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听这话里有话,茫然不解地询问:“畏之,裴休他是吃斋念佛、与世无争之人,要展什么宏图之志呀?”
“兄弟,你还不知道?也难怪,这几个月来你把自己锁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与世隔绝啦。我们这位裴公可今非昔比呀,不知是什么渠道与当今皇上交情甚密,可以说皇上对他是言听计从。新近又兼领诸道盐铁转运,大有问鼎相位之势。”姐夫韩瞻与他加以说明。
说得明白,听的却是糊涂,“不对呀,诸道盐铁转运使不是马植吗?怎么换人啦?”
“要不怎么说你与世隔绝呢,马植几个月前就被罢免了,带罪罢相外放郸州,灰溜溜地做天平军节度使去啦。也怨他自己,犯了与内官交往的大忌,私底下与神策军中尉马元贽私交过密,马元贽将皇帝所赐通天犀带转送给他,上朝时不知检点,堂而皇之地带着。当今万岁是何等的明察秋毫啊,一眼便认出是御赐之物,大太监马元贽那是拥立登基的功臣,手中掌握禁军炙手可热的人物,皇上拿他倒是不能怎样,而小小的后起之秀马植可没有好果子吃。听说这案子还没终结,皇上已捉拿了马植的亲随胥吏董侔,正审理他与马元贽的私交实情呢,看来他是要倒霉啦。”
“义方!你陪两位大哥哥在外面傻站着做什么?中秋之夜还不进楼里坐坐。”从酒楼里大步流星地迎出一人,他身高一丈有余,头戴五梁冠,外套圆领窄袖袍衫,面如古月生辉,脸似淡金镀容,眉成利剑入鬓,目若明珠朗星,好个英雄气概。可惜岁月无情催人老啊,其肤色失泽,鬓角染霜啦。
“秦英雄!”一对连襟拱手施礼道。
“都快屋里请!义山,你有日子没来啦,我们好好唠唠,唉,人逝如灯灭,是无法挽回的呀,不要太过悲伤了,还得为孩子们着想不是?走,进去咱们喝两杯。”主人执意相邀,真是盛情难却呀。
那个叫冬郎的孩子直拉着商隐的手,“小姨夫,咱们进去吧。听父亲说,您过些日子就要去东川了,我再想请教您诗文都不易啦,我正有几句诗为您践行呢。”
“嗯,韩偓,你有诗相赠!好啊。”李商隐笑呵呵地搂着孩子的小肩头,不再推脱随着往里走,看似心情愉悦了许多。
走在前面的师父关心地问着义方,“你义父的病好些了吗?杜顗走了快一年啦,不能总放不下呀,你这当小的得劝劝啊。”
青年人也是忧心忡忡地叹着气,“是呀,师父。三叔的故去给我义父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啦,看他整天里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如今吃了几付御医刘集给开的药,还见好。”他又低声告诉师父,“过几天,我要带天赐去趟东都,义父让我代他了却个心愿。”
“什么心愿这么神秘?”秦靖眨眨右眼看着徒弟。
“是去看望个牵肠挂肚的知己,用义父的话说,离世之日不远了,不能留下遗憾。”义方同情地加以说明。
“这知己一定是个红颜吧。”秦靖又眨了眨右眼自信地断定。
义方笑了,“确实是个女的。师父,你怎么总眨眼睛啊?”
秦靖拍打着右边的眼皮,“不知怎么回事?从早晨醒来我这右眼皮跳个不停,要出什么事吧?”说着话,他们一前一后走进贾家楼。
楼上的二位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幕,“禅师,马植也是,自找的祸事,都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又任诸道盐铁转运使,位列极臣的身段啦,还结交内臣,这不是不知足,想不开吗?”
大和尚闻听后嘴角闪过难得的微笑,“阿弥陀佛,直方啊,马植不是想不开,是高处不胜寒,绕不开呀。他所依仗的大树白敏中倒了,朝中无靠山是不行的,就是那虎视眈眈的崔铉也不会放过他呀,贫僧想他是要豁出去赌一把吧。马植就是仕途中人的前车之鉴,再率直的人也架不住官场勾心斗角的碾压,掌控住自己是首要的事呀。贫僧不止一次地劝你,少吃些生猛血腥的食物,修身养性,改改暴躁的脾气。五谷为养,五果为助,勿食五辛,少用三牲。不一定非得像裴休那样宿信佛教,断绝肉食,摒弃诸欲。金吾大将军,听贫僧的你必能受益匪浅。”
“禅师言之有理,弟子正在改正,肉已经少吃了,酒也不狂饮了,小马小羊不再活剥着吃啦。最近脾气也平和了不少,手下人说我亲近多啦,不打人了。至於我这个金吾大将军,平心而论以我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总比那些国舅姐夫草包平庸之辈要强得不是一星半点吧?师父,依我的眼力看,裴休是好人啊!他是我永宁坊的邻居,不是因为住得近,就高看他一眼,这个人宽惠仁厚,屏息贪欲,不恋钱财,不弄权术,皇上都夸他是真儒者呢。”
“栖白禅师,张大将军,你们在这里赏月呀?快进屋里,我有家乡的野味奉献。”酒楼主人贾达发喜气洋洋地走过来恭请道。
待宾客回到雅间落座,看桌旁侍立着个少年,认得是义方的小徒弟,台面上多了两个盖着的大瓷碗。
“天赐,把盖子打开,盛一碗给两位上宾尝尝。”贾店主吩咐着。
待大碗的瓷盖子掀开,一股沁人的芳香扑面而来,“善哉,是桂花的香气。”出家人即刻辨出汤料。
达发不失时机地称赞道:“禅师不愧是德高望重、内恭奉养的高僧啊。这碗里正是桂花醪糟小丸子,我家乡的特产,二位敬请品尝。”
和尚与将军并不客气,接过瓷碗用调羹送到嘴里,然后是不住地点头夸赞。
“还有这太湖银鱼丸子,张大将军,您给看看,我们贾家楼的手艺还可以吧?禅师就没有这份口福了,它是荤菜。”贾达发又示意少年盛上一碗递过来。
和尚装出生气的样子噘嘴讲道:“善哉,贫僧只有看着的份啦,贾施主真是偏心。原本出家人是可以吃三净肉的,不见,不听,不疑为我杀。全是那南梁萧衍立的规矩,梁施主行大慈悲,以佛治民,恭敬三宝。他偶得一梦欲超度水陆一切亡魂,於氐俘山泽心寺开水陆法会之始,真是少有的大功德呀。”
贾达发不错眼珠地端详着大和尚,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禅师,今日怎么见你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不开心吗?”
出家人被问到伤心处紧打着唉声,遮遮掩掩欲言又止。 还是心直口快的张直方替他说出,“贾老哥,你有所不知,栖白禅师前日向皇上请求紫赐,却被回绝啦,故此闷闷不乐。”那和尚摇着脑袋,露出羞愧之色。
“原来如此,当今皇上对赐紫、赐绯是很为重的。”贾店主劝着大和尚。
可和尚叹了口气,“善哉,几日前皇上召见本寺弘辩师兄入宫问法,龙颜大悦,赐号圆智禅师,并赐紫方袍。”
贾达发哦了一声,连忙加以承诺,“好说,禅师,你莫伤心,我让义方想想办法。”
大将军用眼神安慰着同伴,“禅师,我说什么来着,来贾家楼不会让你失望的。”
“善哉,贫僧只是以为这些年来,在宫里宫外对大唐、对皇上尽心竭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赐紫不过份吧?可是!唉。”出家人捋下腕子上的念珠,在桌下递与达发,“阿弥陀佛,听说贾施主也是信佛之人,贫僧这紫檀珠子是日本僧人圆仁归国时所赠,乃雌雄一对,今送与施主结个善缘。”
贾达发见这串珠子颗颗晶莹剔透,不知和尚已经盘了多少个春秋,定是出家人的喜爱之物。店主再三推让执意说不能夺人所爱,“无妨,老僧庙里还有一付雌的。”架不住栖白的盛情,店主最后还是收了。
达发正想细说些什么,却被屋外传来劈劈啪啪的拊掌欢笑声打断了,其间还夹杂着阵阵叫好喝彩。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这般高兴!天赐,你出去看看。”他诧异地望着门外。
不多时,少年喜滋滋地跑进来,“大爷爷!冬郎在楼下做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