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箱庭(上)
一枕槐安, 一梦华胥, 对於百载红尘中挣扎的蝼蚁而言,究竟是浮生如梦, 还是梦如浮生呢?
道思源,或者说少言,其实一直一直,都在深思这个问题。
当他呱呱落地来到尘世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思考, 自己究竟是在做一场关於浮世的梦, 还是一位活在浮世梦里的人。
没有哪个婴孩, 会在一无所知的年纪里不停地做梦的吧?
是天道厚爱的生而知之, 还是奈何桥上的那一碗孟婆汤,没能将他尘世的过去洗刷干净呢?
出身世家的少年, 面对着身爲族长的父亲不含私情兜头而来的鞭子, 如此无喜无悲地想着。
「身爲穆家子弟, 应当以家族声望爲重, 护持家族百世不衰,乃是你应尽之责!」
严厉得近乎冷酷的话语, 伴随着那裹挟着利风鞭打在少年身上的皮鞭,刮抆而过的瞬间立时带起分肉割骨般的剧痛。
淡泊得近乎寡情的少年微微抬眸,目似冰雪,言语含霜, 澄澈却也冷冽:「盛极必衰, 理所必至, 父亲何必如此介怀?」
少年略带困惑的反问没能得到血亲的谅解,反而换来了一顿狂风骤雨般的鞭打,伴随着中年男子愤怒得近乎扭曲失态的駡声:「逆子!」
少年的白衣早已沾染了斑斑血渍,但他面上却看不出隐忍的痛色,只有沉浸於思索之间的失神与恍惚。
身爲穆家嫡长,又是族长唯一的子嗣,爲何他对这个家族毫无归属感?只觉得周围的一切荒谬得简直像是笑话一场。
不爱家族,亦不被家族所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有哪位家族的子弟,能如他一般淡漠地注视着家族的衰败而无动於衷呢?
但是不爱这样的家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这么一个以污秽的手段延续下来的、孕育邪恶的肮脏的牢笼。
「我再问一次!」那应当被称爲「父亲」的男人面孔因愤怒而扭曲得不成样子,「现在!换上喜服,和月语拜堂成亲,爲穆家诞下血统纯粹的子嗣!这是你身爲穆家嫡长的职责!穆家因大巫血脉而兴盛至今,你也应当以此爲荣!」
「我拒绝。」身穿雪白寝衣的少年脊梁笔挺地跪坐在蒲团上,直面着穆家祖辈的牌位,神情却冷淡如霜,「这是错的!」
「我穆家传承百年,一直如此!哪里由得你置喙家族传统?!」
「所以说——」少年眉宇依旧困惑不减,他的思绪始终游离於俗世之外,既不爲父亲逼迫自己娶自己的妹妹而感到惊诧,也不爲家族的兴衰而萌生丝毫的动容,「穆家命该如此,不过恰巧应该断在这一代罢了,父亲爲何总是看不开?」
再次激怒族长的少年遭受了毒打与虐待,他被勒令跪在穆家祖宗的牌位前忏悔,哪怕他毫无悔改之心。
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年放空了思绪,仿佛冥想。
漆黑阴暗的宗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周围摆满了牌位,虽然庄严肃穆却也阴森诡谲,若是换一个人在此绝食禁闭,只怕最后会被自己逼疯了不可。穆家惩罚后嗣的手段一直如此,肉体的毒打以及灵魂上的压迫,谁也说不清楚究竟哪种更残忍一些。
已经绝食三天的少年沉默无言地跪坐着,即便身体里的力量已经流失得一干二净,他也依旧保持着端庄矜持的姿态。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吱呀声,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木窗,从外头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呼喊:「兄长?」
跪坐不动的少年缓缓地睁开了轻阖的眼帘,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将一颗数珠拨到了地板上。
咚。数珠掉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兄长,你还好吗?」声音属一位稚嫩柔弱的少女,她声如黄鹂,嫩生生的就像是破壳雏鸟的啾鸣,「娘亲很担心你。」
「娘亲准备的包袱里有干粮还有一些银票,娘亲叫我跟兄长说……」
幷不知晓自己的命运何等伤悲的少女,用天真而又稚嫩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愿意去做的话,就放弃穆家嫡长的身份,离开这里吧。」
「娘亲是这么说的。」
「我给兄长开门,后院的侍从已经被调开了,兄长尽快离开吧。」
听见少女的话语,少年没有开口,实际上,他已经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淡如春樱般的唇因爲许久没有涉入水分而干裂,饥饿与干渴到了极点就会将一个人逼疯,但是少年没有,他依旧是平静的。
即便走到穷途末路,他也是平静的,平静而又从容——不似人。
身后的门被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槛摩抆之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晚里刺耳得吓人,就像理智的琴弦即将崩断的前调。
踩着月光走进宗庙的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稚嫩而又娇小,窍细单薄的身体笼罩在月光的薄纱之下,比断了綫的风筝还要更加飘忽无依。
她有一张比昙花更加清艶绝俗的容顔,却也像昙花一现般脆弱。
少女的唇微微发白,在寒冷的冬夜中呼出一片白雾,精致秀丽的五官就模糊在白雾里,如纸纯白,不染尘埃。
「兄长。」抱着包袱的少女亦步亦趋地靠近少年,微仰着天鹅般窍细白晰的脖颈,伸手去拉少年的袖摆,「快走啦,我都困了。」
——她很美,但那种美却是罪恶的,让人没有由来地想要去摧毁。因爲所有人都在痛苦着,只有她独自在天真中快乐着。
少年没有说话,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撕下了少女送来的干粮填进了嘴里,安静得等待着力量重新回归自己的身体。
「兄长,父亲到底爲什么要罚你啊?」少女跪坐在少年的身边,充满依赖地揪扯着他的袖摆,眉眼却写满了任性的不渝,「你听话一点不好吗?这几天家里给人的感觉好糟糕,娘亲还一直拉着我的手哭,我不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