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瞻毕恭毕敬笑眯眯地回答:“刘景正是唉的老子。”
“好意外呀!这么凑巧?徐锅锅要问的人是你的嗲嗲。”许浑抿嘴笑着。
李瞻点着头声明说:“刘禹锡的那首诗是太过浮夸了,我老子不过是郑老相爷的书僮,受相爷的抬爱识了些字,中了个进士。不想被正在推行革新的王叔文、王伾和八司马他们好生吹捧一番,人家是冲着老相爷的面子,这跟文思敏捷,才华横溢是两回事。”
等他们说完,那较小的后生也由郑颢给以相荐,原来是他的弟弟郑顗,这名字和他本人倒是很贴切,安静庄重,文质彬彬的。
赵嘏寒暄几句后问状元郎,“贤弟,你这是从哪儿来呀?”
刚才还口若悬河的郑颢,此问一出却脸上满是飞红,吞吞吐吐起来,“我,我。”
身边的李瞻忍不住代他答覆,“他是到楚州看新娘子去了,女家是青梅竹马的卢家小姐,只因斩衰服孝在身,延冲了婚期。他们两个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两小无猜,感情笃深,多么好的一对啊!”所有人都羡慕地看着状元郎,他正陶醉在幸福的浓情蜜意里了。
长安,万国之都,世界之极,高贵大气无以伦比。
驿车一过灞桥,繁华之风迎面扑来,使得每个人的精神心绪都为之振奋起来。
许浑也很久未入京了,随着驿车前进,人也跟着活跃起来,高声说道:“长安,偶又回来了!小老弟,你可晓得?偶的祖上许圉师也曾是武朝时的宰相啊。花枝缺处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劝偶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街上的行人也是见惯了这样的兴奋癫狂之士,早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了,没有人去注意理会他。
只有义方听后怦然心动地问:“许大哥,这诗是你写的吗?很好听啊!”
许浑把头摇着,“愧煞偶也,偶是写不出来的。这是人家白老师的大作。”
车往前行,眼看就要进入通化门了,道两旁是一溜的卖鱼池子,就听车旁有人高声问道:“柳学士,您老又来买金鱼呀?”
另有一个人喊着,“柳大师,你可别一头栽到池子里去呦!”
随即是一群鱼贩子的哄笑。
许浑闻声看去,见那鱼池前弯腰探身是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个子不高,花白的胡须,胖得富贵慈祥,正拿着鱼捞子撩拨着游鱼呢。
他笑呵呵地回复着,“你们别看额上了岁数,耳也背了,眼也花了,年前额这脚还不利落了呢,可额这双手却麻利得很,真应了那句话用进废退呀。”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倒是灵活稳当,撵得鱼儿乱窜乱跳的。
许浑一眼便认出对方,拍着车夫让他把马车站住,扭头对两个孩子说:“今天你们有福气,可以一睹大师的风采了。这位老先生虽说是其貌不扬,可他却是写得一手的好字,被誉为书法界的活化石呀。他的楷书初学王羲之,后又师书颜真卿,遍观名家之长。他的字中能寻到锺繇、王羲之、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陆柬之诸多大家的笔风,自成一家,世人赞为颜筋柳骨中的柳骨便是此人。”
励儿迫切地想知道老人是谁,“他是谁啊?”
许浑指着那人笑道:“马上你就知道他是谁啦。”
话音未落,那边的老先生正说着,“老夫柳公权,虽然年近古稀,但额这心里还跟小伙子没什么两样,活得蛮充实的哩。闲暇之余观察天上的大雁、水中的游鱼、奔跑的糜鹿、脱缰的骏马,把世间优美的形态都熔铸到额的字里。谁家剥牛剔羊也落不下额,额都快成个折伤医啦。想要独树一帜,自成一体,就得写尽八缸水,砚染涝池黑。博取百家长,始得龙凤飞。小鲁师傅,前日额给你母亲写的寿字,你老母亲看了怎么说呀?”
那边的摊主感谢地连连作揖道:“柳学士,太感谢你啦!我母亲高兴得很,一下子像年轻了十岁,看着字不舍得放下呀,逢人便讲这是柳大师给我写的,一字值千金,又把它裱好贡起来了。”
老先生愉悦地笑着,“真有那么神奇,一个字能年轻十岁,明天额再多写几个,让她返老还童再变个二八佳人。”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还有人不住地嚷着,“一字千金?那看是给谁写,柳学士给咱们穷哥们写,向来是一个子也不要;如果是那些脑满肠肥、见利忘义的势利小人,是一个字也不会写的。”老学士笑嘻嘻地点头赞同。
忽然撅起胡须,装做生气的样子问道:“今天的金鱼怎么瓷马二楞的,没有个灵气,是你们把好的都藏起来了吧?”他抬头用质询的目光扫视着摊主们。
池子后的金鱼贩子指向远处的一个头戴大草帽的汉子说:“学士,你包社咧,是你来晚了哦,机灵的都被那伙计挑走咧。”
柳公权也望过去,老眼昏花地问:“啊达?”
“雾达!”卖主又将指头伸了伸。
老人方才看清,影影绰绰是有个戴草帽的汉子担着水桶正往城门里走。
“龙安,你腿脚比我灵活,眼神也好,快赶上去,讨几条小鱼回来。”身后的年老仆人急急忙忙地颠过去,扯着那汉子返转回来。
那人确是处事不惊,任由龙安的大呼小叫,连拉带扯,他稳稳当当地挑着水桶任其安排。
“柳老锅,别来无恙啊。您又来买金鱼找灵感了?”
老学士回头仔细辨认,端详半天,突然喜上眉梢地说:“是用晦呀,额说谁在锅呀锅的呢!老夫柳公权,虽然年近古稀,耳也背了,眼也花了,年前额这脚还不利落了呢,可额这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不糊涂。你不是和崔龟从在广州吗?怎么回京了?”
他望着许浑,猛又惊醒道,“你看我都给忘了,龟从奉旨调职啦。回来就好,岭南那个地方山清水秀的,可呆久了怕是吃不消啊。”
仆人这时已和那汉子说好,捞了几条金鱼出来,付了钱放在对方给的陶土钵子里,“老爷,您看这几条行吗?”
柳老学士接过来也端详了半天,心满意足地首肯道:“了杂列,这才是额要的喃。”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那汉子,大草帽压得低低的,颌下胡须尺把长,皮肤晒成古铜色,一看就是个走南闯北之人。
“伙计,怎么瞧你这么眼熟呢?先谢谢啦。老夫柳公权,虽然年近古稀,耳也背了,眼也花了,年前额这脚还不利落了呢,可这人情世故额还是懂的,对你的感谢额要表示一哈。”他从仆人处拿出笔墨,在两个水桶上大大地写了两个字“金鱼”。
本想对方一定会欣喜若狂的,可人家相当的镇静平和,只说了声,“罢列,谢了。”
可就是这一句却让旁边的义方心头一惊,暗自惊呼:“难道是他, 回长安啦?怎么可能?”这疑问稍纵即逝。
那边摊子上的众人还没等老学士说话,都情绪激昂起来,
“罢列?这可是柳体,一字千金,一字难求啊!”
“太狂妄啦,你以为你是谁?这么大口气,好像你是皇上,天老大,你老二呀。还罢列,无知!”
“可笑,太可笑!”
你一言我一语,愤愤不平地为柳公权出气。
老学士摆着手拦着大家,“不要激动,没有什么嘛。老夫柳公权已历仕五朝,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和当今圣上,一向是谦虚谨慎,以德行为根株,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以笔正行,以字育人。自认为在书法上还未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这罢列正合适。小伙计,你贵姓啊?可会写字?”
“姓王,略懂一些。”那汉子吐字清晰地答道。
“那还得精益求精,去练习,去临摹,不久的将来指不定会写出个王体来。”
鱼贩子们不信地讥笑着,学士笑容可掬地问他们,“怎么你们还不信?太白先生不是说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鱼贩摊主也不例外,比如你姓鲁,就能练出鲁体。”他指向那边的小鲁师傅。
又指着跟前的这位,“蒋摊主,你也可以创出蒋体。”
旁边鱼档里有个光脊梁罗姓小青年也凑了过来,“学士,你看我能成吗?”
柳公权不禁大笑道:“罗家小子,你更行了!就差你的絝子未脱,脱了你就名副其实地成为裸体啦。”人们又是一片毫无顾及的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