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正月,月光光,家家户户赏月忙。美嫦娥、傻吴刚、捣药的玉兔思故乡。”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追逐着,嬉闹着,嘴里不时唱出押韵的童谣,和着此起彼伏爆竿的声声炸响,无邪地提醒着人们今夜是中秋良宵啦。
自从玄宗皇帝梦游月宫,虽未曾饮得吴刚的桂花酒,食用玉兔捣制的蛤蟆丸,却遐想而成神乐《霓裳羽衣曲》,民间才开始盛行过中秋节的习俗。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的仲秋之夜,长安城内城外呈现出一片喧嚣喜庆的景象,弦重鼎沸,近内延居民,深夜逢闻笙芋之声,宛如云外。间里儿童,连宵婚戏;夜市骈阗,至於通晓。富贵人家扎饰台榭邀朋宴友,小门小户争占酒肆欢聚一堂,都为了一个共同的心愿,阖家团圆,祭月、拜月、玩月、赏月。
据说当夜必吃的月饼,还是那位鼓动太原留守、高祖李渊起兵举事的开国第一位宰相魏国公裴寂创出来的。
从东市过来,一路往南直至曲江池,宽敞笔直的大道是灯火通明,悬灯结彩。鳞次栉比的场馆会所间,最是生意兴隆的还得数贾家楼,酒楼之外是行人攒动,车水马龙;厅堂之内是人声鼎沸,笑语欢歌。其中之人个个眉开眼笑,仿佛身临中兴盛世,一派祥和,其乐融融。
就在这二层外廊栏杆后伫立两人,他们一会儿极目远眺,品评着中天的一轮圆月;一会儿扫视着楼下街道上过往的行人,时而谈笑风生,时而窃窃私语,好不悠闲惬意。
这时,从北边东市方向缓缓驶来两驾宝马雕车,行至楼前勒缰停下,待车夫塞好轫块,搭稳杌凳,几个商贾模样的中年人由车舆内鱼贯而出,他们并未进入酒楼,而是站在路边像在等什么人。
借着月光可见他们是些金发碧眼的波斯后裔,相互用抑扬顿挫、十分悦耳的外邦语言亲密交谈着。
楼上的那两人中体态健硕的中年男子,抬起多毛的手臂指点着,“禅师,您不认得那个波斯人吧?”
他身边的出家人漠然地摇了下头,顺着同伴指示的方向望过去,见那人身材高大修长,皮肤白皙,看年纪在五旬之上。
“这个兴胡可了不得,是垄断香料界的巨商,曾在二十多年前敬宗皇帝在位时,向朝廷进献过沉香亭子木,龙颜大悦赐其李姓。现如今他属下的货船驰骋大江南北,远渡海外,足迹遍布婆罗门、波斯、昆仑之间,大唐的钱财都让他们给挣足了。”
“善哉,这位施主叫什么名字?”大和尚从冷漠的神情中挤出几许惊奇。
“波斯国商人李苏萨。”壮汉微低下头敬慕地回答道。
和尚慢条斯理地柔声诵着佛号,“阿弥陀佛,金吾大将军,贫僧纠正你的小瑕疵,你刚刚说的波斯国已经没有了。听柳公权柳老学士亲口所告,就在几日前,安西回鹘庞特勤遣使入京请求册封,上奏波斯归信王最后的堡垒被大食攻破,波斯国彻底亡国啦。”
“老朵!老朵!”就听楼下的商人热情洋溢地招呼着,“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这长安城虽然没有浩瀚的大海,充其量南面蓄着一池清水,可我李苏萨是知足的!依照三年前的约定,老朵你不远千里东来与我相聚,我和老朵在这月圆良宵里不用举头遥思啦。康老弟,你是从金市过来的呀?”随即是开怀大笑迎将上去。
从北面徐徐踏来几骑高头大马,对面的友人从马上纷纷跳下,从长相看个个深目高鼻、卷发长须、外套长袍,
应该是粟特商人。 为首的兴胡头领外穿圆领窄袖对襟白色长袍,腰间系着三匝羊毛线带子,头戴圆形尖顶檐虚帽,帽子罩住黑色的短发,脚蹬长筒革靴,也似遇到了久别的亲人,激动得眉毛挑动着笑逐颜开。
“李老哥!我是从西市过来的,货物等着出手呢。此次东来,我还带了些胡旋女,宴后就选两个舞技出众的,叫伙计送到您的府上,以备无聊时消遣解闷。”
“撩怎咧!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颻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冲。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我对左旋右旋不大在意,痴迷的是舞女的肚脐,一定要又圆又深的最好,那才中意享受呢。康老弟,不要惦记你的那些货物,全包在哥哥身上,我的大船你尽管使,去东都、去扬州畅通无阻。今晚我们要畅快地喝酒,一醉方休,不醉不归。”两个人展开臂膀紧紧拥抱,亲近得嘴唇相吻。
“韩偓,衮师,快来看!这两个伯伯亲嘴呢。”不知从哪儿冒出三个小男孩子,哥仨躲在奔马雕塑的后面探头探脑地嬉嬉笑着,最小的男孩子穿着不缝边的生麻粗布斩榱孝服,头戴孝帽包布。
那些外族人可没有注意到他们,依次拥抱、相吻、贴面,寒暄过后彼此“楼特饭”“楼特饭”地谦让着,“夫了”“夫了”地向酒楼里走去。
“韩仪、冬郎、衮师,你们三个小家伙在那里偷看什么呢?”从南面跟上来两位读书人,他们当中年轻些的还身着缝上边的齐榱孝服,两个人由骨子里透出高雅书卷之气。
未待孩子们回答,他们两个又交谈起来,“义山啊,此次柳仲郢捎信来邀你入东川节度使幕府,去梓州的路上可要处处当心呀,在外不如在家,更不要放心不下衮师,他有我和你大姐照顾。七妹过世这半年里,你整日地抑郁寡欢,愁苦得很,出外走走也好。”说这话的男子比同伴身量略高一些,浓眉大眼,目光中闪烁着聪颖睿智。
同伴一脸苦相地点头答应着,他年近四旬,能看出其年轻时的相貌虽比不得宋玉潘安,也称得上风流倜傥,可现如今墨发间已生华丝,脸颊上悄然刻出沧桑的皱纹。
“大姐夫,我得等一年孝期满了再走,以后我家的一双儿女就托付你和大姐啦,这两个孩子命苦啊,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都想随晏媄撒手而去。这些日子里我万念俱灰,了无生趣,总是神智恍惚,好像晏媄还活着,就在我身边唱着《起夜来》的哀歌。我累年做官在外,与她聚少离多,但感情至深,美好快乐时光再也难觅啦。我把她生前的一切都保留原状,就怕挪动了,隔世的她便全忘了。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於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见同伴额蹙心痛的样子,稍微年长的男子加以劝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义山,人死不能复生,小妹走了快半年啦,你整天里唉声叹气,痛不欲生的样子,看着让我们心疼啊,所以亲友们都希望你从悲伤中走出来。”
同伴拱手致谢道:“是呀,大姐夫,我感谢亲人的关心,这心里的思念之痛得慢慢化解,不像元稹之辈只是挂在嘴上。几日前,你和舅哥王十二来约我小酌消愁,我实在是没那个心思。那真是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义山,苦了你啦。我们是同榜进士、好朋友,又是连襟,当年你入赘王家,还是我给牵的红线哩,姐夫能不懂你吗?”被称作姐夫的中年人理解地拍着对方的肩头。
“禅师,楼下那两个人是虞部郎中韩瞻和李商隐吧?”
“阿弥陀佛,正是他们两个。义山命苦啊!刚去投奔远房亲戚徐州卢弘止的幕府,才一年卢弘止就一命归西了,回到京里夫人又病故啦,撇下一对儿女甚是可怜。”
楼上的僧俗二人看是熟人,正欲呼唤他们上来一聚,却见一驾马车从南面奔来,吁的一声停在那对连襟的身边。
从车上下来个书生衣冠的青年,他面似银盆,剑眉龙眼,阔面重颐,仪表堂堂,肩上搭着灰色的包袱。
“义山大哥、韩大哥,你们怎么站在外面?快里面请,中秋之夜正好小酌一杯。”
大孩子和最小的孩子跑过来,一左一右牵着青年的手,一个劲地唤着“庄叔叔”。这大的约摸十一二岁,最小的估计才六岁上下,青年亲切地叫着他们的名字“韩仪”“衮师”。
“韩瞻、商隐老弟,月圆良宵出来走走啊?”有人撩起车厢的帘子和气地发问。
相问之人是与青年同车而来,他年近六旬,容貌端庄伟岸,温文尔雅,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鼻直耳垂肩,俨然是一尊圆满在世的活菩萨。
“是礼部侍郎裴公啊!您这是去曲江池赏月啦?”年长的中年人靠上前施礼问道。
老官人温文尔雅地解释说:“韩瞻,你很有眼力嘛。我和义方先是去城南樊川看望个亲戚,顺路到曲江池边站了站,那里的夜景很美呀。雍裕之说得好啊,殷勤春在曲江头,全借群仙占胜游。何必三山待鸾鹤,年年此地是瀛洲。”虞部郎中频频点头称是。
“义方啊,你刚才说的很有远见,要是按此方法去做,那可好办多了。你既然答应了牧之,你就先去吧,但不要忘记老夫的托付呀,从洛阳回来到我府里,我还要与你长谈。”老官人对庄义方着意叮嘱后,放下帘子令车夫启动回府。
“裴公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呀,似有大展宏图之志的架势。”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韩瞻寓有深意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