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楚不空忽然沉下面孔,一拍桌子道:“那就表示你瞧我不起,表示你以为我楚某人在借酒说大话?表示你怀疑我楚某人是否付得起今晚这顿酒帐都成问题。”应人喜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怜悯的感觉。他发觉刚才这番话说得很不得体。他想到一个人酒喝多了,有时候就跟做梦差不多,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会在梦中变成一位大富豪;一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可怜虫,会在梦中变成一位大英雄;这时候他们会将所有的人当成自己的影子,会慷慨的赐予对方自己平时所希望而得不到的救济和保护。酒退了,梦醒了,晓风残月,故我依然,那是另一回事。短暂的陶醉,未尝不是一种补偿,也未尝不是人在失意时,仗以产生希望和勇气的一点点凭借。萍水相逢,旋聚旋散,偶尔遇上这种人,稍稍迁就一点,又有何妨?应人喜想着,不觉端起酒碗,笑着道:“好,好,楚大哥别生气,恭敬不如从命,一切听你楚大哥的吩咐就是了。”
他这样一说,气氛果然立刻改观。楚不空大为高兴:“你哥子总算开了窍。”他喝了一大口酒,指着应人喜的鼻子:“我说过了,你的境况瞒不了我,我也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年轻,好胜,好强,那没有错。但你必须知道,遇上我楚不空,完全是一种机缘;属於可遇而不可求,更不是人人都有这种缘份。”应人喜谨慎地道:“只有一件事,小弟还不太明白。”楚不空道:“你说!”应人喜道:“楚兄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每天都会遇见不少人,当然也会遇上一些像小弟这样的人,只不知道楚兄何以独对我应人喜如此青眼有加?”楚不空显然没有留意应人喜报出来的名字,对一个有了七分酒意的人来说,“周文王”和“周文玉”,“杨贵妃”和“杨贵珠”,是没有太大分别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是什么原因。”楚不空又喝了口酒道:“原因是你老弟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好印象。”“这一点我倒没有留意。”
“最近这几个月,我楚某人也正在走霉运,无论跑到哪里,别人只要一见我这付熊样子,无不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你老弟,进门一个招呼,便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就凭这份度量,我楚不空无话可说……”他忽然向前倾身,得意地道:“那些势利的家伙其实都错了,他们忘了古人说的一句话。”“人不可貌相?”“对!人不可貌相!”楚不空兴奋地道:“就以我楚某人来说,他们只凭衣着把我当作一个流浪汉,总有一天会饿毙路旁,他们根本就不晓得我楚某人其实可以不必过这种日子。”应人喜点点头,他相信。他进门时即已看出这位楚不空是个道儿上的人物,如果他没看走眼,对方的一身软硬功夫,显然已足跻身一流高手。他现在只奇怪何以过去没听说过楚不空这个名字?以及一名身负绝艺的高手何以会落得如此潦倒不堪?
“我目前身上的一点碎银子虽然只够支付这顿酒帐,但我有心帮助你老弟解决困难,可一点不假。”他缓缓伸出右手,五指一松,格达一声,桌子上立即出现了一只绿玉的小药瓶。应人喜的眼光不禁微微一直。他认得这只小药瓶。因为他在川康交界处遭毒蛇两次咬伤,要不是这一瓶罗汉万灵散,他早没命了。这楚不空身上居然携有如此珍贵的药物?莫非是从自己身上盗取的,彼此隔着桌子,若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去别人身上的一只玉瓶,真可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了。楚不空微笑道:“就凭区区这份手艺,我说能为你老弟解决困难,该不算吹牛吧?”店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先解决了自己的困难,再替别人解决困难还不冲!”
菜籽油灯的光线很闇弱,连应人喜那么好的眼力,也费了很大劲儿才将来人的身材和面貌看清楚。看清来人的身材和面貌,应人喜心中不禁暗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种长相的人。一个人如果身高只有五尺左右,横量却有四尺多,同时又有一张黑如锅底的枣形面孔,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出现,无论谁见到了这样一个人,都难免要大吃一惊的。但应人喜吃惊的并不是这人怪异的长相。尽管他以前从没有跟这人见过面,但有关这人的种种传说,他早就听人说过了。当今江湖上以凶悍见称的人物,除了大漠七鹰,便数关洛五杀手,而关洛五杀手中,形相最好辨认的,便是这位举鼎客包屠。应人喜所以吃惊,是因为他奇怪楚不空什么人不好惹,为何偏偏要去惹上这样一个难缠的煞星?
举鼎客包屠站在店门口,身后一字排立着三名劲装佩刀黑衣汉子,三名黑衣汉子身躯壮硕,神情冷峻,目光锐利,显然都不是什么善字辈的人物。楚不空不比应人喜,他当然一听声音就知道来的是谁。有一件事很使应人喜感觉意外。那便是楚不空面对着这位关洛道上的名杀手,除了两眼充血,咬牙切齿之外,脸上竟然毫无惧容。武林中除了少数几位知名高手,一般人遇上关洛五杀手,能像楚不空这样保持镇定,显然还不多见。他霍地站了起来,手一指道:“姓包的,你他妈的阴魂不散,老是钉着我楚某人,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包屠阴阴一笑道:“什么意思你该明白。你的生意已经完成,现在该我姓包的做做生意了。”楚不空一拍桌子道:“说起来你他妈的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成名人物,你他妈的讲理不讲理?”
应人喜轻咳了一道:“嘴巴干净点,楚兄。有话好好讲,别乱发脾气。你能不能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楚不空气咻咻的道:“两个多月前,长沙谭老员外家中失窃了两幅吴道子的工笔秘戏图,一座青玉观音,一套汉代酒器,事主为追回这批宝物,悬出五万两纹银的赏金,这厮为那五万两赏金熏红了眼,也熏昏了头,一口咬定是我楚某人下的手,一直死缠不休,要我吐出宝物,真他妈的……”应人喜手一扬,没让他再说下去。他接着望向包屠道:“包前辈为那批宝物找上这位楚朋友,是从哪里得到的线索?”包屠将应人喜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道:“老弟怎么称呼?”应人喜道:“不才姓应。”包屠道:“你跟姓楚的是什么关系?”应人喜道:“今天第一次见面。”包屠道:“你老弟年纪还轻,又是局外人,能不能少管点闲事?”应人喜微笑道:“能。但我这是为了你们双方面好。聪明人都该想得到,我管这件闲事,并没有一点好处。”
包屠道:“什么叫为了双方面好?”应人喜道:“你们双方一个说‘有’,一个说‘无’,如此纠缠下去,愈闹愈僵,就成了意气用事。即使血刃相见,也解决不了问题。”他笑了笑,又道:“我是第三者,比较客观,也比较冷静。听完你们双方的说词,也许可以帮你们猜出宝物可能的下落。设若如此,包前辈可以领到赏金,楚朋友可以还我清白,不才则等於做了一件好事,岂不三全其美。”包屠身后的三名黑衣人微微点头,似乎都觉得应人喜说得很有道理。包屠道:“是谁盗走了这批宝物,其实明显得很,赖是没有用的。”应人喜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谭府为长沙首富,宅第深广,防卫森严,十三名护院武师,均为衡山派第八代杰出高手,这件案子能做得如此干净利落,不着痕迹,放眼当今江湖,无疑只有三个人具有这等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