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还紧咬牙关矢口抵赖,“有什么证据?你血口喷人。”
那蚂蚱轻蔑地看了看他,抬头远望,会心地一笑说:“就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无耻到了极点,净瞪眼说瞎话,提上裤子就不认帐,你抬头看看。”
只见顺着护城河开来了一哨人马,这一百多人清一色的白袍外套麻衣,脚蹬草鞋,肩背长弓,腰插短斧,手持标枪,队列整肃,动作敏捷。白色旗帜上写着“等贵贱,均贫富”六个黑体大字。
有眼尖的难民嚷道:“摩尼教锐金旗的人。”
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女子,骑匹白马,背后斜挎两柄长剑,英姿飒爽,清艳俊秀。离着很远就听她在喊,“沧浪师兄,这粮车让我们截住了。”往队伍的后面看,是一大车满满的粮食。
看到那粮食,这蒋太岁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早有脾气火爆的百姓冲到他跟前拳脚相加,就听他哭爹喊娘,不多时便没了动静。其余的士卒被扒光了衣裳绑在棚柱上,也是一顿爆揍。
这蚂蚱,不!这柳沧浪,脚尖轻提上了高台,望着义愤填膺的群众高声怒吼,“大家不要激动,粮食追回来了,我们马上开饭。老天爷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官老爷不许我们过好日子,我们自己可不能不过好日子。今天我们就要进城去,也坐在垂香楼里吃喝。我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等贵贱,均贫富。”
他一指那面白旗向女子吩咐道,“隐仙师妹,把旗帜举高了。善为光明,恶为黑暗,而光明必会战胜黑暗。我们是一家人,就要相互帮衬,没有越不过去的沟,也没有翻不过去的坎,大明尊派遣光明使者来拯救世人的灵魂,最终将指引我们走向光明、极乐的世界。”
台下有人发出抱怨,“说得容易,这护城河虽说干了,可还这么深,这么宽。四周的城门紧闭,城墙又这么高,还有士兵把守,我们除非生出翅膀飞进城去。”
“是呀!”其他人也有同样的看法。
柳沧浪自信地向大家笑了笑,用手一挥,那个叫隐仙师妹的女子拔剑命令,“旗主有令,进城。”
几名教友取下长弓,拉弦放箭,几支飞箭带着长绳飞过护城河,准准地射中河那面的羊马墙。
跟上几个人将长绳扯紧,随后余下教众依次踏绳过河,几起几纵便来到城墙之下,又用同样的方式攻上城头。
城上雉垛后的兵士发现他们后,也曾拉弓放箭,敲锣示警,但却被飞来的标枪吓得抬不起头来,等对方的斧头对准自己脑袋的时候也只好投降了。
讲的没有行动快,一会儿的工夫,信州城的城门被打开了,一声呼哨传来,柳旗主接过师妹递来的长剑,带领数千难民冲进城去。
仙芝和秦靖等人为如此轻易就夺关进城深感震惊,吩咐伙计们整理车马也准备入城。
刚要扬鞭催马,猛见得从身后来了一拨队伍,战马潇潇,旌旗招展。
为首的骏马之上端坐一人,面色红润,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耳有轮,眼下密布阴骘纹,着观察使官衣,神采奕奕,气宇轩昂。
他身后是银甲骑士,个个精神抖擞,英姿矫健,紧跟在后的是十来辆装满粮食的马车。再往头上看,两杆牙门旗上绣着“江南西道观察使”,正中是斗大的“敬”字。
人喊马嘶转眼间队伍来到近前,这观察使勒马踏踏,俯身相问,“老客,那摩尼教众全都进城了吗?”仙芝仰头颔首。
官人回身喊道:“高骈。”
伴着马踏銮铃之声,一员小将外挂银制山文甲,手提横刀,驱马上前。
官爷一指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官吏,急声命令他,“快看看还有没有救?”
“是,遵令。”他收起长刀翻身下马,俯身查验后高喊,“世叔,这个小吏还有气!”
观察使立即唤过医官救治,又叫人把柱子上的士卒放下来。
这老天爷就是这么淘气,让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也可能是和巴比伦通天之塔最终没能建成是同一个道理吧。
不多时,这前街太岁缓过气来,辨清了是官军到了,平添了许多气力,哭哭啼啼,连滚带爬地跪到官人马前,气急败坏地控诉道:“官爷,官爷,摩尼恶徒带着难民造反啦!”
这观察使闻听这话眉头紧蹙,传令下去,“进城!”
仙芝的粮车尾随着军队进了信州城,这太阳高照下,城里街道两旁的店铺四板紧闭,户户关门上杠,原本热闹的街市静得出奇。
向前走,十字大街的东北角上便是刺史衙门。邋里邋遢的六扇门前那对石狮子没精打采地瞄着来人,黑漆斑驳的大门洞开着,大门对面照壁上砖雕的宝瓶让人铲去了半边。
衙前街上到处是乱丢的杂物,借着风势打着滚任性旋转,大门边八字墙下靠卧着一个老叫花子,乱发遮面,手里捧着一只水瓢,像是灌了不少的老酒,醉眼朦胧地喝着唱着,“堂上明镜高悬,声声执法如山,有钱的人支使着小鬼,还在推着那磨盘转。有钱能枉法,百姓难申冤,衙门口门朝南,贪官他还在贪,告状就这样难。任凭你有的是理,任凭你有的是冤,脏官他却善恶不分,是非颠倒不能秉公断。权势能遮天,有理也难伸冤,告状就这样难......”
官爷令小校把醉乞丐叫过来问话,那花子笑嘻嘻地端着瓢,小心翼翼地边走边说,“白推,白把酒弄洒了。”来到马前,大咧咧地望着官人。
“老人家,你们薛刺史呢?”
“啊?”
旁边的小校重复着,“观察使问你,你们刺史在哪儿呢?”
老叫花子这回听清了,“啊,刺史啊,他带着太爷、太奶奶、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还有不知道几太太、外加小姨子,夹着大包小裹,赶着马车,领着长史、司马、六曹向西跑了。”
这回观察使提高嗓门问道:“那些难民,你看到了吗?”叫花子两手齐摆,“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他们砸了衙门就去了垂香楼。嘿嘿,那些衙役、皂隶、士卒啊,没跑掉的都被那些穿白衣裳的捆到牢房里去了。”
观察使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赏给他,他乐呵呵地伸出双手接着。一枚钱滑出手掌,情急之下见他左脚向上抡踢,脚尖正接住落钱直接送到右手里。这一手把在场的人们看愣了,都以吃惊的目光看着他。
老乞丐用余光觉察到周围的异样,脚下一滑,扑通来了个大屁墩,手里的钱扬了一地,这洋相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官爷关切地让人把他扶起来,乞丐咧着嘴揉着屁股回话道:“没事,谢谢官爷。”
便一瘸一拐地弯腰拾着铜板,嘴里还念念有词,“这钱是清官给的,干净。要是贪官给得,求我我都不要,谢谢观察使喽。”
此时观察使正指挥着手下进衙门去解救被押的官员,听他这么说好奇地笑着问:“老人家,你认得我吗?你怎么知道我是清官呢?”
老乞丐微微一笑答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敬昕是个清官,是个好官,谁不知道呢?小孩子都会唱的歌谣‘潭弹腿,大洪拳,搁船尖顶摸着天,道士走出天师府,洪州大官迎进来,为民的好官没几个,六个菩萨保平安’。你不就是那洪州的大官敬昕吗?你身后的粮食不是官粮,救灾的粮食还没到,是你自己掏腰包买的吧?你把自己家的地都抵押出去了,这还不算清官啊?洪州城里设祭坛,请来第二十代张谌张天师,为民求雨,消除蝗灾,你能不是好官吗?”
他踏拉着鞋头也不回地向西走了,还清晰地念叨着,“清者自清浊自浊,污泥深厚奈莲何?君若修此莲花性,飞身可上莲花座。”敬昕听着好像他是在说自己,深思着歌词略有所悟。
不一会儿,被困的官吏被解救出来了,见到敬昕是一个劲的诉苦,“大堂上明镜高悬匾被砸了!”几个衙役喊道。
“刺史的家被抢空了!”一个皂隶嚷着。
士卒们默不作声,观察使问是不是受了虐待,一个血性的士卒骂道:“这些当官的真不是东西,平日里怎怎忽忽,不可一世的,可刚听到风声,就顾头不顾腚的先溜了。”敬昕又是一番安抚。
队伍过了十字街口,向前走不太远,就远远地望见垂香楼外人山人海的,似庙会一样热闹。
楼前支起了炉灶,街道上摆满了桌椅,难民们有围坐方桌吆五喝六的,有三五成群盘坐地上的,还有独自一人狼吞虎咽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像过年了似的。
看到官兵赶来,人们呼的一声全站立起来,又呼的一声让开道路分列两旁,胆小的拔腿就跑,胆大的还拿不定注意观望着。
马队说到就到,待人们看清楚来的是观察使敬昕时,欣喜地围拢过来,兴奋地奔走相告,“观察使来了!”
离着老远,敬昕甩鞍下马,迎着众人笑盈盈地招着手,身后的官兵也下马牵缰向前步行。
“乡亲们,吃饱了吗?”几个老人走在头里,上前给他作着揖,敬昕紧忙拉住老人那枯槁的手臂,平易近人地安慰着,颇为愧疚地自责道,“老人家,我来晚了,让你们吃苦啦。”
他招手叫来酒楼店主,和气地叮嘱着,“这些百姓的吃用记在我的帐上。”
“观察使,不用了,没有什么花费。”店主小心翼翼地回答,“粮食是他们带来的,这猴头、熊掌、海参、鱼翅也不是小人这儿的,就炖炒一下。大灾之年,乡里乡亲的,这点绵薄之力小人还是有的。”
敬昕带着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然后询问摩尼教徒的去向。众人七嘴八舌地禀告他,“观察使,他们可是好人啊!”
“观察使,可是他们让我们吃上饱饭的呀!”
“观察使,他们没停留,只留下这面旗,就向西边去了。”
敬昕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酒楼的入口红漆柱子上插着一面白旗,白旗上那“等贵贱,均贫富”的黑体字迎风舞动着。
难民中有人说道:“这面旗是那个柳旗主插上去的,临走时说,谁也不许动,动了就是逆天,怎么动就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听到这话,气煞了一位军爷,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几步上前,抡起横刀一道寒芒,旗杆应声折断。
“高骈,慢来。”敬昕想拦已经来不及了,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难民们喊话,“父老乡亲们!我敬昕来冲了,大家受委屈了。但我还是那句话,这大灾大难还得我们自己扛着,只要我们不放弃,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爬不过去的山,也不会有趟不过去的河。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大家先吃好,吃饱,然后各回各处去抗旱抗灾,这回捉住的蝗虫要就地深埋或直接焚烧,如果大家愿意可以放在袋子里,攒足了拿回城里,可以一升虫换一升米,哈哈,你们愿意采取哪种方式呢?”
“当然是第二种了!”人们哄笑着。
难民经过敬昕的鼓舞,好似泻了多日的皮囊子重又一口气吹鼓啦,重拾信心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观察使走到仙芝他们跟前,满怀希冀地商定粮食留下,粮款待他筹措后再付,并征用车队运送粮食,仙芝等人商量后决定留下来一起抗灾。
都说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秦靖他们与这帮贩粮的兄弟依依惜别,互道珍重,独自向洪州去了。
车上的几个人还回味着多日来那其乐融融大家庭的感受,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而遗憾。这最遗憾的是励儿,嘟囔着黄大哥的那顿什么米粉蒸肉,什么貂蝉豆腐都泡汤了。
这时天上掉下来雨滴,而且越下越大,车夫放下了围帘。在这久旱的江西大地上,是多么渴望一场瓢泼大雨的降临啊,就像每个人的心中都渴望着一种萌动,一种对改天换地的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