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义兄的回忆,杜牧的怜爱之情瞬间迸发,他一把将义方揽在怀里,抚摸着红润的小脸,孩子乎扇的大眼睛看着他。
“义兄,看到义方,小弟就想起我那早去的长子俊之,尤其是这双眼睛太像了!他若还在也该这么大啦,我冒昧地想收义方为义子。”
“好啊!这是好事啊。快给你义父磕头。”
义方这孩子真乖,立即跪倒在地,“咣、咣、咣”三个响头落下,这父子的缘分算定下了。
“儿呀,为父一定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爹娘!”牧之转身打开包裹,取出一支精美的紫玉笛子,“此紫玉笛子乃我恩师牛僧孺赠送於我,据说是昔日振武节度使刘沔奉献的,取材恒山玉髓精雕细刻而成,世间珍惜不可多得,现送给我儿,全当见面礼吧。”
玉笛拿在手里,浓紫剔透,晶莹温润,不重不沉,小义方凑到嘴边轻轻调动气、指、唇、舌,一束清风滑过笛内便化作悠悠的高音。
“三弟能吹响了!”励儿高兴地跳起拍着双手,舱里的人为义方而高兴全笑了。
杜安又取来三个圆凳,让孩子们坐下,秦靖打开酒坛子的封口,一阵浓郁的酒香飘逸满舱。秦爷看了看各自的高足杯,略显失望地摇了摇头,“杜安,换大碗来。”
按照秦靖的吩咐仆人将碗摆好,清醇的美酒斟满瓷碗,兄弟两人约好要开怀畅饮不许藏假。
“霸王家乡出的酒就是霸道!”秦靖看着被辣得直咧嘴的牧之笑道。
杜牧垫了一箸菜,“这洋河酒名不虚传啊,真是够劲!入口甜、落口绵、酒性软、尾爽净、回味香。人说‘好酒出处,必有佳泉’,谈到水不能不提到茶圣陆羽,七十多年前天门人陆羽随诗僧皎然隐居湖州,着成《茶经》流芳千古。依其煮茗论水之法,定庐山的谷帘泉为天下第一,其后为无锡惠山新泉,再则是蕲州兰溪石下水。这洋河之水取自宿迁美人泉,也是闻名的好水,据说当年虞姬还在这泉里洗过澡呢,哈、哈。”
牧之言语间露出了平日里风流倜傥的性格,“不瞒兄长说,当年在扬州我虽不得志,但也落得个写意快活。酒楼勾栏,玉臂朱唇,哪管它是逢场作戏,还是醉生梦死,随心所欲好不痛快。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窍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两滴泪水不自觉地流过眼角。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兄弟,来日方长,一展雄才大略还需从长计议啊,喝酒。”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不经意间酒坛已见底,这时两个人已是红光满面了。
再看三个小家伙也将桌上的食物吃了个风卷残云,唯独励儿仍有些意犹未尽。
“杜安,还有吃的么?”
“老爷,还有从扬州带来的包子,和一只准备路上吃的板鸭。”
“都拿上来,明天再说明天的。”
不多时,包子和鸭子热得了,端了上来。这励儿真不是浪得虚名,几下子半只鸭子就不见了。
杯盘撤下,慢抿香茶,牧之问道:“兄长,此次要去往何处呀?”
“前往新吴百丈山,参加六月十九的观音祈福法会。兄弟你这是往何处公干啊?”
“小弟奉宣歙观察使崔郸之命,去了趟扬州,刚刚回来。顺路应内子堂叔湖州刺史裴元之邀,去湖州观看龙舟大会。说到裴家,论起辈分来确实有些乱,我与裴休,就是人称活菩萨的钦点状元裴公美,是制科同年,非常要好的朋友。
他兄弟三人,裴俦、裴休、裴俅都是金榜题名的状元,我的姐姐嫁给了他的大哥裴俦,我娶了他们的堂侄女,是亲上加亲呀。嗨,兄长,离观音菩萨成道日尚早,不如和小弟一道去观龙舟大赛如何?” “也好,久闻太湖龙舟大会规模盛大,正好顺道,就依贤弟。”
既以决定,两船合为一船,将小福船上的行李悉数搬至官船之上,东西倒是不多,其中的一长一短两个漆盒很是扎眼。
此时天已破晓,趁着河面上来往的船只尚少,牧之催促船工摇橹离岸。
高远的蓝天白云,清晨的雾气霭霭,在这江南初夏恬静的河道上,只回荡着那船桨划过的水声,和两岸临河的房子里偶尔传出的只言片语。水乡是静静的,在这恬静里船上的人们都沉沉地睡去了。
官船沿着秦淮河道向西北行进,不多时过了三汊河,扑面而来的是带着湿气微凉的强风,之后置身於满眼的水中,真正见识到大江激流涌进浊浪滔天。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船已经驶进润州水域,孩子们陆续醒来,船头船尾地嬉戏追逐着。
杜牧背着双手屹立船舷,忽然想起刘禹锡的诗文,有感抒怀吟诵道:“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小船顺江而下似离弦之箭,远远地看到江中一座孤山,万川东注一岛中立,似中流砥柱从江中央破浪拔起,又似江心中盛开的一朵芙蓉花超凡脱俗。
“那是氐俘山(金山),山上的断墙是泽心寺。”顺着师叔的指点望去,在长江中氐俘山上树高林密,杂草丛生,庙宇破败,断壁残垣。这还是当年奉南梁武帝之旨开创水陆法会滥觞之地吗?哪里还看得出当年泽心寺香火鼎盛的样子啊?
牧之又俯身观瞧水下,寻了半天很是无奈。“义父,你看什么呢?”小义方扯着牧之的衣角问道。
“义父在找第七泉中泠泉呢,是从江底喷出的一股泉水。”
“师叔,是这个吧?”德儿兴奋地指着。
众人凑近观看,一股树桩粗细的水柱自江底扶摇直上,水色绿如翡翠,浓似琼浆,“对!这就是中泠泉了。若要取水需在正午之时,将带盖的铜瓶子用绳子放入泉水中,迅速拉开盖子,才能汲到真正的泉水,然而长江水深流急,汲取不易啊!”
谈话间,官船已掠过氐俘山,前面就是京口了。秦爷此时走过来对孩子们说:“这回我们不是走来时的路,而是向南,经谏壁里进大运河,取道去太湖。”
官船转入大运河,虽说在河道里无浪无风地平坦了许多,但是人工开凿的河面是有限的。
江南河段从京口到余杭八百余里,河面横宽有十余丈,繁忙时还是满足不了水运通行。此时接近晌午,是一天中最为忙碌的时候,杜牧的官船被南来北往的各色船只塞堵得放慢了速度。
行驶慢了正好看风景,透过舷窗望出去,运河两岸筑有御道,道旁栽满翠绿翠绿的柳树,旱路之上同样是川流不息、车水马龙。
河上的空气是新鲜的,毫不吝啬地从外面漫进来,使人更有心情去观赏那远处的村落、城镇、阡陌、山岗,或浓或淡,忽远忽近,赏心悦目错落有致,勾勒出一幅浓郁的田园水彩画。
突然听得船头传来争吵之声,“大仔鹅子!你到底认识不认识路?也不问问,本应该是向右拐的……”
“不罗了,我早就说路不熟!这千回万转的,怎么就拐到支路上来了呢?”
牧之忙唤来杜安,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老爷,船工朱三和阿四正为走错了路拌嘴哩。”
“现在我们到哪儿啦?”
“刚才打听过咧,应该是无锡梅里哦。”
“那就找个繁华之处靠岸下船吧,大家也都饿了,吃完午饭再走。”
照着杜牧的吩咐官船慢慢往前寻着,见远处临河有座大庙,庙门前是个喧闹的街市。
“就是这里吧。”团练判官让船工靠岸,大家陆续下得船来。
看这段古运河,河水清澈得一眼就能瞧见水底,水草、游鱼、螺丝历历在目,居民在河旁无拘无束地淘米,洗菜,浣衣。河边的店铺都是前店后坊式的房子,一水的粉墙黛瓦,和那高出屋顶的马头墙、跨越街巷的骑楼高低错落地排列着。这是由寺、塔、河、街、桥、窑、坊众多建筑组成的小镇,构筑了独具风韵的“水弄堂”。
沿着街道向大庙走去,一个说书摊子前围拢着些许闲人,只听那说书老者一拍醒木,哑着嗓子振振有词,“话说,早在三千二百年前,商纣王的时候,西方有个西周古国,它的大王周太王,叫做古公亶父。这老爷子可了不滴,他是谁呢?一提您就清楚了,他就是西岐周文王姬昌的爷爷。周太王有三个儿子,大小子叫泰伯,老二叫虞仲,老三季历便是周文王姬昌的父亲。大儿子泰伯那是个大孝子呀,比起我们无锡的孝子华宝可是有名得多的多。他为达成父王欲传位三弟的心愿,不给老人家心里添堵,你猜怎么着?带着二弟借口采药夜奔江南,脚底抹油他俩跑了。长话短说,哥俩南来不只一日,这天他们信马由缰来到此地,早已是人困马乏,眼皮打架,屁股都颠麻了,便将坐骑拴於枯树桩前,枕石而眠。睡得这叫个香,一觉睡到日升三竿,哥俩醒来揉揉眼睛,睁眼一看,呦,好家伙!只见枯树枝头梅花朵朵,长出花来了。他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里琢磨这是怎么档子事呢?枯木开花是大吉大利呀,於是二人喜出望外,顿悟此地应当是块宝地,於是给这里取名为梅里。哥俩一合计,决定就住在这里不走啦,采枝搭棚,断发纹身,从俗而化,把中原文化传播到荆蛮洪荒,将勾吴之地渐成为衣冠礼乐之乡。故此,孔圣人称其为至德,司马迁的《史记》中有三十世家,我们这位老祖宗泰伯,当仁不让,列居首位……”
两个大人闻声凑过去,饶有兴致地驻步听书,可三个孩子却被前面的风筝摊子吸引住了。这些风筝五颜六色、花式繁多,有金鱼的、飞鹰的,还有蜈蚣的、彩球的,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着实招人喜爱。小义方相中了一只白鸠的,执意要大师兄给买下,明德刚拿起架子上的风筝,突然从身后伸过一只手来。
这只手十指窍细,腕如白藕,纸鸢眼看要被抓去,好个明德稍一运气,手腕下移,来了个釜底抽薪式。可招式只走了一半,这白嫩小手即不当头硬拉,也不下底去夺,只是化掌为喙,恨劲往明德的手背一啄,这手瞬时便麻木没了力气,风筝被顺势抢了过去。
“你这人,怎么抢东西啊?”明德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三个人回头看去,一位翩翩公子立在身后,看年纪超不过大师兄,一身绿色的衣帽,柳眉凤眼,鼻直挺秀,唇红齿白,腰姿妩媚略舒乖巧,眉宇微挑暗蕴刁蛮。若不是这一袭男装,真把他当成了二八的俏家人儿。
“你为何抢我们的风筝?”
“怎么说是我抢?你说是你的,你付过钱了吗?这上面又没有写你的名字。在你手里就说是你的,可它现在真真切切地是在我的手里呀!”一阵疾风骤雨说得明德插不上嘴。
“好,给你,我们不要了。”他赌气地一挥手,领着两个小的往回就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你得赔我风筝。”
“怎么我还得赔你风筝?”
“对,你刚才碰掉了这鸠的羽毛,这钱得你付!”
从路边聚过来十几个看客,其中有一位高鼻豹眼,嘴上翘着一字胡须,腰后分插着两柄开山利斧,肩挑着柴伙担子的光头壮汉,偏袒帮腔大声嚷道:“你这北方佬,到我们这里哈来腔,拿哈?切桑活!”
一看有人撑腰,美公子更加得意,“刷啦”抖开一把纸扇,得意洋洋地扇动着,那扇面黑底上画着几朵傲放的白梅花。
明德本不想在这生疏之地招惹事端,却被这家伙得寸进尺,纠缠不休,暗暗强压怒火。
“明德,出了什么事?”秦靖和牧之走了过来。
“师父,他欺负人,抢东西,还要讹人。”
“你是他们的大人吧?他们把我的白鸠羽毛给弄掉了,还不承认,你看。”说着左手摊开,掌心里多了几根白羽毛。
秦爷轻轻一笑,随手取出十文铜钱,放到了摊主的手里,“够了吧?小伙子,这样该可以了吧?”
这绿衣公子嫣然一笑,拿着纸鸢蹲下身去,捋了捋小义方的小辫,把风筝放在了他的小手里柔声道:“小宝贝,喜欢吗?送给你了。”
随后站起身一抱拳,脆声喊了句“多有得罪”,话音未落,一阵风起,人已纵身无影了。
“好厉害的轻功啊,师父,你不该赔他钱。”明德还在为刚才的事生着气。
秦爷站住脚回头正色说:“德儿,记住,好男儿不跟女斗。”
前面是个宽阔的空场,一座大庙临河而建,这泰伯庙从南至北以金水河、香花桥、至德名邦石坊、棂星门、戟门、至德殿、祖师殿、关侯殿为中轴,又带东西两院。东院有三让堂、尊德堂、仓厅、小让王殿、大夏堂、慈俭堂、圣堂、还山小筑;西院有珠宝堂、云山深处、德洽堂、采芝堂、隔凡楼、大树堂。见这庙里香火鼎盛,信徒如织。
“扎耳朵眼的又跟过来了。”牧之暗笑着提醒秦爷。
一行人走出大庙,向镇里走去,这集镇还相当热闹,叫买叫卖的,三教九流,样样俱全。前面镇中有座二层楼阁,楼外高挂着酒幌子,门上匾额金漆“得月酒楼”。
走进大堂,正是吃饭的当口儿,店内早已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了。一个左肩搭着毛巾的堂倌迎上前来,“几位,来啦!敢问哪位小哥名字中有个庄字呀?”
“有呀!你是怎么知道的?”大家都在心里大呼意外。
“那就对啦,有人早就为你们定好座位了。五位楼上请,雅间伺候着。”
随着堂倌一声托长音的吆喝,楼上的伙计麻利地推开东厢雅间的门,“二楼雅间,贵客楼上请!”也是一声托长音的笑语回应。
攀楼梯上到二楼,杜牧一边走一边笑,“没想到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借我儿子的光了。”
大家进入雅间,屋内装饰得清新高雅,临河的雕花大窗敞开着,阵阵河风吹进来很是惬意。
不多时,菜已摆上,人们都说“东酸、西辣、南甜、北咸”,无锡菜属於南甜清淡口味。
看这桌子上的菜肴,笋腌鲜、清炒三虾、秋有鲃肺汤、大闸蟹、青鱼甩水、松鼠鳜鱼、蟹黄狮子头,再加上各种糕点和蜜饯,不光是大饱口福,这眼福也享受了。
“伙计!”秦爷皱着眉向雅间外喊道。
“你俚,哪会事体?”跑堂的疾步应声进来,“阿哥,有事呀?”
秦爷严肃地问:“伙计,主人不出场,这饭我们怎么吃呀?劳烦你,把他请出来吧。”
“晓子唻,好是好的来,可是……”
正当他支支吾吾,莫能两可之际,走廊上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雅间门一下子被推开,一个中等个子圆嘟嘟的汉子站到了屋内。
且看他,头戴员外方帽,上下满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鼓眼泡、圆脸盘、肉头鼻子下胡须刮得溜光净,一看就是个见多识广、八面玲珑的主。
“各位!鄙人有事耽搁了,耽搁了,失敬,失敬。”来人陪着笑脸作了一圈揖。
众人起身相迎,“这位兄台,请赎在下冒昧,我们萍水相逢,何劳如此破费呀?”牧之抱拳问道。
“各位有所不知,刚才你们下船时鄙人正好从岸边经过,看诸位气宇轩昂,英雄气概,甚是敬慕。正欲上前结识,怎奈这位小伙子与人发生口角,未敢冒昧。不想伙计上街拾得一条金锁,报知是诸位所丢,鄙人本想立即出门奉还,忽见你们走进店来,这不是老天佑我,结交众位英雄吗?”说完,他拿出一条金锁,正是义方的那条。
看着小义方摸着空荡荡的颈下,那人替他重新戴上,然后是爽朗地大笑。
宾主就座,主人通上姓名,“我乃此镇镇主,姓贾,名和,字达发。不是夸口,这河边上的铺子多半是我家的买卖。不知两位仁兄如何称呼呀?”
牧之首先开口说:“我乃宣歙观察使崔郸手下任团练判官,姓杜,名牧,字牧之。这位是我的义兄,秦靖,家居泰山,这几个孩子是他的徒弟。”
听到杜牧的名字,贾和惊讶地起身施礼,“哎呀呀,我说与众不同吧,您的大名如雷贯耳,皓月当空一般,世上哪个不晓得大名鼎鼎的杜牧杜牧之?大才子呀!您的大作篇篇精彩,尤以《阿房宫赋》使我爱不释手啊。”又是一番的谦逊恭维。
“旺财!上好酒。”主人高声吩咐道。只听“来了”一句长音,堂倌捧着一壶酒一溜烟地跑了进来。
贾店主正欲接过,却被秦爷抢先拿到手里,“贾大哥,初到贵宝地,承蒙厚爱,殷勤款待,无以为报,就由小弟先敬哥哥一杯。”说着话,酒已满上。
雅间里顿时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这壶里装的是甜白酒,乃我们水乡的特产,何为甜白呢?是用糯米蒸煮几经发酵而成。它还有一个别名叫杜搭酒,民间有句歌谣‘猫屎芋艿杜搭酒,客人吃了不肯走’。来,让我们共饮杯中酒。”这贾店主频频举杯,天生的海量啊。一壶酒几杯就喝完了,又抬来了酒坛子继续豪饮。
“杜老弟,怎么有兴致来我们梅里呢?”贾店主不动声色地随意问了一句。
“是去湖州,那儿的刺史裴元是我的亲戚,受他之邀去观看太湖龙舟大会。”
“裴元裴刺史可是个好官啊,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就说这太湖河堤吧,多少任的刺史,来了走,走了来,没一个为老百姓办实事的,一到雨季,不是这里决口,就是那里溃堤,水火无情呀,人家当官的照样升迁,遭难受苦的可是老百姓啊。裴史君去年刚到,就带着陆龟蒙他们巡河排险,不冲辛劳。汛期前抢修堤坝,在大堤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呀,这样的好官当下可不多啊。比那些只会欺压黎民、唯上独大、掉舌鼓唇、呈娇献媚之徒真是天壤之别啊。”
“裴元是这样的人,性格耿直,一身正气,愤世嫉俗。但往往会招来嫉恨和不容。”听杜牧这般说贾店主也点头认同。
三个人的酒喝到极致,招来酒楼歌妓弹上一曲弹词开篇《梦游》,再舞上一段花鼓灯。
那曲调吐字,柔语如珠,缠绵委婉;那舞姿有诗赞叹“一双红袖舞纷纷,软似花鼓乱似云,自是擎身无妙手,肩头掌上有何分”。
贾和斜着醉眼戏问牧之:“杜贤弟,你曾官居扬州,两地都有弹词开篇,这无锡和扬州哪个调子更胜一筹呢?”
杜牧付之一笑,“环肥燕廋自有千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才艺而论,扬州的美娇娘箫吹得好,你们这儿的可心人舞跳得妙。相比之下我更爱这吴地的风光,即有美境、美酒,又有美人,岂不乐哉?白乐天说得好‘江南忆,忆江南,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扬州美女箫吹得那么好吗?之前没听说过呀,有机会也让扬州美眉给我吹吹。”贾店主艳羡地感叹着。
牧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傲然地说道:“这杜搭酒真是好酒啊!一口下去满身的舒坦,还激发了我的诗意。贾兄,你不是说以前没有听说过扬州小娘箫吹得好吗?好,从今天起,世人将会记住扬州的箫声。“
他乘兴唤来堂倌,要来笔墨,刷刷抹抹在粉墙上赋诗一首,见他写出“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写罢执落款“杜牧到此一游”,然后抛笔道:“这题字和赋诗不是谁都能往墙上写的,猪三驴四,人五人六的就敢胡诌两句狗屁不通的歪诗,或是光题个‘到此一游’,那绝对是恬不知耻,不要个臭脸,没个进士出身就没题写的资格。”
杜牧喝得尽兴骄傲地讲着,“提到进士,我是十年前中的第,那次是礼部侍郎崔郾受命於东都洛阳任主考官,小弟刚出茅庐,但科考的规矩还是有耳闻的,不能傻等着呀,我是多有心眼的人啊!便拿着我的得意之作《阿房宫赋》向太学博士吴武陵行卷,想让他在主考官面前美言几句。未曾想吴老师还真实在,看完文章骑上驴就找崔郾去了,非要让他把状元许给我。当得知崔郾已经把头名给出去了,就咬定把我安排在第五名,吴老师好人啊!我就这样中了进士,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把春色入关来。我正月参加进士考试,二月放榜登第,三月又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以第四名又中,随即被授官弘文馆校书郎,一气连中两元,按照惯例新科进士要到曲江游耍,正像现任杭州刺史姚合曾说的‘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要想到曲江从容赏花,非得日薄西山的时候才行,人是真多呀。”
望着杜牧意得志满、春风得意的样子,贾店主端起酒杯恭维道:“杜贤弟,您让我们羡慕之极呀!真是太有才了。来,来,两位兄弟,再满上接着喝。要升官一口扪,感情浅舔一舔,走一个。”
看这天色已过午,众人起身告辞,大家再三感谢。贾店主殷勤相送到河边,并指明太湖的方向,难舍难分地招手致意,直至看不见船帆为至。
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抑制不住地窃笑,默默自语道:“跟我玩心眼,你还嫩了点,杜牧,两朝宰相之后,有名的风流公子哥,一掷千金,这回可钓到大鱼了。那个黄脸汉子也算是个老江湖了,秦靖,泰山人,瞅着好面熟啊。怎么是泰山的呢?不会吧,应该是济南的呀,糟糕!”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行直奔酒楼的后院,破了音地喊着正在天井里劈柴的光头壮汉,“得龙!得龙,快!快备船。追,去追,晚了就糟了!”
官船沿着伯渎河向西行进,不到一个时辰就穿过了大运河,撇下了沙墩口,前面映入眼帘的就是那茫茫的太湖。
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水上有白帆,水下有红菱,水边芦苇青,水底鱼虾肥,三万六千顷碧波,方圆八百里河岸,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七十二峰亭亭玉立,组合成一幅山外有山,湖中有湖,山峦起伏,层次迭叠的壮丽天然画卷。
正行至西洞庭山前,船头的阿四念念叨叨,“这太湖景色太美了!跟着官人们来来往往也增长见识呀,俗话说‘读遍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溜’。我也来溜几句,船在水中走,水在船边行,若把船停下,你说行不行?”
同伴一咧嘴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似的,视如敝屣地斜了一眼回答他:“不行!你这是什么诗呀?”
“怎么不好啊?我还有,再吟上一首。群山似美女,湖中洗玉肌,要将水掏净,乖乖屋户洗。”
同伴斜了他一眼,“乖乖隆地咚。你这不叫吟诗,应该叫淫诗,该干嘛干嘛吧,划船!”
阿四划了几下笑了,凑近朱三大声说:“哥哥,今天这湖上风平浪静的,我看挺安全。太湖三十六家水贼,可别被咱们给碰上了。”
朱三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净说丧气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话音未落,只听见岸边芦苇荡里一声呼哨,激起一群野鸭扑打着翅膀仓皇而逃,随即三只扁舟似飞镝射出,眨眼间抵到官船近前,从三面成品字形将其围住。
小船船头翘立一人,状如黑塔,虎头大脸,粗眉环眼,光着脊梁,只穿着一条皂色短裤,浑身的肌肉疙疙瘩瘩。他手里握着一柄三尺长的三头钢叉,似九天银河里的神将,又像来自东海万涛中的夜叉。
他不容置疑地大喊一声,“要想活命,留下钱财!”
两个船工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就吓尿了裤子。
这家伙纵起一跃跳上官船,震得舢板咚咚山响。闻声从船舱里跑出三个孩子,一个握鐧,一个端枪,跟在最后面的小玉儿,不知从哪里找出的不求人擎在手里。
“去,都一边去,小毛崽子,你家大人呢?”
“对付你,我们就够了。”大孩子厉声说到。
“都睡着了。”小玉儿轻声地补充着。
大家伙越看这小玉儿越是耐看,从心底里就没了脾气,他挥臂将叉掷出,不偏不倚牢牢地扎入舱门立柱之上,“我不欺负你们小孩,今天你们如能拔出我的大叉,这趟买卖我就不劫了。”
看这叉深入门柱足有一尺,小玉儿翘脚跳起,紧握叉柄打起了秋千。
“行了,行了。”大家伙一把将他抱了下来。
那使鐧的大孩子靠近门边,双手用力向外紧拉,可这叉扎得太深纹丝未动。
“怎么样?哈,哈,搬。”大黑塔转回身向小船上的伙计们大声命令着。
“扑通”一声,他再回头,柱上的钢叉已不见了踪影,“我的叉呢?”
“它下水了,照你说的,你也下去吧。”中等个子的胖小子指着水里。
这下可气煞了黑大汉,他伸出胳膊就想抓住那胖小子,要将他也扔进湖里。可那大枪舞起招招要命,倒逼着他步步后退,眼看已到舷边,这黑汉找出大枪的破绽,一把抓住枪杆,两个人较上劲来。
别看励儿年纪小,两膀的力气半点也不输给对手。这说得话长,事情发生得却快,看这小玉儿跑上几步,举起不求人只在那汉子的腋下轻轻一挠,嘿嘿两声,声音还在船上,可那硕大的身躯已然砸进水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