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程将军放在营帐里,让他独自呆一会儿,再说离这儿不远的湖边,不知什么时候像是从沙堆里爬出来了一队人马,偃旗息鼓,狼狈不堪,拖着疲倦的身体,蓬头垢面地蹒跚向前。
突然他们看见那一波懒洋洋晶莹透澈的湖水,好似坠下山崖的绝望者,看到了一株孤零零的探头松;又如饥肠辘辘的迷途客,拾见一块干巴巴的羊羹馍。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奔向一个方向,那就是湖!
当清澈之水洗净盔甲外的沙土,当甘甜之露浇灭心田内的浮躁,当有气无力的士兵重新展开无精打采的旗帜,土堡里的人们兴奋地驿动起来,“官军!白大帅的队伍。”
不错,队伍中的门旗上赫然写着招抚制置使白敏中的名号,最扎眼的是驾辕的四匹高头大马,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渤海国进贡的良马,长颈、短足、长脸、竖耳,这马不但有汗血马的长处,还有回纥马的粗壮。
马后面牵引着一辆绛红色大轩车,车轴两端露在毂外,末端套有黄铜軎头金光闪闪;帷幔是用金银丝线镶嵌成的美丽纹饰,做工精细异常华美,珠宝璎珞、宝铃流苏交相连缀璀璨妖娆,随着大车的行进,轭上的銮铃叮咚叮咚地发出悦耳的响声。本应极其奢华气派的仪仗,可让人看了很是凄惨可怜,惋惜之处是那轩车的大蓬顶子,它不知是被哪阵狂风卷夹得无影无踪。
御者拉紧缰绳,驾车的骏马停下步伐,他在车轮前塞入楔形轫块,把大车停稳后放好下马凳。稍后从车里走下三位官人,虽然满脸的倦容和灰土,却掩盖不去高贵的气质和踌躇满志的兴奋。
他们相扶相搀地来到水边,蹲下身子,双手汲水,洗了几把脸,清凉的甘露唤起了几个人的兴致,其中年龄最大的长者望着西垂的落日朗声道:“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他凝神往西眺望许久,又意味深长地对身旁的两人说,“景商老弟、蒋伸呀,想当年河西节度副使崔希逸大胜吐蕃,诗佛王维奉玄宗皇帝圣旨出塞赴凉州宣慰,他出萧关,经灵州,往凉州,应该走的就是这条路,而且也是这个时节。老夫从前在关内每每读到此诗时,只醉心於塞外沙漠的壮丽奇观,是何等的境界阔大、气象雄浑。原以为诗中的孤烟指的是狼烟,这回才晓得是大漠的风暴。久闻龙卷风了得,今日得见真是立地连天、惊悚骇人,就连那土生土长的向导也被卷上天去了,估计是必死无疑啦。”两个副手像是在回忆恐怖的经历,脸上布满忧虑无望之色,频频点头称是。
“景商老弟、蒋伸呀,此次西平党项,老夫是借用前辈裴度的法子,择廷臣为将佐,专门点了你们的将,二位可是跟我吃苦啦!”
“哪里的话?白老哥,我们都是国家的臣子,身负皇上的重托,出生入死,肝脑涂地是份内的事。何来苦不苦呢?自武宗发兵讨伐党项以来,反反覆复,连年无功,而馈饷不已,党项不平久为边患。我皇圣主,仁惠抚百姓,恩泽加海内,洞察得悉党项骚扰系由边将侵掠羊马,妄行诛杀,使庶民不胜愤怒,遂起兵搏命反抗。遂任命右谏议大夫李福为夏绥节度使,选用儒臣以代边将之贪暴者,安抚党项,此乃英明之举。我孙景商身居左谏议大夫,有幸受老哥抬爱,荐为平西行军司马,愿效犬马之劳辅助老哥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不弱当年郭令公、裴度前辈的盖世功勳。
”身旁花白须发的官员侃侃而谈。 另一位中年官人同样激动地慷慨陈词道:“恩师,孙司马说的极是!我蒋伸虽是黄麻、知制诰文官,整日只知起草诏令,手无缚鸡之力,肩无扛柴之骨,但也有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今为恩师的节度副使理当尽心竭力,为老相爷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望恩师用不朽功绩再耀朝堂,让崔铉、郑颢他们看看,什么是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忌。”
白敏中谦虚地摆着手,可他红润的圆脸上是顾盼自雄,无比受用之象,“你们说的过誉了。老夫有何德何能敢与郭老令公去比呀,那是我朝中兴的中流砥柱、有再造大唐之功的护国良将啊!大师李淳风、袁天罡所着的《推背图》中就曾说过令公的功绩,第六象预言到‘非都是都,非皇是皇,阴霾既去,日月复光’。还颂曰“大帜巍巍树两京,楚舆今日又东行。干坤再造人民乐,一二年来见太平’。后来一一被其说中,极其灵验。”
“恩师真乃深藏若虚、辞尊居卑之人啊。您受命才出帝都,征旗指处所向披靡,叛逆便抱头鼠窜望风而逃,这正是恩师的赫赫威名之功。”中年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侃侃而谈。
白相和蔼地看着门生,“这倒是真的,老夫武有高骈、义方在前奋勇杀敌,各路节度使通力合作;文有你们二位心思敏捷,出谋划策,才取得节节胜利。想出征之时,圣上御驾安福楼为我们送行,颁玺书慰劳,赐通天玉带,以神策军护送,允开府命士,礼遇是何其隆重,我们为臣子的不能辜负所托,势必竭尽全力确保秦陇的长治久安。至於人家在背地里说些什么,你我是管不住的,我相信当今圣上是贤明之主。老夫私下和你们说,就在离京之时我去紫宸殿专程拜见过圣上,不为别的,就是当年为万寿公主选婿那档子事,郑颢一直如鲠在喉、如刺在心,从没停止过对老夫的诽谤诋毁。你们猜我把心里的忐忑顾虑说完了,圣上怎么说?”
“皇上如何说的?”那两个付手好奇地凑近了问。
白敏中无比敬佩地释怀道:“圣上说这事知道很久了,你怎么才说呀?便命左右从禁中取来一个小柽木匣子,郑重地赐予我,说是里面装着郑颢诬陷谏言的书笺,让我放心出征消除顾虑。”
“圣主啊!”
“开明之君!”那二位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白敏中眼望东南,满怀感情地说:“是呀,皇恩浩荡啊!老夫恨不能腋生双翅,扫平西北之患,效先贤以得胜锣鼓告慰当朝。一诏皇城四海颁,丑戎无数束身还。戍楼吹笛人休战,牧野嘶风马自闲。河水九盘收数曲,天山千里锁诸关。西边北塞今无事,为报东南夷与蛮。”
“贺拔惎!贺拔惎!”相爷向队伍后面高声呼唤着。
话音未落,有人应声而来,来的是一老一小两个人,老的身材高挑,样貌潇洒不拘,小的也不年轻,三十岁开外模样,一身北方靺鞨人的穿戴。
白相爷见他们靠近,心事重重地吩咐道:“老兄啊,你看那龙卷风把粮食辎重都卷走了,我们已是无米下锅,等着挨饿吧,你得快些想办法解决这燃眉之急呀。还有引路向导要抓紧寻找,没有人指路,我们在大漠里就是瞎子,转来转去只能被困死。”
老官员不以为然地答应着,“敏中,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派那个谁谁谁去找啦,可这黄沙漫地的上哪儿去寻啊。”
相爷不无埋怨地说:“贺拔惎啊,你空有文才,年轻时就任性率直、狂放无羁,不求细节,这越老还越糊涂啦。睁开你那昏花老眼,望见前面的土堡了吗?堡里应该有人家百姓,向他们讨要些应应急该是可以的,再顺便找人来带路。”
贺拔惎豁然开朗起来,“哦,那个谁谁谁去土堡里看一看。”闻声便有手下人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