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
应人喜轻咳了一声道:“英夫人……”桑情阿姨微微一笑,接口道:“你夫人长夫人短的,不怕把妾身叫老了么?”她当然不老。不过,应人喜如果不喊她夫人,又能改成别的什么称呼?她希望的又是什么称呼?难道这是一种暗示?暗示他不必太拘束?应人喜好像突然听呆了。他呆呆的望着这位英府上的未亡人,就像对方这两句话,已将他心中堤上屏障一下子完全击碎。隔了很久,应人喜脸上忽然慢慢浮起一丝笑意。他微笑着道:“是的,我的确不该称你为英夫人。”桑情阿姨嫣然凝眸道:“现在改口还来得及,你打算改成什么称呼?”应人喜一字一字缓缓地道:“我似乎应该改喊你一声天龙会主!”
没有人想到应人喜口中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天龙会主会是这位桑情阿姨?紧接着是一段漫长而可怕的沉寂。北风呼啸,天阴欲雪。石室一隅虽然早生起一个红泥小火炉,仍令人感觉寒升心底,肌肤粟结。桑情阿姨静静的坐在那里,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应人喜指出的天龙会主是另外一个人,也好像这原就在她意料之中,她一直等着的,便是这句话。“你是怎么认出来的?”“你的眼睛。”“妾身这双眼睛,跟别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它像一口寒潭,深邃、明澈,有时倒映的是春风杨柳,有时倒映的则是雪岭冰山,凡是见过这样一对眼睛的人,相信一定都必能保持一段很长的记忆。”“这算是赞美?还是讽刺?”“当我在饿狼谷,第一次从面罩后面看到你的眼光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肯定一定是一个我所熟悉的人,只是……”
桑情阿姨居然又露出了微笑:“只是没想它的主人,原来就是你在快活林中几乎每天都见到的女主人?”应人喜道:“是的。但我说过了,这种记忆是鲜明而持久的,刚才,当我又一度接触到你的眼光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突然想起饿狼谷,想起当夜那双令人难忘的眼光。我知道我要找的人,终於被我找到了!”“这样说来,该向你道一声恭喜了?”“我会接受。”“另外有件事情,你仔细想过没有?”“什么事?”“你有没有想想,你番话说得有多玄?如果这只是你一时的错觉,你知道你这种指控会引起多严重的后果?”应人喜缓缓点头:“我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我已想过了。”桑情阿姨注视着他道:“但你仍然坚持?”应人喜道:“我有理由坚持。”桑情阿姨道:“除了你说过的什么眼光不眼光,你还有什么证据支持你的指控?”“还有一样。”“哪一样?”“鸽书!”“鸽书?”
“是的。”应人喜道:“我曾计算过时间,今天早上,天龙基地的那只信鸽,到达得太迅速了。它显然是我跟大漠四鹰撤离快活林不久,就被人从这里放了出去,而且鸽书居然载明了要拿下我审讯,这便是一个大破绽!”“这叫什么破绽?”“这封鸽书说明快活林内宫藏了奸细,更说不定这名奸细就是天龙会主本人,否则在时间上绝对无法控制得如此紧凑。”“这件事只有妾身一个人办得到?”“办得到的人很多。”“多少?”“七个。”“哪七个?”“你、英枫、英棋,还有四位家将。”“其中以妾身嫌疑最大?”“不错,这是我不久之前证实的,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曾在饿狼谷出现过那么一双眼睛!”
桑情阿姨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两个丫头当初要找你来,而我竟未加以阻止,实在是个很大的错误。”应人喜微笑道:“你太客气了。”桑情阿姨一怔道:“我客气?”应人喜微笑道:“这种一石数鸟之计,怎谈得上是个错误?”他顿了一下,又笑道:“如果一定要说你犯了什么错误,也许错在你行为有点操之过急,以及对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了解得还不够深刻!”桑情阿姨思索了片刻,道:“如今秘密既已揭穿,你下一步如何打算?”应人喜道:“昨夜,你下令大漠四鹰,一心要置我於死地,依照我小喜子的脾气,你该知道我会怎么做?”桑情阿姨道:“你想杀了妾身?”应人喜道:“杀人不是你一个人的权利。”桑情阿姨道:“你有把握?”应人喜道:“有很多事情,无论有无把握,都势在必行。”桑情阿姨道:“那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应人喜道:“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必须先问清楚。”桑情阿姨道:“什么事?”应人喜道:“我想知道你谋害亲夫英大侠的理由!”不知道是何缘故,桑情阿姨的脸色突然苍白。隔了好一会,她才回覆镇定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应人喜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小喜子被请到快活林来,虽非出自自愿,但既已答应了她们两姐妹,这件事我就必须追查一个水落石出。”桑情阿姨像脱力似的,苦笑了一下,缓缓道:“如果你一定坚持要这样做,妾身不妨明白告诉你,当年这件命案,你将永远找不到它的答案!”应人喜道:“为什么?”桑情阿姨道:“因为无论你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你也不可能从妾身口中获得这件命案发生的原因和经过!”应人喜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对方那张俏丽的面孔上,同时微笑着点头。不管这女人当初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但他相信,除非这女人自己忽然改变心意,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一种手段,可以逼令这女人招供屈服!
室内重新呈现可怕的沉寂。空气似已寒凝。应人喜锐利的眼光,像两颗钻透浮云的晓星,忽然於寒凝的空气中,慢慢明亮起来。桑情阿姨脸上的血色则随之慢慢消失。因为她一直在留意应人喜的神情变化,只有她心里清楚应人喜眼中突然光芒迸射所代表的意义。应人喜缓缓打破沉寂道:“尽管你不一定愿意承认,但我相信,你刚才的态度,无疑已告诉了我很多事情。”桑情阿姨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的心情似乎很矛盾,既想阻止应人喜继续说下去,一方面又想跟自己赌赌运气,希望只是自己多疑,应人喜并不如她想像的已找出当年那件血案的关键。应人喜缓缓接着道:“有一件事,最好由你回答我,如果不肯回答,我照样可以问别人,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愿意我这样做。”他忽然紧盯着对方那张俏丽的面庞道:“毒害英大侠的那名书僮,当时多大年纪?”
桑情阿姨崩溃了!她像木头人般,呆滞酸涩的吐出两个字:“十八。”应人喜点点头,十八九岁,正是他揣测中的年龄。又隔了一会儿,他才接着道:“根据推算,英大侠当时年不过四十出头,正值健壮有为之年,为什么竟会发生这种事?”桑情阿姨像下定决心似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很快的就回答了这个很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她的声音很低,像自嘲也像自责似的道:“因为我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好女人。”应人喜却微微摇头,他显然无法接受桑情阿姨对自己所下的这种批评。他一向信任自己的眼光。如果他的眼光值得信任,他敢保证这位桑情阿姨绝不会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下贱女人。他知道这里面一定另有原因。“我认为……”应人喜审慎地选择字眼:“发生这种事,英大侠本人也许应该担负一部份的责任。”桑情阿姨眼圈一红,忽然说出两句应人喜说什么也想不到话:“他没有错,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