的心。
她是个未解人事的处子,凡事以她认同的游戏去耍弄人,不会赤裸裸地接触男女情事。
对于感情,她是个生手,可他对她有信心,因为她过人的天赋只需启示,自然能很快地跟上他,涌出无穷尽的情流。
“我……喜欢。”是的,她喜欢。
一打通情欲的任督二脉,季小奴反客为主的拉近他,生涩却不失热情的唇紧吮吸着,活像要把他的灵魂吸出体外。
很多事不需要学习,只靠本能。
吻似乎满足不了她,小手不住地摸索他浑厚的胸膛,渴望地火焰烧着她,不停用涨得难受的酥胸去摩抆他的身体。
如他所言,这个身体属于她,她有权去玩弄。
沉淫在快乐边缘,恩天随几乎要丧了理智,直到她一波波的呻吟穿透耳膜,他才懊恼地紧抱着她衣衫半卸的身体,阻止她的放肆挑情。
“怎么了,我还想要。”她觉得下腹好烫,想和他的肢体交缠厮磨。
兰芷气息在他耳畔呼出,他有片刻动摇,顺应欲望占有她,但他不能。
最后一丝理智制止他,他是人不是禽兽。
“小奴,医书上记载,阴阳交合会如何?”额头汗滴直落,起伏不定的胸腔是放浪的印记。
“什么?”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
稍微平息直流的欲潮,恩天随低头整理两人的衣物,尽量不去回想甜美的温存,冷静地撩梳她凌乱的发。
“男为阳,女为阴,阴阳交合顺天道,蓝田玉种传子嗣,天理之循环,我们若结为一体,你会受孕的,小呆瓜。”
他要她,非常的渴望。
可是因为爱她,所以不能以欺拐的方式得到她,至少得等到她了解情爱的真谛。
到那时,谁也休想阻止他要她,用心去膜拜她纯洁的寸寸肌肤,这是他用生命呵护的珍宝。
季小奴有些任性地咬他的脸,留下一道泛血的齿痕。“你太坏了,故意引诱我。”
“是,我是大坏蛋。小奴,对不起。”他是不该用情欲去勾引她又半途打住,那种欲望不得宣泄的痛苦他知道。
“小随子,怎么办?我好像有点爱上你。”
“以后叫我天随,不许再叫小随子。”他的心是喜悦的。
“人家叫习惯了嘛!”都叫了十几年还要人家改,太没道理了。
“天随。你叫叫看。”
好为难哦!“小随……天……天随。”干脆叫他天天随好了,一定很好玩。
“不准?!天天随。”他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心思。
啊──好贼,他怎么会……“嘿!你太得寸进尺,谁才是那个救命恩人,你又忘恩负义了。”
“你不想要我的吻?”恩天随狡猾地勾起唇。
道高魔更长,只见季小奴狠狠的咬破他的唇,嘴角带着他的血,张狂地大笑。
“我是商人之女,你的身体已被我买断,你等着我拿算盘算帐,随时取点利息零花。”
恩天随愕然,苦笑着自己教出一只吸钱精,马上反将他一军。
不过,这才是无法无天的季小奴。
☆ ☆ ☆
云扫梧桐秋霜落,明月捻灯谁争辉。
捡犀花,无人问。
点点滴滴,只道春深秋亦绿。
红满枝头笑桃花。
“娘子,咱们家的小宝贝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季大富挂心着久未归来的小女儿。
烛光下,有道辛勤的人影拨弄着算盘,数着一堆堆黄澄澄的金子,虽已年近四十,皮肤依然细致犹如新生婴孩,不见一丝老态。
曼妙风采如昔,美如空谷幽兰,成熟的体态散发诱人媚态,只是她没空卖弄美色。
“不回来最好,免得拿我的银子去填湖。”人家的心头肉呀!疼哦!
“自个儿女儿计较那么多干么,咱们家钱太多嘛!你就别气了。”填湖算什么,填海都成。
“哼!小奴就是被你给宠坏了。”秋玉蝶心疼呀!摆在库房多好。
就为了和人打个小赌,大把的银两就这么沉入湖底不见踪影,害她想捞都怕丢脸。
辛辛苦苦生了七个儿子来赚钱,到头来却被贼猫散个精光,不知道女儿到底像谁,老拿钱开玩笑,随手来个天女散花。
季大富不拘小节的大笑。“我说娘子呀!当时她抱不动银子,是谁帮她在后面推的?”
论宠女儿的程度,爱妻当排第一。
秋玉蝶脸一赧,回瞪丈夫一眼。
“都是你不好,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偏把她养得太瘦,我是怕银子没了还赔了个女儿。”
儿子个个人高马大,壮得像条牛,女儿站在他们中间活脱脱像是牛背上的雀鸟,明明吃的是同锅菜,怎么差别那么大。
一定生太多儿子,把女儿的养份全吸光了,所以才养出一只小雀鸟。
“口是心非。”他帮着算钱。“你是神医耶!每年用在小奴身上的补药,够一个县开销好几个月。”
“补补补,她就是补太多了。小没良心的,一玩就是四年,也不晓得回来看她娘死了没。”
还是钱孝顺,养女儿不如努力揽钱。
季大富听出妻子思女之心,每当想念女儿时,总会把库存的银子全搬出来数上一遍,边数边骂女儿的无情,同时又舍不得叫她回来一趟,怕坏了她的玩兴。
虽然女儿年纪轻轻四处游荡,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她有危险,光是一身毒就教人退避三舍,更别提她狡黠得令人头痛。
她不惹人就已经是老天保佑,谁还敢惹她。他很自傲养了个“厉害”的女儿。
也许二老该少赚点银子,来个千里寻女也不错。
第四章
“哗!那是谁?”
“好漂亮哦!谁家的闺女?”
“哇!她的姿色不比表小姐差耶!”
“真美,你看那双眼眸多迷人,我醉了。”
此起彼落的交谈声四起,一向沉寂的庄院一夕间热闹起来,交头接耳相互咏叹,不时发出讶然的赞美。
备受注目的佳人丝毫未感受众人追随的视线,自我地追逐缤纷的落叶,磷磷洒落的金光印在她乌溜溜的秀发上,人与天地结合在一起。
清朗笑声在空旷庭院中回绕,翠鸟枝椰停驻,用质疑的眼光注视底下的人物,不解她在欢愉些什么。
不寻常的景象总会挑动人的好奇心,刚和江上寅联合庄外商家研讨合作事宜的柳膺月,眉头微皱地问同行的人。
“上寅,我好像听见女人的笑声,是不是我最近欲求不满的错觉?”他自嘲着。
天晓得他多久没听到不做作的女人笑声,谈生意时难免涉及烟花之地,但这么轻松自然的笑声倒是少见,尤其是在阴沉的追云山庄里。
江上寅的冰脸同样布满疑惑,不动如山的冷然出现一丝裂痕,随之两眉轻敛。
“不只你有错觉,我也有些昏头了。”笑声?真是诡异。
自从他被庄主从仇家手中救起,一直到协助庄主建立傲人的追云山庄,这几年来没人敢在庄里大笑。
一方面畏于庄主的冷厉个性,连同下人们亦不敢轻易言笑,老是绷紧心情不放松。
另一方面则是本就没什么值得开心事,拿一分钱做一分事,各守本份、严谨过日子,时间就这么流逝掉,大伙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惨了,我又听见笑声,该不会作梦没醒吧!”一脸苦恼的柳膺月拍拍额头。
“在你的梦中有我,我才是那个该哭的人。”梦无好事。
“去你的!”他推了江上寅一下。“咱们去把梦境源头揪出来。”
“同感。”江上寅附和地点头。
两人循着笑声飘来的方向前进,翩然一现──
眼前的幻景令他们呼吸一窒,不听指挥的双脚似有意识地锁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是谁?”
“好美的女子。”
重复着下人们的咏叹,两只呆头鹅傻愣愣地立于大树旁,深恐惊灭幻相而噤声,静静地与林木融成一体。
他们不出声并不表示别人目盲,两根大柱子的目标太显眼,让人想忽视都难。
“小姐,你看二庄主和江管事。”怎么他们中了邪,一动也不动?
一整天下来,菊儿能体谅他们的少见多怪,小姐的活泼性子是叫人吃不消,她有点后悔接下这个苦差事。
然而现在后悔为时已晚,谁教她只是个卑下的奴婢,人轻言微又没胆反抗庄主的命令,拖着一条小命以“殉”主,望能得个全尸。
矣!谁来可怜她。
“鬼鬼祟祟非君子所为,欠管教。”季小奴心念一起,足下有了动作。
大如鹅石的物体半弧划过,在两人头顶上突然爆裂,黏不拉矶的红色液体毫不客气地霸占他们的头,汁液顺势爬满面,一道道似刀砍过的血痕。
本该是骇人景象,此刻是引人发噱。
当下最讶异的两人沉着一张脸,怏怏不快地顶着一身抑郁,脚步不自在地往前迈去,每一步都隐含怒气。
“你在做什么,该死的女人。”柳膺月狼狈地抹掉脸上的石榴汁。
江上寅倒是没有动作,任由石榴汁染红了一身,神情深不可测,似怒似惑,带着审思的意味直盯着她瞧,意图找出些什么。
他不言,旁人也无从臆测。
“啧!你恢复正常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当我姐妹喽!”可惜了莺声燕语。
眼前闪过一个模糊影像,柳膺月戒备的问道:“你是谁?”
“唷!柳二庄主贵人多忘事,才一夜不见就忘了我的大恩大德,难道是物以类聚,学会忘恩负义。”
这调调、这口气,活像是小乞丐的再版。
小乞丐?!
不……不会吧!一定是他想得太多了,两人相差甚远,怎么会呢!柳膺月在心里说服自己,只是……理智似乎有自己的意见。
“我们……见过面?”他问得很含蓄。
季小奴轻蔑地拈拈叶片。“怎么会见过呢?你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我只不过是小小草芥苗罢了。”
愚味至极,目清心盲,笨蛋总是看不见真相,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他就分辨不出光和影的区别。
“姑娘应是前些日庄主亲自‘恭迎’的那位小乞儿吧!”江上寅十分确定。
柳膺月惊呼,“你是那个小乞丐?”
心中大概有个底,却一直不愿去承认,他实在不太想接受眼前烂笑如花的佳人是脏污的小乞儿。
如出一辙的刁蛮无礼,是无法抹杀的事实。
“你瞧上寅哥比你有大将之风。”
这“上寅哥”可不是尊敬,而是嘲讽他的镇定能力。上寅,上瘾也。
柳膺月看不惯她的粗鄙举止。“女孩子家应该要秀气些,你……你太……太破坏美好画面。”
“哈!抱歉,天生乞丐命,装不来大家闺秀,你就忍耐点看。”秀气一斤值多少?她商侩气质立现。
在外浪荡久了,沾染不少恶习,想改也难。
而她向来不是男装打扮就是一身乞丐装,来往接触的皆是不受礼俗约束的奇人异士或贩夫走卒,江湖儿女自是快意啖肉,大口畅饮,谁会计较是否得体。
“锦衣华服,你至少表现出一点女儿态,不要白白糟蹋与生俱来的好容貌。”柳膺月哀叹着这真是失望而短暂的爱。
同样相貌出众,任家表妹美在典雅清丽,温婉可人,是当今仕女最佳典范。
而她的美呢!狂风恣放,娇野不驯,似正似邪,虽是言词尖刻,举止不雅,但那股丽质天生的纯灵气息硬是气煞群芳,独特飘然。
如果能静止不动,谁敢说她不是贬落人间的凌波仙子,可惜……
错栽荷塘的芙蓉,失了颜色。
“浅薄。”季小奴冷哼一声。“女人只重皮相,再好的容貌也禁不起岁月的摧残,何必惺惺作态表风雅,那太可笑了。”
“你很毒哦,拐着弯骂我故作君子,我好心给你忠告反惹一身腥。”
这叫吃力不讨好,自找霉头触。
她双手抱拳却缺乏诚意。“感谢感谢,你怎么不去关心街尾的大黄狗生了几只小杂种狗。”
“是,我很鸡婆。”柳膺月摸摸鼻子算认输。
孔夫子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可见先人圣贤预知女子的难缠和奸险小人同等,他是书香子弟,谨当慎之。
“柳二庄主,你很没志气,这样就朝女人低头了,我还没感受到胜利的甜头。”她一副“你很孬”的神情。
“君子无所争,我才不想和娘儿们一般见识。”输赢都落人口实。
人要有自知之明,柳膺月袖子一挥,脚上抹着千斤油,先溜为妙,话一说完就转身离去,洒脱得很。
江上寅去留都尴尬,努力维持无波的表情。
“姑娘,有时人要顺应礼法而得,太过我行我素易遭非议,受伤的会是自己。”
“噢!”她没兴趣听训。“放心,我会先杀了想伤害我的人。”
“你杀不尽云云众口。”
季小奴诡谲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杀不尽我用银子来塞口,贪婪的人性是很好控制的。”
没待他回答,她迳自踢跳着小石子走远,不去理会古板的老冬烘。
望着粉绿色的轻快背影,心中一角硬墙被敲碎,冰冷的世界注入一波暖潮,仇恨在一瞬间被温暖淹没。
她是个拥有魔力的奇女子,江上寅在心动之余不免苦笑,一个他所不能去爱的女子,心能随意想吗?
罢了,就当帮庄主守护她吧!
☆ ☆ ☆
“小姐,你在找什么?”
翻箱倒柜,满地的衣衫儒裙和兜衣,简直是洪水过境,潦乱不堪,连上游冲下来的淤泥都比不上眼前的壮举。
忙着跟前跟后的菊儿眼都花了,转来转去累得像条狗猛吐气,坐在一堆衣山上看着陀螺似的身影穿梭,佩服小姐的好体力。
“核桃,我的核桃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她明明藏在七巧玲珑玉盒的最上层,怎会自个长脚飞了,真是没道理。
“哦──我的天呀!就为了一颗核桃要拆房子?!”她快被小姐搞昏头了。
“这颗核桃对我很重要,我们相依为命四个月。”瞧!她多重感情。
“相依为命?”
恩天随不予置评,视若无睹地挑空隙走进来,菊儿像溺水者发现一块浮木,兴高采烈地从衣山爬下来。
“庄主,你快劝劝小姐,犯不着为了一颗核桃拼命。”她终于可以脱离苦海。
拼命?!有趣的说法。“小奴,你找核桃干什么?”这丫环快和她主子一个性子。
前些日子还怕他怕得紧,一个轻哼就吓得两腿打颤,缩着身子直打颤,现在倒是敢大声说话,遣词用字新鲜不讳。
是被带坏了吧!
香汗淋漓的季小奴拉起袖子拭汗,一副很沮丧地甩甩无法藏物的兜衣,不顾忌男女之分。
“你知道的嘛!人家那个可爱娘寿辰快到了,身为孝顺女儿的我当然要奉上厚礼。”
“一颗……核桃?”好“厚”的礼。恩天随的脸变得有些奇怪。
“你不要瞧不起一颗小核桃,我在里面加了多少女儿的孝心,礼轻不重要,贵在心意。”
反正就算她送一根普通的绣花针,她那个不会绣花只会算盘的惜女娘也会当宝看,锁在和金子同等重要的库房里,不时拿出来傻笑一番。
金山、银山比不上女儿的心意,大家高兴嘛!
“你好意思说贵在心意,自己好好忏悔一番,有多久没回去娱亲膝下。”睁眼说瞎语。
小巧粉红的舌尖伸了伸,季小奴扮个可爱的鬼脸。“人家的娘说我快乐就好,不必朝朝暮暮啦!免得败光家产。”
说到这一点她就有些不快,钱财本来就是要“疏通疏通”,家里有九个钱精,不需要再加她凑个整数。十,死,多难听,多不吉利呀!长长久久才是生财之道。
所谓有进有出,钱赚那么多总要有人帮着花,可敬可佩的父亲、母亲大人、七位睿智英明的兄长,外加十位美丽的有钱嫂子,都该感激她的自我牺牲。
啥!七位兄长和十位嫂子数目不符?
磋!人家的哥哥英俊潇洒,女人抢着倒贴,不但一享齐人之福,妻妾相处和谐,连娘家的小姨子都蠢蠢欲动,准备带着大笔嫁妆来当老三、老四、老五。
人家娶贤妻,季家娶钱妻,而且个个美丽多娇,完全符合商人本色──人财两得。
恩天随拿她没辙,无奈地帮她把衣服堆成山。“你被宠坏了。”
“谢谢喔!罪魁祸首之一。”她是人见人爱,人见人宠,自己都觉得满烦恼。
“说得也对,我是太纵容你了。”他实在狠不下心去骂她。“好了,小奴。找不到就算了。”
“不行。我跟它结下梁子,非找到它不成。”然后好好教导它身为核桃的本份。
“固执的……”突然脚下发出迸裂声,他低头一看。“我想,我找到你的核桃了。”
她兴奋地一跳。“真的……吗──你踩碎了啦!”顿时,她的笑脸变丧脸。
她在哀悼核桃的早逝,没来得及贡献它有限的肉身以养娘亲。捡起碎裂的核桃,飘着异香的果肉令恩天随莞尔,原来这不是一般坊间可见的寻常核桃,而是她填满花药的特殊核壳。
“别气馁,再做一个对你而言不是难事。”
季小奴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你说得倒简单,光是一道五味子就塞了老半天。”
吃米不知米价,坐车的不知走路辛苦。
五味子,是一种圆形浆果,像桑甚,但比桑甚圆,像葡萄,又比葡萄小,结实时又酸又甜,成种子时又苦又辣,植物本身带着咸味,故名五味子。
据“抱朴子”书中记载,食五味子六十年,面如玉女,入水不沾,入火不灼,滋补养颜,所以她才想到可爱老娘亲需要这味美容圣品。
“看你噘着嘴,街上买吧!”真想吃了她,恩天随爱煞了她纯真的小动作。
“好吧!你陪我去买。”她耍赖地圈着他的手臂。
“庄里有事走不开,你和丫环去帐房支领……小奴,我真的很忙。”
“谁管你。”她指指他手中的“尸体”。“你是凶手。”
她一副“你是罪人,要将功赎过”的样子,并且露出“我很宽宏大量,原谅你的无心大过,你自己要有羞耻之心。”
“你……”望着她坚持的眼,他屈服了。“菊儿,替小姐将仪容整顿一下。”
“是,庄主。”
看着一室凌乱,再瞧瞧疲于奔命的丫环,也许一个侍女不够,等会上街再帮她买一个吧!
矣!当她的侍女也挺苦命。
☆ ☆ ☆
熙来攘往的人群,热闹的街道,不再拥挤的难民,自动为他们开路的乞丐,以及心动不敢行动的惊艳目光。
连月的豪雨在季小奴“光临”扬州城那日,已“害臊”地消散无踪,地表上的水洼在阳光照射下恢复土色。
晴朗略带着暖意的和风伴随,本该是个快乐行,只是……
“小随……呃!天随,你是杀人放火还是淫人妻女,怎么这些人一见你就面色发白,退避三舍。”她提高声量道。
啧!退得还真明显,一致向外排开,头低得不能再低,生怕脸孔被人瞧见了,还故作日阳烈,举手遮目。
“你是怕人家不知我的‘恶行’,非大肆渲染不可?”挑起恐惧是她的专长。
他在扬州城中的名声是众所皆知的无情,鲜少有人不被他凌厉的眼神震住,他喜欢看人们畏惧他的神色,因为他讨厌旁人借故攀附富贵而靠近他。
尤其是一些不知廉耻的女子,妄想嫁入追云山庄当主母,总是用尽心机接近他,令他烦不胜烦,只有用冷得冻人的寒霜才吓走一干投机女子。
在商场上讲究是手段和诚信,没人敢欺骗他,因为他浑身散发冷冽气息,谈起生意十分受用。
人,敬畏强权者。
“我看他们比你更了解忘恩负义的意义,一转头就将你开仓赈灾的善风义举给抹煞。”
早知道就别多此一举,让他们饿死算了。季小奴觉得很羞愧,浪费脑力去帮自己做蚀本不利己的蠢事。
“小奴,乖,别为这些微不足道的蝼民气坏身子。”他顺势揽住她的腰。
一个卖豆腐脑的小贩来不及低头,看到他脸上淡淡笑意,吓得松掉手中的木勺往后一跌。
“不是叫你别笑吗?你看又闯祸了吧!”她走到小摊子一吆。“卖豆腐的,来三碗豆腐脑。”
小贩急匆匆地从地上爬起。“姑……姑娘要吃豆……豆腐脑。”他小心地瞄着高大身影。
“废话,我的豆腐脑要加花生和红豆。”她拉拉恩天随。“你呢!要不要加点料。”
“呃!不用。”他有说要吃吗?自作主张的小霸道家。
她转向身后的丫环。“菊儿,想加什么自己开口,吃不够再叫一碗。”
“我不……”接到庄主施压的眼神,菊儿无可奈何的说道:“我和小姐一样就可以了。”
天晓得她最讨厌吃软不滑溜的豆腐脑,但是庄主想讨小姐欢心,她这小小丫环也只好咽下恶心舍命相陪。
反正连庄主那么酷的男人都站在小姐身边吃豆腐脑,多她一个来丢脸也差不到哪去。
吃吧!死不了人,顶多三天不看豆腐。
“听到没?老板,要抓很多的花生和红豆喔!”嗯!原来大家跟她一样喜欢吃豆腐脑。
季小奴不理会两人百般无奈的表情,催促小贩的手脚快一点,当人家和她一般嗜吃。
“姑……姑娘,你的豆腐……豆腐脑好了。”小贩颤着音舀满一大碗豆腐脑和佐料。
“你别口吃嘛!难不成我的豆腐脑是渗了毒,吃了会要人命?”接过碗,她顺便消遣胆怯的小贩两句。
“小奴,吃你的豆腐脑,不要和人闲聊。”他不许男人和她太亲近,小贩也不成。
说他嫉妒也好,占有欲强也成,她是他一个人的,他不会去理会旁人若有所思的眼光。
她白了他一眼。“你很罗唆耶!吃你的豆腐脑。”她调皮的从小贩木碗内舀一大匙花生淋在他的豆腐脑上。
“小奴,你……”真是孩子气。
三个人当中,只有季小奴一个人吃得不亦乐乎,其他两人则是勉强吞咽,直接用倒入不咀嚼的方式让碗底见空。
他们写意的谈笑神色,令远观的百姓松了戒心,大叹不可思议,那么阴沉的男人也有随和待人的一面,因此排斥感及畏惧心相对减少,不用避他们如蛇蝎。
只是习惯难改,当他们在摊子前徘徊,还是有一丝颤意,尤其是和那位出尘美女靠太近的男人,往往被灼热的阴狠目光瞪到发寒。
“小奴,走慢些,那边有核桃贩子。”他用下颚指指酒楼旁的老妇。
“噢!那还等什么?”
一溜烟,人就钻到老妇摊子前,完全没有女孩子家的矜持,恩天随只好慢慢踱到她身侧,认命地掏银子付帐,菊儿则负责拿一大袋核桃果。
才一付完帐回头,就听见她和人抆撞的哎呀声。
“哪个不长眼睛的贱婆娘给老子……哟!多标致的小美人,哥哥我香一口。”
王二一口大板牙,色迷迷地涎着口水,两只贼手撩呀撩地要抚上季小奴的俏颜,还来不及出手的她恼怒地瞪着先她一步的大掌。
“哎……哎哟!放……放手,你知不知道我是……是谁?”疼得猫哭鬼叫的王二唉唉喊叫。
“你又知道我是谁?”饱含杀气的嗓音一扬,令人寒毛直竖。
恩天随轻轻一推,王二的身子像球一般飞出去,他犹不知死活地吐了口血,仗着强硬靠山对他口出狂言。
色字头上一把刀,为了多抢个美人儿,当个牡丹花下的风流鬼也在所不惜。
“好大胆呀!连知府的大舅子都敢动,你不要命了。”王二从手下腰际抽出一把刀扑向恩天随。
可惜他的三脚猫功夫很快被制伏,而他的刀法似乎勾起恩天随多年前的记忆,很模糊却又有一点似曾相识。
“天随哥哥,人家是知府的大舅子耶!所谓民不与官斗,咱们可得罪不起。”
受制于人的王二没有悔改之心,在听到小美人的声音时嚣张的嗓门大扯。
“快把老子放了,不然有你好受的。”
爱玩的季小奴拉拉恩天随的手。“天随哥哥,人家好怕,你快放了他。”
恩天随很无力的看着假哭的她,不在乎她趁外人不注意时用银针戳他的合谷穴,苦笑地配合她的演技放人。
“哼!知道怕了吧!”王二揉揉手腕,色心大起。“这小娘子大爷喜欢,跟我回去当爷儿的九姨娘,那对奶子摸起来一定很带劲。”
话未歇,一道凌厉掌气袭来。
这次他不只吐血,在场的人都很清楚地听到骨裂的声响,他的手下顾不得先前抢来的姑娘,赶紧上前搀扶。
“你……你报上名来,我们知府大人一定饶不了你。”一名手下抖着音说道。
他凶狠地迸出厉气。“追云山庄,恩天随。”
恩天随十分暴怒,恨不得一掌劈了他,但顾及和知府大人的姻亲关系,而且母亲又十分疼爱任家表妹,所以才留他一息尚存。
“恩……恩天随?!”王二的语气中流露出诡异的骇色。“快……快扶我回去。”
望着王二匆促离去的背影,恩天随似有所悟,王二的眼神里怕的不是追云山庄的恩天随,而是更深层的恐惧,像是怕他……寻仇?
乍然眼一沉,心中浮上疑问。
难道王二和当年血案有关。
正在思忖着,一道枣红色身影蓦然在他眼前跪下。
“多谢恩公的搭救,小女子愿为奴为婢报答恩公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伺候你。”
为奴为婢?!又是一名厚颜无耻的女子。“我不缺奴婢,而且我救的不是你。”
“恩公何必推诿,小女子虽出身青楼,但知恩必报的道理还知晓,请恩公接受小女子的报答。”
雪无心是寻芳阁的伶妓,一向卖艺不卖身,一年前在张大爷府上弹琴,一眼看上恩天随不凡的气度,从此芳心沦陷。
她不求富贵,不求名份,只想陪在他身边,为妾为婢都成,私底下她也努力存钱为自己赎身,盼能清白的长伴君侧。
人说婊子无情,所以寻芳阁的嬷嬷给她取了个雪无心之名,而她也一直无心周旋在众恩客中,直到遇见他。
由于恩天随不是好色之徒,而她又是名伶妓,两人自那次错过后便无交集,令她芳心无从寄。
今日王二上寻芳阁强行要掳她回府当八姨娘,在她奋力抵抗未果之下,竟能拨云见日的为心上人所救。
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悲悯她在妓院所受的苦难,所以她要紧紧捉住上天的恩赐。
“滚开,别挡路。”他想绕过她。
雪无心岂会退怯,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我不走,恩公,反正回去早晚也会再被人带走,小女子宁可跟着恩公。”
一旁的季小奴很不是味道,他是她的私人财产,岂能容人爱抱就抱,所以她决定要买下雪无心。
“我正好缺一个丫环,你就让她跟我们回庄。”她用恢意的眼神要求着。
“小奴,你又调皮了。”她一开口,他就软化了。
恩天随太清楚她的性子,这名寡廉鲜耻的女人要受地狱之火的折磨喽!
魔仙子季小奴可不是浪得虚名,不然他怎会被她吃得死死的。
一切都是命,要怪就怪她自己太厚颜,挑错了人。
第五章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泡绞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笑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装欢,
瞒!瞒!瞒!
擎天楼回廊的栏干侧,有一抹辛劳的影子在抆拭累积尘灰的栏干,抆得手心起了水泡仍不得闲,连栏干接隙都得抹得一干二净。
这是第三回清洗栏干,前两回皆被斥为偷懒未洗净,小姐还用指尖去摸一下,若是指上留有一丝灰尘就得重来。
是的,小姐,她的新“主人”。
“没心肝的,你要抹到太阳下山呀!我还等着你伺候呢!”她有点热以手当扇猛摇。
“小姐,奴婢姓雪名无心,请不要用低俗的字眼唤我。”雪无心哀怨地用力抹拭,借以转移不甘。好歹她是寻芳阁的名伶,多少富绅公子得花大笔银子才博得她一笑,虽是卖笑女,可阁里的嬷嬷当她是摇钱树,不但细心呵护还有丫环伺候起居,哪会做这些卑下事。
“唷!你还敢有脾气,也不想想谁花两万两买下你,还有,叫我主人。”
“你……”雪无心噎下气。“替我赎身的是恩公不是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季小奴坐在她刚抆拭过的栏干上抖腿。“记住你的身份,奴婢不得违逆主人,如果我没开口,谁会替她赎身,你长得有我漂亮吗?”
雪无心无语,暗自生着闷气。
“他是姓恩,可是不老又尚未作古,别恩公恩公的乱叫,听起来很刺耳,主人我不高兴。”
此刻的季小奴像钗头凤中的那句东风恶,恶婆婆狠心地棒打鸳鸯,拆散陆游和表妹唐婉这对恩爱夫妻,让他们欲哭无泪人消瘦,开口说错!错!错!
而一心希望恩天随疼宠的雪无心更是心痛如绞,原以为受到她百般刁难,恩天随会适时地为自己解危,并心生怜惜地收在枕畔为妾。
谁知他看都不看的辜负她一片痴心,全心爱恋皆系在自称“主人”的身上,让她好怨。
今非昨,人成各,怕人笑她自做自受,只好泪眼装欢欺瞒自己仍有希望获得郎君怜宠,咬着牙苦撑,真是难为自己。
“小……主人,你大可不高兴,但不能要改口不唤恩公,我的命是他救的。”
“是吗?”季小奴眼底有抹异采。“矣!嘴巴生在你脸上,我当然不能说什么,就像你把牛牵到河边却不能逼它喝水。”
“不过呢!”她故意吊着胃口。
雪无心有点毛毛的问道:“不过什么?”
她有点怕主人娇滴滴的甜腻口吻,暗藏着无法猜测的阴谋诡计。
“大不了我把你当赔礼送给王大官人,当个姨娘好过听人使唤,你意下如何?”
她就知道这个主人心肠恶毒,明知道王二贪好女色,还想断她终身。雪无心气闷地把抹布往水桶一抛一拧,做着不合礼的“份内”事。
“奴婢命格带贱,无福做大户人家的‘妾室’,多谢主人的好意。”
这个没心肝的挺好玩的。“不要妄自菲薄,主人我的福气大,施舍一点给你吧!”
施舍?!一口气呛在胸口,她开始有股想哭的冲动,她是哪根筋不对,好好的舒服日子不过,跑来受气。
青楼卖笑污的是名声,至少她是众人注目的花魁,背地里人笑娼,但表面风光,不像在这里,备受屈辱还无从投诉,雪无心为自己不值。
“主人,栏干我抆净了,请你‘玉手’检查一遍,若是不满意我再来过。”
她豁出去了,大不了抆到手断筋疲,谁教自己甘心为奴为婢。
一旁刚端来莲子汤的菊儿庆幸着,她一直很听话的做事,没有得罪小姐,不然下场一定很惨。
“小姐,喝口莲子汤吧!庄主特别嘱咐厨房准备的,怕天热着了小姐,冰镇莲子汤给您消消暑气。”
觉得挑剔是件好玩的游戏,季小奴辍饮着清凉的莲子汤,小指在栏干上滑来滑去,不亦快哉!
“勉勉强强啦!毕竟你的专长是在床上取悦男人,做下人的工作是生涩些。”
雪无心板着一张脸十分不悦的说道:“奴婢是清倌,只在琴上取悦客人,不卖身。”
“卖不卖身谁知道,我又不是你的恩客。”她语作轻佻地逗弄。
“你……”天底下竟有如此恶劣之人。“主、人,你还有什么吩咐?”
噫!下唇都气到咬红了,可见她的功力退步了,少说也得吐两口鲜血来应应景,才不会坏了她的魔性。
“我房里有几颗核桃,我想你的手巧,就费点时间把核肉全挑出来吧!”
“是。”忍着气,雪无心转身一起莲步──
“等等,我忘了提醒你一件事,核壳可别弄碎了,我还有用处呢!”
“核……核壳不碎?!你……你摆明着要整人嘛!”核壳不敲碎怎么取肉。
季小奴懒散地摆摆手。“烟柳之地可是善堂,看人脸色的日子没教会你人心是险恶的吗?去去去,别烦我。”
梨花暴雨连夜摧,牡丹初绽腰折枝。两颊绛红非娇羞,雪无心白皙的肤色硬是染成艳,全是恼怒不得发。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在青楼的生活是神仙,为了私心而赖上的幸福是假象,她太愚蠢了,不该误以为只要进得了追云山庄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光是一个主人就够她疲于奔命,听说庄内还有一名官小姐是扬州第一美人,她名小小伶妓,拿什么和人相提并论。
何况恩公根本不在意她,总以冷脸相对,叫人情何以堪。
相思无寄望,她还是认命地做事。雪无心走向客居,心中暗忖着,该用什么方式取出核肉?
“小姐,你对她是不是太……严厉了些。”菊儿忍不住为她叫苦。
“你懂啥,她那性子太扭,不磨磨棱去去角,哪天会爬到我头上撒泼,我是在教她身为奴婢的本份。”
她一副用心良苦的磨眉貌,看上去颇像一位体恤下人的好主人。
“是,小姐说得极对。”她哪敢说不对,说不定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
季小奴当然知道她的言不由衷,了解自己的作法是过份了些,可是一想到有人想染指她的“私人财产”,心就变得很邪恶。
商人之女嘛!尽做些利己事,这是天性。
“来吧,咱们去看没心肝的做得怎么样,可不能让她弄坏了我的心肝小核桃。”
唉!魔性难改。
☆ ☆ ☆
议事厅的气氛有些凝重,空气中布满浓浓的冷肃之气,烫人的午阳被阻隔在高林外。
“大哥,此言当真。”
柳膺月一脸讶异地听着大哥描述当年的惨事,那年他才十岁,陪着义母留在京城不克跟从,所以逃过一劫。
据当地的县令表示,恩家主仆是遇着盗匪抢夺财物才遭杀害,山贼不仁,一干女眷皆受凌虐而亡,唯恩家血脉下落不明。
赶到出事现场的恩家宗亲见此惨状皆掩面哭泣,不忍这积善一家竟受如此残酷对待,心想失踪的恩家长子大概也难逃厄运,不知尸陈何处。
他和义母伏尸痛哭,但也哭不回已逝的生命,只有强打起精神处理后事。
谁知今日听兄长一言,竟和当年说法大有出入,他不禁埋怨县府的草率,以及凶手的无情。
“这些年忙着打理产业,对当年凶徒的追查仍未放松,只是事隔多年,查询上诸多困难。”
一晃眼,竟也十四个寒秋,人物变迁之遽,实难以跨跃时空之距,早年少年已长成独当一面的大丈夫,凶手容貌岂有不变之理。
何况事出突然,血染红了记忆,他只记得凌空劈来刀形,对于凶手的样貌却模糊。
“庄主,你今日提起此事,是否已有眉目?”观察敏锐的江上寅倾身一问。
恩天随微微颔着。“前些天我陪同小奴上街,发现一名可疑之人,他的身形十分类似当年凶徒之一。”
事后回庄他不停演练那致命的刀法,的确十分吻合,因此才决定将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翻出来,告予两人知。“大哥,那个是谁?是城里的人吗?我去把他揪出来。”急切的柳膺月愤慨填膺。
“他自称王二。”
“王二?!”这名字很普通嘛!
但反应极快的江上寅立刻联想到平日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那个败类。
“庄主,你说得那个王二是不是知府的大舅子,已故二夫人的胞兄?”
“他是这么说,可惜二娘和娘家一向不亲,我从未见这位无血缘关系的姻亲。”
二娘嫁进恩家八年有余,不会见她和娘家的人有往来,比较亲密一点是她幼妹,也就是任家表妹的亲娘。
但自从任夫人去世后,除了任娉婷年幼思亲时会遣家丁送到尚书府和二娘为伴外,他连应称为姨父的任家老爷都没见过,当时他尚未任官职。
柳膺月神情古怪嗫儒地问道:“会是他吗?二姨娘是他胞妹,那……不就是逆伦。”
女眷生前皆遭奸淫,若当真是他,那真是天理不容,畜生所为。
“就因为这一点我才不敢肯定,想拜托你们暗中去调查一番,以免有所作偏失。”
“嗯!王二平日素行不良,靠着知府大人的庇荫常强夺民女,甚至淫人妻奸人母,稍具姿色的半老徐娘也不放过,想来此人已无人伦之颜。”
“上寅,看你平时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没以消息倒是很灵通。”真是佩服佩服。
“二庄主,你在讽刺我舌长吗?”他那点心眼还看不透吗?
柳膺月激赏的笑笑。“不错喔!懂得自省。”
江上寅不与他争口舌,转向恩天随问道:“当年庄主负伤时,不是有高人搭救,他们应知是何人所为。”
“这……”他如何说高人即是小奴。
“拜托,你没看见大哥很为难吗?他的‘救命恩人’当年还是个牙没长齐的奶娃儿。”
“二庄主,你不要胡闹。”他心思缜密的说道:“光凭季姑娘一人是无法救人,必有出世隐者帮忙。”
恩天随喟然一叹。“他们向来不管红尘事,问他们还不如问小奴来得快。”
“她?!”
两人皆嗤之以鼻,他们不相信一个少年的记忆会比小娃儿逊色。
“问我什么呀!”
一个小人头蓦然出现在窗户边。
柳膺月被窗口的人影吓了一跳。“你是鬼呀!无声无息地从墙角冒出来。”吓人也不是用这种方式吓。
鬼吓人不稀奇,人吓人,吓死人。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看来你们的缺德事罄竹难书,心虚到大白天都慌。”
边说边摇头,她顽童似的以掌拄身,从窗口跃入,动作干净俐落,完美得教人想起身鼓掌,可怜她身后两位侍女,苦哈哈地绕了一大圈才进到议事厅。
“野丫头,正门不入,偏走偷儿之路,当真没人教养。”不知谁的缺德事罄竹难书。
柳膺月讪讪然地抿嘴,赎了名伶妓做丫环,不善待人家也就罢了,还当她是无知觉的消遣品,闲来无事玩两把,整得人家瘦了一大圈。
并非他无怜香惜玉之心,但人总是自私的,他可不想为了当惜花人而开罪她,好给她机会往身上试药。
“少驴了,你听过哪个乞儿有教养。”敢叫我野丫头,活得不耐烦。
噢!对喔!他不是自打嘴巴吗?“大哥,她真的只是个小乞丐吗?我没看过跋扈至此的乞丐。”
“她当然不……小奴,你在干什么?”恩天随好笑地瞅着想打断他话的小人儿。
开始懂得保护自身权益的季小奴大剌剌坐上他的腿,双手自然地往他的颈子一圈,丝毫不见羞涩之色,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说来瞥扭,常人总爱炫耀家世、浮报产业,而这位家业富可敌国的千金大小姐偏不好此道,老是以穷酸样示人。
开悟得早,自幼她便懂得富贵使人贪,围绕在身侧谄言媚笑的人们,多半都因贪而假意亲近,她识出假面下的真实而麻痹不仁。
久而久之,她习惯当个无名小卒,以避免随富贵而来的麻烦事。
人,还是平凡点好。
“我当然不是乞丐,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偷捏他劲后肌肉以示警告。
柳膺月朝天翻翻白眼。“够了吧!‘救命恩人’这四个字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
“怎么,嫉妒呀!其实像你这般没才又没德的人,死在路边也没人理,当然遇不着像我这样菩萨心肠的救命恩人。”
“我没才没德?”这女人说话会呛死人。
季小奴故作惋惜态。“何必自承没才没德,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至少假装有点墨水的样子唬唬人。”
“大哥,你好歹管管她那张嘴,别一味地纵容。”唉!看兄长那一脸痴迷貌,没救了。
天底下美丽的女人何其多,他偏挑最难缠的有毒刺蔓,果真是欠了她。
卷弄着她秀发把玩的恩天随不在意的说道:“她喜欢就好。”
打从他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小大人口气就是如此,若是哪一天变得正经八百,不再口出恶言,他反而会不习惯,浑身不畅快。
既然纵容成僻,那就继续纵容下去吧!她得意飞扬的笑脸最美。
“听到了没,小鼻子小嘴巴的小人精,我的人缘比你好。”还是她的小随……天随最好。
“哼!”
说不过人,柳膺月冷哼一声偏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好过气死自己没药医。
神色复杂的江上寅尽量保持面上无波。“庄主,你忘了那件事?”
再见好玩活泼的季小奴,那颗平静的心起了波涛,恬静娴淑的无味女子见多了,她的开朗无畏正如早春的暖阳,温暖天涯孤客死寂的心。
但是──
喜欢不代表要表白,影子只能永远在光的背后追逐而无法平行,他做不到庄主的无私和纵容,注定要当个无语的爱慕者。
默默地爱着一个人,是幸福吧!
“那件事?呃!这个下次再说好了。”他不想把她拉进这摊浑水中,只怕越搅越乱。
恩天随的含糊语气勾起季小奴的兴趣。“什么事?什么事?快告诉我。”
“这种小狗表情很难看,少在那装可爱。”忍不住要开口的柳膺月凉凉一讽。
“柳月月,你太久没吃药喔!要不要季神医开两帖医嘴贱的十全大补药?”她威胁着。
他跳起来抗议。“什么柳月月,你念过书没?那个字念膺,你不要给我乱取些娘娘腔的名字。”
“药石罔然,药石罔然,居然问个小乞儿识字乎?你病入膏肓了,可怜!可悲!可叹!”
季小奴的眼底闪着狡黠,小脑袋瓜子左右摇晃,同情他时日无多。
“你……是我蠢。”他呼出一口气。“大哥,那件事还是不要问她得好。”
“嗯!”恩天随赞同的点头。
不甘被排除在外的季小奴用力拉扯恩天随的头发。“不管啦!我也要知道。”
“小奴──”
他的无可奈何看在雪无心眼中实在心疼,主人不懂珍惜并不表示旁人同她一般自以为是。
“主人,恩公是血肉之躯,你不要太过份。”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说得好。”柳膺月乐见有人反抗“暴徒”。
这一搭一唱惹人生厌,她干脆再吩咐点差事给这多嘴女做做,“那角落有桶清水,没心肝的,把议事厅的地板清理一遍,顺便把上头的蜘蛛网扫干净。”
“什么?你要我一个人打理这么宽敞的议事厅?!”太欺负人了。
议事厅大到足以容纳七十二个商社五百多我,平常清扫尚且动用十来名仆役,花费两、三天工夫才有可能将里外打理如新。
难怪雪无心美目瞪大,破天荒扯开嗓音大吼,完全不顾破坏一贯压抑的冷静气质。
“我是为你好,食言而肥呀!早跟你说过恩公是给死人用的,你老是教不乖,要是肥了腰肢怎么得了。”
“私人财产”是我专有品,谁要你多嘴。季小奴不豫地弹弹恩天随的耳垂。
“我宁可胖死。”雪无心咬着牙闷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