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鲁大器哼哼道:“你上了那小子的当,害我也跟着上当。那种没有一丝男人气概的家伙,你根本就不该去跟他套近乎!”他忽然眼珠子一翻,接着道:“黑心剑客薛小方那厮见了我打躬作揖的,说有要事想找你请教,他找你究竟为了什么事?”应人喜道:“这里人多,以后慢慢再谈。”他为了不让鲁大器继续追问下去,紧接着道:“你说你已想出了无情刀客吕六奇为什么要杀毒蜂公孙强的原因?”一提起这件事,鲁大器的精神来了。“你给我的期限是三天,对不对?”他洋洋得意的望着应人喜:“而我却只花了两个时辰不到,便找到了答案,你说你该不该佩服我这个老表弟的智力?”应人喜笑笑道:“这是废话,等你真猜对了,再佩服你还来得及。”鲁大器躬身压低声音道:“为了争风吃醋,对不对?”应人喜暗暗惊奇。他绝不相信鲁大器仅凭想像,便可以解答出这件血案的肇因。吕六奇和公孙强双双偷恋桑情总管,快活林中几乎无人知道,而鲁大器也不可能具有这等丰富的想像力。
啊,对了,小子是在投机取巧!一般凶杀案,不外财色二字,小子就像娃儿们猜铜钱的正反两面一样;他不是真的找到了答案,而是在碰运气赌二分之一的机会!“你不相信我真的猜中了是不是?”鲁大器满脸笑容,笑容中充满了随时接受挑战的意味:“要不要我说得详细一点?”应人喜道:“你说。”附近虽然无人,鲁大器仍以耳语般的声音道:“两人争风吃醋的对象,就是那位美丽的桑总管。”他挤挤眼睛,语涉双关地又加了一句道:“也就是你们的那位桑情阿姨!”应人喜道:“这是谁告诉你的?”鲁大器道:“小英棋!”应人喜一呆,鲁大器不觉也是一呆!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真相原来如此!最后两句话,两人都是无心脱口而出。鲁大器辛苦经营半天,想叫应人喜惊奇一下,没想到轻轻一句话,不打自招,前功尽弃。
他们笑得相当愉快,也许笑声太响了些,厅中很多人都向这边投来诧异的眼光。黄山一奇古二呆,便是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这位黄山一奇除了诧异之外,尚带有几分厌恶之色。鲁大器脸上还抆着药膏,左手腕上缠着纱布,模样依然十分狼狈,他真不懂一个人刚挨了一顿狠揍,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这一代的年轻人,脸皮真厚,哼!应人喜收住笑声,悄悄的道:“你常说要模仿我做人处世的方法,现在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机会?”鲁大器道:“什么机会?”应人喜呶呶嘴巴道:“去向黄山一奇古二呆表示歉意,就说你今天早上太鲁莽了,尚望他老人家不要记在心上。”鲁大器瞪眼像要大吼似的说:“你开什么玩笑?吃饱了嫌撑着难受是不是?”应人喜道:“我绝不是开玩笑,因为我做人处世的方式一向如此,知道错了,就该认错。如果你愿意这样做,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鲁大器冷冰冰的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早就想通了,你的那一套,乌七八糟,根本就不值得摹仿。”应人喜笑笑,忽然换了个话题道:“你来快活林已这么久,有没有交上几个较为谈得来的朋友?”“只交了一个。”“谁?”“金燕子上官万里。”“此刻在不在?”“在。”“好,你就先去找这位金燕子随便聊聊吧!”“你要去哪里?”“我也想去找个人聊聊。”“找谁?”“黄山一奇古二呆。”
黄山一奇古二呆最爱喝的酒,是红烧刀子。最喜欢吃的两样菜,是家常豆腐、韭黄炒肉丝。如今,这位黄山奇人就坐在西厢厅旁一张四仙桌上,享受他最喜爱的这几样酒菜。这是他每天晚上的老习惯。一个人自斟自饮,独得其乐。他很少找别人搭讪,别人也很少来打扰他。从黄昏喝到起更,酒足饭饱,微带三分醉意,返回客房安歇。这是一种鳏夫式的生活,一个正常的人,绝忍受不了这种生活方式。谁都不难想像得到,一个人处在这种情况之下,最迫切需要的,莫过於能有个人过来跟他一道儿喝喝聊聊。这位黄山奇人既肯接受快活林的延纳,便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天生喜爱离群索居的人。他没有知心的朋友,只怪他不喜交游,不知道如何施予友情,以及如何赢取友情,并不表示他不需要友情或是憎恶友情。不过,相信任何人都敢打赌,就算这位黄山奇人很希望这时候有个人能过来跟他一同喝喝酒聊聊天,这个人也绝不会是应人喜。所以,当应人喜含笑走过来时,黄山一奇古二呆平板的面孔上,马上就布满了一层寒霜。
应人喜不待邀请,便迳自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口中笑着道:“老前辈喝的什么酒?酒味好香!”古二呆翻着眼皮道:“老夫喝什么酒,也要你管?”应人喜道:“老前辈言重了,晚辈只是羡慕而已!”古二呆道:“羡慕老夫终日无所事,只晓得喝酒?”应人喜道:“喝酒是一门大学问,只有懂得喝酒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生活情调。”古二呆道:“老夫一向不懂得什么是生活情调!”应人喜道:“这也可以说,这正是您老格调高人一等的地方。”古二呆道:“你小子乱拍马屁,老夫向来不吃这一套!”应人喜道:“晚辈说的是实话。”古二呆道:“你小子居然会有说实话的时候,听起来倒也新鲜得很。”应人喜道:“一个人做人若是有一定的原则,就像前辈这样,不肯谀世媚俗,不向环境低头,我行我素,笑骂由人,便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节操。”
要拍黄山一奇古二呆这种人的马屁,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并不表示像黄山一奇古二呆这样的人,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不吃这一套。这一套没人不吃,充其量也只是程度上的分别。关於拍马屁的笑话,大家都听得多了。其实,那些流传的笑话,有时也许夸张了些,但并不全部都是笑话。因为类似的事实,经常都在发生,只是没有人去注意而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两句话时常有人引用,但都不够庄重。其实它像其它含义深远的谚语一样,也是一种训世经典之言。马屁永远没有失效的时候。如果有,那必然是拍的方法不对,或者拍的时候不对。应人喜当然不会犯上这种错误。古二呆抵挡不住了。这位黄山奇人的警戒线,虽然尚未全面崩溃,但已渐渐露出了缺口。首先发生变化的,是他的语调。“你小子废话有完的时候没有?”语气尽管不雅,语气已不像先前那般冰中带刺。“你以为多说几句好听的,老夫就会改变对你小子的印象?”“晚辈不敢要求那么多。”应人喜坐得端端正正的:“晚辈只是怀着一片诚意,想听前辈说段故事。”古二呆一怔道:“什么故事?”应人喜正容道:“一段只有您老才够资格传诵的故事,玄机道人跟乐天叟当年对弈那局生死棋的详细经过!”
玄机道长和乐天叟的生死一局棋,是武林中一段人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充满诡谲离奇感,也带着几分恐怖意味的秘辛。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玄机道人和乐天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也是几十年的老酒友和老棋友。两人一起喝酒下棋,是司空见惯的事,丝毫不足为奇。可是,五年前的某一天,两人下棋却下出了大毛病。两人下棋的地点是在黄山大石坪。第一天黄昏开始,直到第二天日中,这局棋尚未结束。两人内功修为深厚,当然不在乎这点体力上的消耗。所以,当时看上去,两人神情虽然专注凝重,气色则仍红润如常。至於一局棋为什么要下这么久,大家都猜测一定是两位前辈高人在这局棋上赌了重彩!因此,负责照应茶水的几名黄山弟子,都避得远远的,不敢上前打扰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