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卑职牢记於心。”宗权一个劲地搓手称是,激动得像焕发了青春。
白敏中冲庄义方诡秘地一笑,又转向王仙芝,“江湖朋友,草莽英雄,我最佩服你们这些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的性格,全是自由身,不像我们这些做工的,被权利虚华板住身子,比不得你们纵横四海。”
“官爷,您还羡慕我们?小人三十几口子从明州象山盐场千里而来,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为讨口吃食出生入死,历经艰险,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没法子啊!不这样能行吗?各地官府衙门与盐商蛇蠍一窝,往死里绞杀我们,”说话的是王仙芝,他是满脸的无奈。
正襟危坐的白敏中大手一挥阻止他说下去,“你叫王仙芝?你先听我说,在座的有御史台的同僚吧,我得把话说在头里,省得你们上殿去参我,背地里嚼舌头。这个人之前是正当商贩,还是跑私盐的,本官确实不知?这才是秦英雄说起,人家是江湖豪杰,讲的是义气,行的是侠气,扬的是正气,是好人,我佩服!我相信秦英雄的为人,庄将军的坦诚。”
老夫子也附和道:“你们信不信由你们,我是信了。魏谟,你是直脾气,没有弯弯绕,你看呢?”
半晌没吭声,只是默默观察的给事中不能不表态了,“今天这个事要是按偷贩私盐论处,这些人都得人头落地,国法无情,谁庇护也没有用,我魏谟第一个不答应,就是你如日中天的白相爷是过不了我这关的。”
在场的人们全都紧张起来,魏谟扫视着一张张严峻的面孔又说,“可问题是他们是不是贩了私盐,这秦英雄我也是头回认识,可他的小徒弟庄义方我可熟悉。记得我们头次相遇是两年前的瓦岗寨,那时他还很单薄,没有现在这般壮实,个子这么高吧。”他抬高手臂比量着,“那时我还没太上心,后来是在处决赵道士的刑场,给我印象很深刻,认定他将是国之栋梁,无论是人品、武功、才智都是人中蛟龙。既然他说这些人是好人,是豪杰,那准是!即使他们有过什么过失,也是生活所迫,有难言之隐。我赞同义方说的那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大家听最有声望、最具权威的魏谟已经肯定啦,都眉头舒展,喜笑颜开了。
“给事中说得在理!你认识义方时是这么高,我认识他时才这么高。”白敏中把手放在桌边示意着,“是吧,秦英雄?那是在庐山我二哥的草堂,和你们同来的还有商隐那小子,是吧,老前辈?”
牛僧孺望着秦靖师徒四人,思绪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是啊,当时老夫也在,闲居洛阳的老哥几个都在。那时我任东都留守,乐天是太子少傅,梦得为东都太子宾客,还有陆山人。我们正在草堂里谈论正欢,你就把他们几个领进来了,秦英雄和三个孩子,对!烧尽了蜡烛泪始干的李商隐也来了,想起来了,不是老夫往京里去了封信,他来年的授官考试是通不过的。十年了,一晃似清风一样就吹过去了,大家都成了隔世之人,想再相聚得来生啦。”
他仰天长叹像要祈求清风追寄什么似的,黯然神伤地低吟道,“惜岁岁今尽,少年应不知。凄凉数流辈,欢喜见孙儿。暗减一身力,潜添满鬓丝。莫愁花笑老,花自几多时。”
“莫伤感,今天是个好日子!小弟给几位兄台满上。”白敏中离座逐次将酒斟满,“魏谟说得对,这几个江湖朋友是不是贩私盐的呢?只有我知道。我呀,有个小秘密要讲给你们听。”
众人把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其中有惊讶、好奇、疑惑和慌张,各怀心腹事等待下文。
白相不紧不慢地指着桌上的盘子说:“这貊炙味道如何呀?你们说好,我看不是最好的,要我说贾家楼的最好。那刚出饢坑的烤羊,外皮焦黄发脆,里面肉质绵软鲜嫩,闻起来清香扑鼻,看着让人垂涎欲滴,食欲大开。”底下是窃窃私语,频频点头。
杨敬之向牛僧孺诚心实意地邀请道:“贾家楼貊炙的味道确实出众,牛老弟,这些年你不在京里是有所不知,改天我做东请你去品尝品尝。”
“也算我一个,我和贾店主很熟的。我告诉你们,不光我得意这口,就是当今万岁也喜欢。可不是每次去都能吃到极致的口感,我问过大厨药师傅其中的缘由。按他说这口感的好坏一个出在肉质身上,他采用漠北的羊肉地道纯正;再一个是用新鲜的海盐提味,烤制貊炙这海盐优於池井之盐。之所以口感不同,大多是羊易得,盐难求,而新鲜的海盐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白相爷说得是头头是道,“众位同僚,你们应该和我一样,知道皇上偏爱这口,就想千方百计地让它最好,这也是我们为臣子的一份心意。所以我与户部侍郎、诸道盐铁使马植协商,发下堂帖给明州富都监让其送海盐入京。前几日明州上报中写明是由王氏仙芝护送,那就是他吧。”
他用眼神指示着,“我看到了,马植今天没有到场,他去哪里了?不然,他会证实本相所说不虚。卢商,你我曾同为兵部侍郎,朝夕相处,你是知道我的为人的。”
坐在对面的卢商勉强讪笑道:“那是。”
白敏中并未去看,而是对礼部侍郎陈商去问,“陈商,你是当今博学大儒,马人三友之一,曾隐居授学於马人山,昼夜不辍,江左士多而从之。贾岛有诗赞你‘古道长荆枣,新岐路交横。君於荒榛中,寻得古辙行。足踏圣人路,貌端禅士形。我曾接夜谈,似听讲一经’。你说,我这番苦心容易吗?”
陈商莞尔而笑,内含深意地回答:“那是当然,白相全为圣上,是良苦用心啊!我是什么大儒,在老夫子面前是小学童而已。三友之中我是最么的出息,太白之侄李晕,王羲之之后王翀霄,都是人中龙凤。”
牛僧孺在旁夸奖道:“陈侍郎太谦虚啦!贾长江我是了解的,他是不轻易赞人的。”
白相的目光顾盼中落到新任承旨学士裴谂脸上,“裴谂!你是裴晋公裴度的儿子,是真真切切的元和一脉,你说我这么做算不算破坏纲纪呀?”
“相爷多虑了,当然不是,谁说这话我跟他急!”承旨学士低眉顺眼地侃侃而谈。
“大家都如此说,我也就心里踏实了。王义士,临回去前去兵部找我,我代你向马植讨个文书,以后再来长安便可畅通无阻啦。”经过这番铺垫白敏中自认为此事办得妥妥的,可以对朝堂之上的耳目做个交待,悠然自得地看着秦靖师徒。
觥筹交错之间众人喝得好不尽兴,微醺的牛老爷子看着满堂的晚辈们甚是欣慰,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仿佛回到了已逝的岁月尘封里,慢条斯理地讲道:“老夫牛僧孺,是二,”
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停住,警惕地四下望望生怕又有什么打断他,见大家正聚精会神地等待其下文,这才放心地往下说,“是二十岁的时候,正赶上皇科开选,便来京赶考。当时赴考的生员都得拜访名人,通过关系联络主考官,虽然没有现在这么露骨,但也是必须的环节。我那时年轻气盛,自认为文章做好了,凭真本事也能攀高折桂,就在店房内埋头攻读准备应试。可架不住同舍的学子们相劝,硬着头皮到素有一代之龙门美誉的韩愈府上谒见,恰好韩老师和皇甫湜他们师徒二人正在喝茶, 我呈上自己的文稿《说乐》,大师一看题目便掩卷问我,拍板是什么?我回答拍板就是给音乐断句。韩老师和皇甫湜看过文章后都很满意。问我住在哪里?我便告诉他具体的位置,大师夸奖我的文章,不止及第那么简单,足以名垂后世了。然后让我去青龙寺他学生贾岛那里,於是我就遵命到刚刚还俗的贾岛、他堂弟无可上人处暂住了几日。之后韩愈和皇甫湜一起去小旅店,故意在门上题了一行字‘韩愈、皇甫湜同访几官先辈,不遇’。结果第二天满京城的人就传开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来一探究竟,看被两位大儒拜访的人究竟是谁,牛僧孺之名,大振天下啊!”
他指着皇甫松笑道,“从此结识了皇甫湜,一见如故,相交甚笃,后来还将妹妹许配给他,这才有了你和你弟弟皇甫竹。”
“大舅,您就是匹千里马,就是没有我老爸,也能纵情驰骋,前途无量。”外甥赞美着舅舅。
“松儿,话可不能这么说。正如韩老师文章所讲,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试想假如没有韩愈,那和尚贾岛、鬼才李贺、瞎子张籍、直性子李翱、短李李绅、诗囚孟郊、才疏的我,还有你那臭脾气的爹,能够拨云见日吗?人生的贵人很重要,给你个阳光,抓住机遇你就灿烂了。有时就是一句话,几个字,一首诗,一篇文章,譬如大师写给贾岛的那首‘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随即贾岛就火了。”见众人怎舌嘘叹老爷子扬眉微笑,似有道出人生机要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