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船择一开阔地带靠了岸,众人急忙忙地下了船,向前面火势最猛处奔去。“师姐,我们是不是来晚了?”“不会,你听还有喊杀之声。”张祜侧耳细听的确远处有人在大喊大叫,而且不只是一两个人。三十余人呼啦啦靠上前来,倒把岸边的人们吓了一跳,纷纷手持家伙摆开御敌的架势。待看清是红鞋子女侠们,都长出了一口气,喜出望外地大呼道:“我们的人!邓大爷,红鞋子老母她们到了。”喊声未落,从前面跑来五个人,最前面的是位四旬出头的褐氅汉子,手提一杆半丈把长的马鞭子,透着一身的精明强干;紧随其后的是个年龄相当的男子,赤着双手,可细看在腰间别着个黑色的投石带;再往后是两个略微小几岁的中年人,一人持管判官笔,一人握柄大横刀,看他们是百倍的精神,千般的抖擞。后到几步的汉子,光头大耳,眯缝眼扫视着一切,周陌一看认得,这不正是那开元宫前摩尼教烈火旗的曹旗主吗?五位英雄上前躬身施礼,齐向老母恭敬问候。老母急迫地询问道:“邓庄主、公冶庄主、包庄主、风庄主、曹旗主,前面发生什么事啦?慕容先生可好?这大火是你们烈火旗放的吗?”为首的褐氅汉子双眉紧锁,百感交集地回话,“老母,火不是我们放的!主上被四个新罗人劫持了,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老母心急如焚催促他,“孤烟庄主,你简单说一下事情的经过。”邓孤烟邓庄主稳了稳激动的情绪,开始从头讲了起来,“昨天前半夜,来了四个新罗人,他们说是张祜张公子的朋友。主上一听是先前给我家报信的新罗友人,心里特别高兴,热情地款待他们。夜深了我们各自回船休息,主上有意把客人留在他的船上,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详谈。可万万没想到,到了后半夜,有人发现主上的船偷偷摸摸地要自行离去,我们几个上前去询问,可看到了河畔漂浮着几具护卫的屍首,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再等靠前时船已划到了河心,我们没有犹豫急忙驾船想去拦截,可发现各船的桨橹均被破坏掉了。正当无计可施时,曹旗主他们到了,来得太及时了!”曹旗主曹烈接过话说:“是啊,老母,你让小侄只带两名教徒先行赶来,真是太远见卓识了。我刚到就见新罗人挟持着慕容先生向北而去,邓庄主他们正要寻船去追。可突然渡口里泊着的船只纷纷燃起大火,火势蔓延极快,幸亏从上游下来一条官船,慌乱避险中不偏不倚正抵住了北逃的帆船,那新罗头领气急败坏将船上官差打落水中,幸得我们及时搭救尚未溺水遇难。老母,你看他们过来了。”大家向后看去,八、九个落汤鸡般的官吏失魂落魄地聚过来,为首之人是个相貌怪异、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的中年男子,此时他不再笑了,而是惊魂未定地直哆嗦。“我的惠山泉水呀,我的高邮湖大闸蟹呀,全完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像是对人倾诉要博得同情,又自言自语似追悔莫及。张祜向这人喊道:“温庭筠,怎么那是你们的船?”温庭筠闻声从自责中抬起头来,似见到亲人般抽泣不已,顿足捶胸地诉说着,“张老师啊,俗话说,欲速则不达。这回我是相信了!自从惠山取水回来,一路倒是顺畅。可是李哥突发奇想,说李德裕的老娘最爱吃大闸蟹,现如今正是‘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蟹子最肥的时节,弄几斤扬州本地的高邮蟹子孝敬她老人家岂不美哉?我一听便自告奋勇,连夜前往,李哥说不急,可明早顺路捎上。
可我心血来潮地建议,一来那样太过仓促,不能保证品质;二来大白天地兴师动众,太过招摇。绅哥一听,认为我说得没毛病,甚是想得周全。我便半夜动身前去高邮湖收了这五百余斤肥蟹,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祸从天降。搞成这样可如何是好啊?”张祜不住地安慰他。 “是谁放的火?”身后是人声嘈杂,马踏鸾铃,一位官员在众兵士的簇拥下匆匆而来,“你们这些人都哑啦?快说,是谁放的火?”见无人回答,官员用马刺向岸上人等一扫,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众将官,把他们全带回节度使府衙去!”这马上高官大腹便便,仪态大方,一双小眼睛滴流乱转透着精明,说的是满口的京腔,一听就知道是从长安皇城来的。“杜悰节使,不是这些人放的火,放火的在河里呢。”温庭筠大声禀告着。马上官员俯身观看,借着火光认出对方,很是意外地说:“是飞卿啊!这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弄得一身的水呢?可别着凉了。”他马上命令手下人解下披风给温庭筠穿上。庭筠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讲给他听,官员明了其中的因由,立即发令让士卒们向河里齐声呐喊,“贼人听着,快把船划回来,否则要开弓放箭了!”喊了数遍,那船上的新罗人无动於衷。岸上的节度使一声令下,二十多名弓箭手齐发飞蝗,可能是河面过宽,这众矢有的落入水中,有的即使射到船上也是强弩之末。一个射手疾呼,“节使,快看!他们把前面的官船给凿沉了。”可不是,那官船忽忽悠悠向河底沉去,“这些败类!不得好死。”庭筠痛心疾首地怒吼着。他这边怒气冲天,可那边船舱里踱出一个大平脸的汉子,幸灾乐祸地向岸上朗声笑道:“沉了条船认倒霉吧,咱们后会有期啦。扬帆启航!”瘦高个子朴护卫把住船舵,鸭蛋平脸的金护卫和花郎将军合力扯起风帆,眼看着他们就要大摇大摆地逃之夭夭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箭破空而至,不偏不倚正从朴护卫的后背穿过,他惊愕地圆睁二目,一股鲜血从嘴角流出,未出一声当场毙命。又是一箭飞来,金护卫的头颅贯穿一洞,力道还未截止,碗口粗的桅杆被射中轰然折断。倒落的杆子砸向花郎,亏他手疾眼快撤身躲闪,可还是被划伤左臂,殷红的鲜血直流。大家举目但见远处奔来二十余人,均是北方异族装束,最为抢眼的是一个手握四尺长弓的少年,他背后斜负箭囊,之中利箭皆长近两尺,青石为镞,猪皮为罩。此子英气勃发,斗志昂扬,看到他就让人想起初生牛犊这个字眼。他快步向众人跑来,在大家的敬佩目光中出乎意料地高声叫着,“二叔,我来接应您了!”这是喊谁?人们惊奇地寻觅着,站在人群最后的朱大此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晏然自若地大踏步走出来大声应着,“大延广,两年多不见,你又长高了,这楛矢石砮射的是越发得心应手,百发百中啦,你们怎么会来呢?”小伙子眉开眼笑地凑到跟前,望着朱大亲热地回答:“二叔,我这楛矢石砮的射技不都是您教的吗?自从两年前我随遣唐使到长安太学习识古今制度以来,已经两年有余了,这回是学成回国途径兖州,闻听您带队南下姑苏,我便带着同行武士前来助阵。寻到燕子坞与新罗新任清海镇大使郑年不期而遇,他们假扮我们渤海国人在佯攻参合庄,双方就此交手,打得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后来他们撤走了,我们紧追不舍不断袭扰,就这样打打停停尾随至此。”在叔侄两人说话的当口,河面上再起风云,大平脸阎长手持障刀劫持一个中年人,向岸上气急败坏地叫嚣着,“放我们一条生路,否则结果了慕容台的性命。”刀下之人正是南燕金刀遗脉慕容台,他头发偏黄,鼻梁高挺,眼眶深凹,身高八尺,腰带有九围,神采飞扬,形貌举动优美。特别是额头上那中央隆起的半月形重纹,仿佛南燕献武帝慕容德转世一般。他面对钢刀泰然蔑视,不卑不亢,还凛然劝解着阎长。“你给我闭嘴,丧国之主不思复国,整日夸夸其谈;不顾众望所归,意志消沉贪图安逸,脑满肠肥却手无缚鸡之力。我看不起你。”这话戳到了大燕后裔的心窝里,他羞愧地再无声息了。王子大延广年轻气盛,不加思索,拉满长弓又是一箭,直取阎长的梗嗓咽喉。带毒的楛矢见血封喉必死无疑,不容阎长反应,刹那间长箭已飞到眼前,蓬的一声闷响,一支片箭凌空相击,论力量和速度较其更胜一筹,直接把楛矢顶到河里。
哪儿来的片箭?在熊熊火光的映射下,一小队身穿棉甲,手提刀枪弓叉的武士在将军的带领下涌到河边,这将军高颧骨,圆扁脸,小眼睛炯炯有神。他腰挎障刀,左手握着反曲小弓,右手腕子上悬掉着个带绳的靠管。他们一到河边就拉圆了阵角,与对方怒目相峙,刀光剑影一触即发。队伍前的将军大喝道:“靺鞨小子,休要猖狂!不要以为仗着人多,我们就怕了。”他又向着中原武林人士喊着,“众位英雄,我新罗此次前来,并非对慕容遗脉心存恶意,全是为其复国大业着想,朗朗日月,可鉴我心。渤海国确实要强加阻拦,这位王弟大虔晃不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吗?难道我们传递的消息是虚构的吗?大家不言而喻了吧!请高抬贵手,放我们和慕容先生过去,千万不要上了靺鞨人的当啊!”朱大,不!应该是渤海国王弟大虔晃反唇相讥道:“颠倒黑白,胡搅蛮缠!你们说说,为了什么要协助慕容氏复国呀?为了伸张正义,乐於助人?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谁会相信呢?我看你们是为了自己,为了拉拢同道,夹击渤海国,以达到扩展疆土,称雄辽东不可告人之目的。说好听的,慕容台只是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难听的,他就是任你摆布的傀儡玩偶。今天你想阴谋得逞,别做梦了。”新罗将军勃然不怒,拔出障刀,厉声吼道:“自古水火不相容,英雄各为其主,为本国利益好男儿头可断,血可流,大虔晃我敬你也是一方豪杰,今日你我在此分个上下,决个高低,如果我输了定当自己了断血溅三尺,望你饶过我手下的将士,放他们北归;如果我赢了,希望你们听听慕容先生自己的意愿,不要横加干涉。”“好,就你我一战定输赢,免得搭上他人的性命。”王叔从身边兵士的手里取过一把钢刀,正要上前拚杀,却被旁边的侄子拉住,“将军,我可以代替我二叔与你比试吗?”新罗人打量一番大延广,挺胸傲然地说:“可以,别怪我欺负孩子就好。”王叔不无担心地阻止他,王子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二叔,杀鸡焉用宰牛刀?你就放心吧。”
话出人到,他手擎一杆大枪跳入场中,枪对刀犹如蟒蛇翻身虚实换无常,刀抵枪胜过泰山压顶驰缓破凶险,周围的江湖英雄、官兵将士乃至从火堆里逃离的船客们都为双方捏了把汗。但毕竟这是一场年老力亏和血气方刚的对话,几十个回合后新罗人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王子心中暗喜,更加使出浑身的解数,一招快过一招,一枪猛过一枪,招招要命,枪枪刁钻。见将军只有还手之力,认输自尽就在眼前。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就在将军力不从心之危急时刻,从人群中跃起一人,威风凛凛口中大喊:“郑年叔叔,我来助你!”但见来者是个少年英才,十五岁的光景,浓眉虎目,大耳有轮,中等身材,长得敦实有力。见他单臂抡起一杆金枪,呼呼作风,直逼大延广。这枪法真可谓,平下里横扫千军,竖起来穿天破地,出神入化,力大枪沉。金枪在掌中一抖,借气发力,一枪变两枪,两枪生四枪,转眼间身前身后遍是枪花,有实有虚。在月光下,刺出点点寒芒,让人目不暇接。忽地脚下疾步如飞,纵身擒枪攻入,一招长河贯日,势不可挡,逼得王子步步后退。大延广也不示弱,大枪拨开金枪,分心便刺。小伙子金枪护体忽又似落叶飞花,枪头化作漫天飞舞的花瓣,罩出一片金幔,舞得风雨不透。几十个回合少年故意卖了个破绽,王子哪里知晓?还以为是天赐良机,暗自窃喜,全力挺枪跟进,逼着对方向后避走,取胜良机怎能失之交臂?大延广端枪紧追,哪知正中人家的诱敌之计,见少年英才一招似灵猿矫捷,倒提枪杆侧身翻转,枪尖上挑,径直扎出,人枪化成一道飞鸿,金枪不偏不倚向王子前心疾刺,大延广再想躲避那是不可能的了。就在命将归西的阴阳交界之间,那少年金枪倏地回撤,大吼一声“到此为止吧!”王子面露惭愧,心有余悸地抱拳退回本部,王叔大虔晃急忙私下安慰。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可是泰山秦靖秦英雄的徒弟吗?”一直在旁边观瞧的义玄和尚发话问道。少年就是一愣惊奇地问:“禅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师父正是秦靖,我是他老人家的二弟子高顺励。您是哪位呀?”和尚会心地一笑,“善哉,不出贫僧之所料,你这秦家枪与你师父如出一辙,尤其是那回马枪,瞬时让贫僧想起十年前鸡足山的往事。可能你与我未曾谋面,不很熟悉,但提起我师父希运大师,你一定是晓得的吧。”励儿眼光一亮,仔细端详那和尚,恍然大悟大声地问:“师父是希运大师的首座弟子义玄禅师吧?我是早有耳闻,就是无缘相见呀!”和尚亲切地回答:“正是本和尚。可我不明白了,你怎么认得这新罗人的呢?”励儿回头看着郑年,看着他那张同样是茫然的脸,“郑叔叔,还没记起来吗?”他从怀里拿出一物戴在脸上,那是个弥勒假面,“记起来了吗?池州杏花村,这假面还是浣儿姐姐给做得呢。”郑年喜不自禁地啧啧连声,“秦英雄的小徒弟,哎呀,一晃四年了,都长成大人了,那时我还在徐州银刀军任职。对,池州的杏花村,借问酒家何所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义弟杜牧的诗,对,他也是秦英雄的义弟。”在场的众人听他们谈得如此亲热,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相见,温庭筠向来是不落人后、爱凑热闹的主,他也耳尖听得仔细,凑过去疑问道:“你们谈到的杜牧,是不是现任比部员外郎的杜牧之呀?”见疑问得到首肯,他抿嘴笑了,“来,你们几位都过来,都得给这位新任淮南节度使行个礼。人说不知者不怪,这位非是别人,将军,你应该管他叫三哥,他乃杜牧之的三堂兄驸马爷杜悰。”话说开了,看真不是外人,彼此相互见礼。这么一来就是再有矛盾,也没法拉下脸来了,双方经过商议还是询问慕容台的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