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赏石清心,赏石怡人,赏石益智,赏石陶情,赏石长寿。老夫此生独爱这奇石雅趣。”车中的牛僧孺颇具感情地敞开心扉,“人这辈子总得有些嗜好吧,像皇甫谧嗜好读书,嵇康嗜好鼓琴,陶渊明嗜好喝酒,我的嗜好是石头,这方面乐天兄最懂我。他还写文章说我待之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此话不为过,我爱石敬石,把它们分为等级特意刻在石上,巧夺天工地堆砌出层次。你们要是闲了倦了,就去我那园子,沟壑峰峦,岩台曲径,别有洞天,三山五岳丛聚集缩,千里景色一览无余。”
老人向南边望过去,峰峦如聚的秦岭陡坡上,圣洁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闪耀,偶尔还能在白如宣纸的雪地上发现小动物的足迹,它们在这冰封的天地里顽强地与残酷的现实抗争。
“小猫!”杜牧突然瞧见崖上松柏枝头的野猫,惊喜地指点着。
“嘘,别出声,相爷睡了。”周墀轻声提醒道。可不,毕竟已近古稀之年,说打个盹便鼾声即起,牛僧孺随着车子的晃动耷拉着苍头,人早已进入到他那《玄怪录》的幻境中去了。
人困了可马不停蹄,过原望沟天堑,车队在羊肠小道上辗转颠簸,前面遥望见那北临黄河,南踞山腰,号称关中东大门宏伟壮观的潼关城楼了。
又见墩墩烽火连台,下坡涉禁沟小心缓行,心里油然而生杜甫那几句诗默念着“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当心啦!前面过来人咧。”韦澳在头里高声提示道。
从山道对面拥拥挤挤地下来许多百姓,推车挑担,吵吵嚷嚷,满脸洋溢着满足幸福的笑容。
两个挑着米袋子的中年人喜上眉梢地赞叹道:“十方折冲府的都尉真是有魄力,几句话就说服了金刀将军,通关进城,开仓放粮如此的顺利,真是没想到啊!”
另一个同伴也兴奋地说:“是啊!听二爷说,他和都尉将军是磕头的盟兄弟,这么大的事,做兄弟的能不帮吗?”
从身后上来一个推着独轮王八拱的老汉,他弯腰费力推着沉甸甸的粮食,那小车叽咯叽咯响个不停,“娘们也是洛阳的哩?也是跟着夏书湮来讨活路的?”
挑担子的异口同声地回答是,那老汉神秘地凑近了说,“我听说这位小将军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呢,折冲府向来是以州衙设立的,而他的十方府却是包揽天下乞丐,独树一帜,那金刀杨溥都得敬重他三分。一开始姓杨的死活不开关闸,可他来了在关下噢噢两声,这闸也提起来了,仓里的粮食也抬出来了,就是不一样啊。”挑担子的不约而同地点头称是。
其中一位惊奇地问:“爷儿们,你好大胆子把王八拱给推出来了,不要命啦?”
老汉斜着眼睛满不在乎地说:“都什么年月啦?李德裕的禁令现在就是茅子里抆屁股的厕筹,那道士头子赵归真也早就乱棍打死了。娘们说说是什么道理,我这小车压出的辙还碍着他们长毛道士作法吗?都是些瞎话篓,还造谣‘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谁看到了?哪个和尚当皇帝哩?睁眼说瞎话!那个都尉小英雄叫啥来?”
挑担子的不假思索地回复,“名字没记住,只说是姓庄。”
关前的小道还是很窄的,车队一边避让着一边向上挪移着,
半天的工夫才来到潼关东城楼下。关口的大门洞里同样是拥挤不堪,这里却不是空间狭小,而是出城的老百姓太多了。 门外正有两位器宇轩昂、举止不凡的义士指挥着行人,高顺励见了这一老一少,兴奋地大声呼喊道:“师父,三哥!”
不错,那老的面如古月生辉,脸似淡金镀容,眉成利剑入鬓,目若明珠朗星,身披英雄大氅,头着墨色缣巾,露出的两鬓渐已斑白,此人正是泰山秦靖;他身边绿衫锦袍,活泼俊秀的年少青年,鹤立鸡群般一身的阳刚侠义之气,单手持枪,时不时地用另只手扶一扶经过身旁欲倾的粮袋,还不忘跟其他人玩笑上两句,不用问是领头来潼关讨粮的不家沟结拜三哥夏书湮。
“我师弟呢?”顺励驱马上前问道。
“五弟在城楼上。”夏书湮仰头指着高高的城关说,“他和金刀将杨溥在上面。”
众人抬头往上看去,东城关上屹立着两位英雄豪杰,左手二十多岁的将官金盔金甲,手握一口九耳八环刀,狭长脸高鼻梁,表情严肃持重;与他揽臂远眺的魁伟青年,面似银盆,剑眉龙眼,阔面重颐,仪表堂堂,一袭书生打扮,腰间斜插着支紫玉笛子。
两人正向黄河北岸望去,欣赏那白雪皑皑、素裹山川的中条雪案。银光四射如琼瑶吐瑛,幽静清新似九天世外,英雄相惜指点品评,好一派江山多娇真乃叹为观止啊!
忽的魁伟青年好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他用手遥指远处黄河冰封的河道,时而显出兴奋之色。
去年入夏以来中原大旱,田里百物枯萎绝收,就连以往汹涌澎湃的大河也没了脾气,如今两岸白雪覆盖之间,冰封夹缝之处流淌着静静的黄汤。尤其是这潼关河面是窄窄的一脉,虽然是窄窄的,可也有十几丈之遥,若要从脚下的港口到对面的风陵渡,尚需船只来往乘载。
“过河三个钱!”船工懒洋洋地吆喝着,过河的旅客不少,河间只有一条能载几十人的高桅沙平船,有条不紊地来回荡着。
这些倒是不稀奇,让人想不到的是在这船上,有位乘客是个皱纹堆磊、年过古稀的老奶奶,老奶奶除了生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外,也没什么特殊。只是她赖以支撑的小同伴,一只毛发油亮的小黑熊,分外扎眼憨态可掬。
小熊像个懵懂的小孩子,直立起身子扭动着胖乎乎的肢体,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既想亲近又很腼腆。
船开了,“各来。”老奶奶招呼小熊到她身边去,它听话地靠在老奶奶的旁边蹲下来,紧抓着手里的大石榴,征求地用明亮的眼睛看了看主人,见老奶奶同意地点了头,然后送到嘴边正要吃,可不知怎么的?石榴没拿住滑落下去,扑通一声落入湍急的河水里。当它伸出厚实的手掌在水中划拉了一阵后,空着湿漉漉的双掌,委屈地又用明亮的眼睛看了看主人。
老奶奶责备地在它头顶拍打了一下,从身后的褡裢里取出块干蜂巢抛过去,那小熊灵巧地接住,死死地抓牢生怕蜂巢再次脱手,赶忙塞满嘴巴几下嚼碎,口水溶化了蜂蜜顺着嘴角往下滴淌。
可它突然间停止了吞咽,挺起上身,竖起耳朵,像是如临大敌,焦躁不安地向西望去。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城楼之上是一声大吼,“不好!冰排冲下来了。”话音未落,人已似大鹏展翅自高空飞下,脚尖点地稍纵,两脚似落非落,如平空换步,身子以地气托举,几起几落,潇洒飘逸地向河面上疾驰而去。
“义方,怎么啦?”二师兄在后面问道。
“五弟,什么冰排?”夏三哥也在喊着。
“冰排有啥大惊小怪?年年这个时候总会来的,就莫听社风陵渡闹过凌灾。”韦澳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可当他翘首观望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额滴神?今年瞎塌了,风陵渡的河冰结得这么严实?”
“是大旱惹的祸!”牛相爷也在看那冰封的河床。
这冰排似千军万马层层叠叠,纷至遝来,前面突兀的巨块转瞬间将河道里的木船顶住,借着势不可挡的惯力势必将其掀翻碾碎。
几十号人的恐惧声,求救声,哭叫声混成一片,如人间炼狱毛骨悚然。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船上那颤颤巍巍的老奶奶反而是泰然自若,凌空飞起脚踏冰顶,从腰间解下一根纯白长鞭,挥手漫卷一声脆响,气贯双臂牢牢地将桅杆扯住。
小黑熊见主人如此做法,也心领神会跳到冰上紧紧地把住船帮,使冰和船结为一体,向下游信马由缰随波逐流。
当庄义方奔到河上时,那船已漂出几里地了,又是一气猛追,看离得近了,放声提醒道:“上面的前辈!当心了,我要毁了这冰块。”
只见他气运丹田,勃发於指端,无形的气珠直射巨冰之上,哢嚓嚓随着裂纹四散迸开,冰体破碎为齑粉。
老奶奶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回船内,可小黑熊没有那么幸运,直接掉入水中,然它水性极好,扑打几下便攀着侧舷笨拙地翻上沙平船来。
当船工将船停靠岸边,几十个乘客惊魂未定一门心思只想速速离开,涌向跳板争先恐后地拥挤着。
再看那刚才还伸手敏捷,功夫超群的世外高人,又恢复成步履蹒跚,老态龙锺的模样,她身后跟着正抖动鬃毛的小熊。
庄义方彬彬有礼地上前一步称呼道:“前辈,晚生有礼了。”
那老奶奶欣赏地端详着义方,吐字生硬地夸奖他,“小孩子,弹指的功夫不错呀!你叫什么名字?”
“庄义方。”
“庄义方,这个名字好熟悉呀!”老奶奶额头上的皱纹更加纠集了。
“前辈,你这白鞭子可是与众不同啊。”
“那是当然,昔日薛仁贵的白虎鞭嘛。”
义方还想接着问些其他,却听得身后师父在急迫呼唤,“义方,快来帮忙!”
再转身真是让人大吃一惊,见证奇迹的时刻就在眼前,可奇迹的背后是心悸万分,一堵冰坝横空出世,平地而起,是千千万万大小不一的冰凌穿插重叠堆积磊筑。
更可怕的是滔滔黄河浊浪奔流不息,遇这冰坝蓄势上涨。顺水飘来的冰块还在不住地上爬下插,冰坝不多时已有丈把高了,受阻的河水无处下泻,随着坝体升高欲有漫过河岸两堤的危险,生灵涂炭的洪峰灾难就要顷刻爆发了。
“义方!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打开这河道。”二师兄大喊大叫着。
此时冰塞河道处有四个人正奋力击打着坚冰,二师兄的金枪里挑外撅,三哥夏书湮的银枪横扫推拉,杨溥的九耳八环刀更是威力无穷,上劈下掀。师父秦靖不知在何处拾得一根碗口粗的木棒,两手抱住嘿嘿地运力擂捣着冰墙。
义方不敢怠慢,飞也似的来到坝下,他凝神静气,行功於平顺调和之中,劈空掌一掌接一掌的击出,平空里一阵阵飓风卷起,冰面之上顷刻演绎出条条巨龙,上下飞腾,如倒海翻江,无坚不摧,把个本来是冰清玉洁的世界鼓动得激扬躁动起来,拍出的气浪打得冰凌粉碎四溅。只可惜一个人的力量还是渺小的,才劈出的缺口又被后面的冰块填补上了,坝体愈来愈高,势态越加的危急。
“噢呜……”极其低沉压抑的狮吼声由远而近传入耳畔,同时有人大吼,“不要着急!我们来助你们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