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 × ×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子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
他并不是被剑声惊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个人。
一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一件柔软的丝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窍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的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傅红雪没有反应。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一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傅红雪道:“胜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他这样做,也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傅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没见过的,最完美无瑕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赤裸在自己面前,这种诱惑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
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气。
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眸一笑,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拳头,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刚说过,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 × ×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那单凋而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继续着。
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
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间夜已很深,屋子里—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卓姑娘。”
两个丫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戴满了珠玉,—件鲜红的披风长长的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面无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本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毒的话去伤人的。
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远莫要再见。
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
胜者获得一切。
他一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
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彷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地反覆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
眼泪流下来时,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散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
鲜血已染红了她赤裸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跳起来,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合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散出。
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 × ×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边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做“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也正如这种花一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竟比罂栗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为了不愿让傅红雪碰别的女人?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忌?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忌妒?
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
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心里已有了准备。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甬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一扇门。
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
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 × ×
屋子里还是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
六样很精致的菜,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缸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
同样的甬道,同样静寂,他的走法却已不同。
他本来走得很慢,现在走得快些;本来是往右走的,现在就往左。
拔剑声仍未停。
又不知经过多少转弯后,他又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无声。
这里的门,形式雕花还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刚才他走出来时,并没有掩上门。
这扇门却关着。
他推开门走进去。他已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冷静。
可是他走进这扇门,还是不免很难受,因为他又看见了那桌莱。
他又走进了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菜还是热的,竟似比刚才还热些。
酒缸下却多了张短柬,字写得很秀气,显然是女子的字迹!
“明月本无心,何必寻月?小饮可酣睡,不妨独酌。”
× × ×
傅红雪坐了下来。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坐下来,因为他已发现,无论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还是会走回这里,还是会看见这一桌好像永远都不会冷的饭菜。
他也想勉强自己吃一点,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发现不对了。
刚才他看见的六盘菜,其中有一碟松鼠黄鱼,还有一碟是糖醋排骨。
虽然他只看了一眼,可是他记得很清楚,他对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别敏感。
现在这六道菜却全是素的,满满的一锅粳米饭变成了一锅粳米粥。
黄鱼绝不会自己变成白菜,饭也绝不会忽然变成了粥。
他终於发现这里并不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这里的每间屋子,不但门户相同,里面的家具装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来住的是这间屋子,还是刚才那一间?
床上的被缛凌乱,显然已有人睡过。刚才睡在这张床上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
如果不是他,那么是谁?
这个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着些什么人?
× × ×
寝室后还有间小屋,里面隐约有水声传出。他忍不住走过去。
门是虚掩着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热血就几乎全都冲上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