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鱼贯进到祠内,整个院落林木繁茂,山石嶙峋,饶有园林之趣。老道士一重殿一重殿地找着,来到香烟缭绕的主殿灏灵殿,大殿为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坐落在宽广的凸型月台之上,气派宏伟,周围又环绕回廊,庄重紧凑。
方踏入主殿高高的门槛,小道士向神坛下指着,“真人,她在那儿。”
定睛观瞧西岳华山神白帝少昊的神像下站立着一位皱纹堆磊、年过古稀的老奶奶,她生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正仰头看着那金天王,天王身服白素长袍,头戴太初九旒之冠,佩开天通真之印,脚踏白龙,背后彩绘仙官玉女四千之属。
“无上天尊,这位女善人,贫道不虚有一事相求。”然后他同她耳语一番。
“不成!我从来没骗过人,不能因为他破了我的原则,写得好就是好,写得差也不能滥竽充数,指鹿为马呀。我看他这病要想好,就得强烈地刺激他,让他彻底醒悟,一味地迁就不是好办法。”老太婆固执得像块顽石。
“慈悲,你这话说得不对,他这病是因为从北峰上摔下来,震坏了脑子,乱了心窍,你越刺激他越疯癫,要慢慢调养,或许有一天还能恢复,你得顺着他来。”老道士有板有眼地分析道。
老太婆不耐烦地敷衍说:“那好吧,你就顺着他来,让他慢慢恢复。我先走了,我的大德子跑哪儿去啦?”
老道强加阻拦,“你不能这么走了,那怎么行?这次发病是因你而起,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得负责呀。”
“那我得怎样呢?要钱我没有,要我说慌我说不出口,要走你还拦着,难道你们也要把我同这神像一样打板供起来?”老太婆急了,执意不妥协。
老道士同样是不依不饶,“无上天尊,你这就不讲良心了,是你惹祸在先,能看着他这样疯狂下去吗?女善人,宁守善而死,不为恶而生。一毫之善,与人方便。一毫之恶,劝君莫作。”
义方已认出这位老婆婆是在潼关仗义救人的世外高人,“前辈,我们有缘再见啊,我知道您是悲天悯人的老人家,不能看着这位大叔这般遭罪吧。就是违心地说他写得好,也是出於好心救他脱离苦海,是积德行善,是善意的谎言。”
“老姐姐,你在这里呀?快跟我走,我的字练成啦!能写在石碑上了。”独臂人看见了老太婆,猛地抢上来讨好地请求着。
老人家眉开眼笑地发现了人群里的义方,“小孩子,是你呀!你不是不来华山吗?怎么在这里啊?喔,你是来找我的吧?”
她拨开那疯子伸出的右手,不耐烦地对他说,“真麻烦,一句话就能刺激成这样!好,我看到了,你的字练得不错啦,可以登大雅之堂,流芳百世。”
“是哈,我自己也这么认为。”这人的眼神不再张狂地光芒四射了,平和柔顺多了,坐到地上陷入遐想。
小道士们的紧张情绪如释重负地放松了,老道士很满意,连声念着慈悲,暗自庆幸逃过一劫,背着地上的人给老人家作揖感谢。
此时的老太婆的心思全在义方身上,一口一个小孩子地叫着,仔细询问着小孩子的意欲何为。
又是孟捕头心眼来得快,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把白相交代的话说了一遍,那声音恨不得传出二里地以外,招惹得殿里殿外的人们却步观望。
“嘘,机密。”祠主显出很小心的样子,急迫地提醒着官差,他又低头安慰着独臂人,“慈悲,
道兄,这回感觉好多了吧?你说你,不是说好了在这祠中冥想反思的,你就好好留在这儿啦,清心寡欲,像贫道一样与世无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奢望。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道士见那人沉默不语,嘴角微挑显出称心如意的样子,“慈悲,你听懂了其中的玄机了吗?道德经上还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你想通了吗?”他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想通了。”独臂人嘿嘿笑着,充满憧憬和期盼。
“无上天尊,说来听听。”老道好奇心勃发地问。
“我想这招铁袖无痕抹平那块大碑上的字,用铁掌功刻上荆襄铁掌帮第二任正宗帮主周世贵刻字为念。”说完他一跃而起左袖右掌比划着。
气得祠主吹胡子瞪眼睛,大声吩咐道:“快拿绳子来,把他捆好了,锁到后殿去,他这病好不了啦。”
“大胆!看哪个敢锁我师叔?”呼啦啦从殿门外涌进二三十个黑衣大汉,一顺水的短衣短打,均赤手空拳,那雄壮气势震慑八方。
“大公子,老爷子他在那儿!”一个精瘦汉子在前引路,指着独臂老人。
“师叔唉,您让我好找啊!”这群人的头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来,他身材粗壮,年纪有三十岁的光景,浓眉大眼,脚下像打鼓一般,咚咚山响,在衣裳外面多了件宽大的黑色大氅,特别是那伸过来的双手看起来比别人的又大又厚。这群人无论长幼,皆外披粗股麻衣。
“师叔,我四处寻找你的下落,在这华山转悠好几天了,最后还是小弟打听到你在这金天王神祠里。”
老人翻着白眼反问道:“谁是你师叔?你是谁呀?”
“我是周阡啊,怎么师叔你不认识我了?”壮汉吃惊地看着独臂人。
那老人呸地向他吐了口吐沫,鄙视地骂道:“什么舟千,舟万的,我也不坐船!我老人家是威震武林铁掌帮第二任正宗帮主,我的门人各个是武艺高强、丰神飘洒、器宇轩昂,哪儿像你们这些驴鳖虾兽,快闪到一旁,不要来烦我。”
壮汉还要苦苦地解释,但见那老人扬起空袖子做出欲抽状,吓得黑衣众人恐惧地向后躲闪。
“道兄何必如此呢?清心寡欲,神仙之地勿伤无辜。”老道士劝阻道。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给你这个面子。”老人扭转脸去不再理睬他们。
道士慢声对来人讲,“想必你们是他的子侄了,他现在这样已是万幸啦,从北峰一路摔下来,不成肉酱多亏他的功夫,又碰巧遇上我在悬崖上采药,一把将他揪住,否则你们就见不到他啦。”黑衣众人闻听纷纷下拜,感谢道长的搭救之恩。
“快快请起,举手之劳,贫道受不起如此大礼。”老道士双手相搀,“说到感谢,我和你们一样都得感谢那只小熊,别看它小,可救了你师叔和我的命啊。”
壮汉头领追问道:“是怎么回事?”
道长捋着长须讲述着,“我是在悬崖上扯住他的,可下落的力道太猛,连同我一起向下急坠,我心想救人不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这要是砸在地上必死无疑啦。可没曾想快到谷底时窜出个小熊,它似通人性,力气极大,横出双掌直推我们,卸去我们的坠力,这才侥幸得以生还。可惜你师叔头碰到岩石上,受了内伤,神智恍惚,时好时坏,我不放心,留他在祠里调养。他又迷上了摩崖石刻,整日在通街旁临摹练字。”
“那只熊呢?”说话的是那苍老的老太婆,见她眉飞色舞地蹦跳起来,“那是我的大德子!我听人说皇甫峪上山便捷,就抄老路登岩,可它体大笨拙,就留在谷中等我,可等我回来它却不见了,我四下寻找它好几天。今天我心灰意冷才到你们祠里求神保佑,刚到祠前就遇上这位缺胳膊的怪人,问我他的字写得如何如何?我哪里有闲心看他的一手烂字呀。这回好啦,它在你这里。”
老道忙上前阻止,“无上天尊,女善信冷静,冷静,莫跳莫蹦,当心心脏,年岁大了,冲动不得。你那宝贝我养在院子里,好得很!”他立即吩咐小道士,“去把它带来。”大家都释怀大笑竟然有这种巧事。
小道士不大一会儿带着个小小道士走进来,那孩子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禀告说:“真人,您不是让我看着那小熊吗?我开始看得可认真呢,后来我来尿了,见它和猫咪玩得起劲,就离开了一会,回来它就不见啦。”
“你个没用的东西,你满院子找了吗?”老道士满脸的笑容一扫而空,立起眉毛厉声喝斥着。“都找了,确实没有。”小小道士吓得泪花莹莹。
“小熊去哪儿啦?”大家在揣测之际。
孟捕头猛然想起大声说:“我们在路上看到那只熊了,它是翻墙出去的,向那边栽着古柏的山路上跑去啦。”
老道士眼睛一亮,自信地断言道:“华山峪!它进山了。”
天色已晚,陈侍郎和义方他们在祠中借宿不必细说。
用过斋饭,义方踱出屋子来到院中,此时明月初上,几颗明亮的星星点缀在夜空里。就听有人在哽咽哭泣,义方看清是老太婆抱着双膝,眼望大山,正暗自流泪。
“前辈,你又在想小熊啊?”不说还好,这一经提起那老太婆像个孩子似的抱头痛哭,伤心欲绝。
义方不知如何是好,暗自责怪自己多嘴,情急之下又冒出一句,“前辈,你不要太担心了,它是野兽,在山里是饿不着的。”
不料老太婆更加悲伤,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搐说:“它,它从小在我家养大,不,不吃野食,都是我和姐姐亲自喂养。”然后呜呜咽咽,抽搐得快要背过气去。
义方赶紧上前搀扶,拉着太婆的手好言相劝,不觉心里一动,这冰冷的小手怎么这般光滑细腻呢?但也是转瞬即逝,见老人极度难过的样子,男子汉的豪气油然而生,朗声说道:“前辈,我陪你上山去寻它回来!”太婆欢喜得搂住他的脖子。
踏着接连的梆子声两人出了神祠大门,通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上板,熄灯歇业啦,好在老太婆破涕为笑不哭了,当义方看她时她总是报以羞涩的一笑。
向南走下去,借着皎洁的月光,远处的大山黑黝黝地神秘可怖,忽的从那玄宗皇帝的大碑后面转出一个黑影,似鬼魂般一倏即到,“老姐姐,小官人,你们去哪里呀?”
是那个独臂老人,他神秘兮兮地瞧着两人,突然一拍脑壳,“看我这脑袋,都被摔糊涂了,你们是去找小熊吧?带我一个,我还有好东西。”他转身回到碑后,拿了东西出来。
“前辈,你拿的是什么?”
“火把,山里黑,用得上。”老家伙举起几束火把让义方看。
老太婆望了望石碑,又看了看独臂老人,“你是来刻字的?”
“老姐姐真聪明,我是来刻字的,趁他们没注意我偷偷溜出来了,夜里人少好干活。你们再晚来一会,我那荆襄铁掌帮第二任正宗帮主周世贵的十三个字就刻上去啦。”
他回头向神祠大门望了望,“我们先进山找小熊,回来再刻字也不冲。”
老太婆心思缜密,眼珠一转问道:“不是十五个字吗?你怎么说是十三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