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啾!喔去话伊!”天空中飞卷来一面大平鼓,在狂风中翻滚旋转着,准确地说是一个身穿红色布斗篷的孩子,背着面牛皮鼓,伸展四肢任风驰骋,忘其所以地呼啸着。
“这是谁家的孩子?被风刮到天上去啦!”这可能是所有人的心声,教书先生看到这场面,心里不禁暗自庆幸。
突然之间,空中那孩子改口叫起了二叔,同时两臂裹紧斗篷,一把抓住桅杆和朱存说起话来,“二叔,你爬到桅杆上做什么?”
杆子下的人们这才看清,这孩子年龄不大,超不过十岁。人长得精瘦精瘦的,大大的眼睛贼精八怪,模样还算周正,就是太瘦,一架皮包骨头,别人是肉长在外面,他却好似往里面钻,皮肤上泛着熠熠的油光。
“大侄子!俺下不去啦,俺怕。”杆子上的小孩看起来认得他。
“周冰!快把恁叔抱下来。”教书先生也认出了来人。
一股强风又席卷而来,叫周冰的孩子试了几次都无法得手,杆子摇晃得太剧烈了,风吹得自己都把持不住。
“二叔!你等着我,我去叫人。”他转回身张开斗篷,借助旋风向岸上滑翔而去。不多时,他又飞回来了,重新裹紧斗篷一手抓着杆子,一手扶住孩子。
那边河堤上风风火火地赶来三个人,前面是两个中年人,一个着黑衣,一个穿黄衣。一个是皮肤白皙、鼻梁高挺、胡须浓密的西域人,一个是身材匀称,气质飘逸的汉家儒生。他们腰间均插着九孔竹管子,两个人拖拉着个背负玉石琵琶、须发皆白风度翩翩的老翁。
西域人在前面督促道:“呀!呀!相公,就在前面!看到那桅杆了,上面的孩子摇摇欲坠呀。”
“尉冲长史,莫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周冰那孩子不是扶着他吗?”
老翁喘着气在后面紧跟着,三个人不敢耽搁来到船边,“神童子,帮我把琵琶取下来。”老翁请黄衣儒生搭把手。见他将玉石琵琶揽入怀中,苍老枯槁、布满青筋的双手先是轻描淡写地拨弄出几个虚音,接着左右齐动,弹、挑、滚、抚、剔、飞、勾、分,关键处上下轮指行云流水,展示出超凡脱俗的指法技巧。
一曲清新流畅的《阳春古曲》飘扬在整个河面之上,更激荡在听者懦弱消沉的心底,使人听起来焕发出勃勃生机,平添出咄咄锐气,这种奇效是一般琴师望尘莫及的。
奇效也见证在小朱存身上,他勇气倍增一抖小身板,挣脱开周冰的手,“俺行!”哧溜一下滑落杆底。
父亲是又气又爱,一把把他接住抱在怀中,左看看,右瞧瞧,见没有损伤,这才揪住孩子的耳朵教训道:“小儿,恁怎恁能?能蛋类狠!看俺回家摆治恁。掉下来就没命哩,恁早晚吃亏在这爬高上。”孩子咧着嘴喊着疼。
“爷爷!”随着朱家老二的后面,滑下来的周冰亲热地喊着。
“冰儿,恁是和恁哒来的吗?怎就记呀,周陌在哪儿呢?”
“爷爷,我是和师父来的,他在岸上呢。”瘦干儿指着岸上的三个人。
“放倒桅杆!”船主高声吩咐着,“风大,危险。”
这边爷俩唠着家常,“小儿,恁有师父啦?去年和恁哒来看俺还没呢,是塞呀?”
“我师父是薛阳陶。”孩子骄傲地大声回复。
“知不道。”教书先生一脸的茫然。
“哪个?神童子薛阳陶啊!我知道。葛个老倌,桂花吃傅吗?神童子都不晓得?还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呢。”豁嘴子惊诧之余仍不忘贬低别人,“李德裕做浙西观察史时,府中的乐童,乐坛神童子呀!张祜有诗赞他,紫清人下薛阳陶,末曲新笳调更高。无奈一声天外绝,百年已死断肠刀。白乐天、元稹、刘禹锡都聆听过他的筚篥技艺,均有和作。”
朱五经是个本分人,见方干其貌不扬、举止不羁,怕惹是生非,只得强压心头怒火。
“爷爷,那右侧穿黑衣的是尉冲璋老师。”
听周冰的介绍,朱五经是闻所未闻,他下意思地问道:“小儿,尉冲璋是塞呀?像是西域人嘛。”
豁嘴子又是大惊小叫地耻笑道:“尉冲璋,尉冲老吃,我知道!你都不晓得吗?孤陋寡闻,他是文宗皇帝破格提拔的光州长史,和他叔叔尉冲青都是於阗来的演奏高手,吹筚篥是冠绝古今啊。”
孩子还在指着中间正背起琵琶的老翁说:“爷爷,那中间的是宫中教坊总管相公雷大洪,他老人家是邀我们一同去江南采风的。”
这宫中之事教书郎更是摸不着头脑,只能微微摇头说是知不道。
“哼哼,就这么教书育人吗?能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一问三不知。记好啦,这位相公的爷爷我知道!是戏神雷海青,雷老吃。出身泉州佘民,铮铮铁骨,忠心耿耿,在凝碧池以琵琶击安禄山之头,痛骂忤逆,舍身取义,光耀大唐。王维折服而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朱五经已是忍无可忍,埋怨地抛去一句“恁呱啦,恁是个能啥家使类?怎恁能!”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教书先生提高嗓音教育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像是对方干说,“听哒佛,古时有个圣人叫庄子,擅长说寓言。他曾经佛,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有蜩与学鸠笑之,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知了得和小小虫懂得什么?靠着肚子里的一丝拉子墨水,整天知道知道,叽叽哇哇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爷爷,我先走啦。”周冰背着平鼓即刻要离去,“看好大叔、二叔。”
“是小叔!小儿,怎怎类?佛过的记不住?”朱五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周冰回身笑道:“万一奶奶再生个三叔、四叔呢?对了,爷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啥?”教书先生不知孩子要求什么。
“我和弟弟一个叫周冰,一个叫周凌,寒气逼人,太冷啦!爷爷,你要是再有个儿子,就叫朱温好吗?看在我今天的功劳上,你一定得答应我。”说完不容辩解地转身而去。
五经颇为为难,在后面直言道:“小儿,朱温,猪瘟,这名字听起来不雅呀,能不能改一改?”
见周冰几起几落,早已尾随着乐师们走远了,教书郎无可奈何地对媳妇讲,“叫朱温?小儿头回张嘴也只好这样吧。”
“先生,先生。”背后有人在招呼他,五经回身看是李船主。
见他双手递来个油纸包,“啥家化?”朱五经接在手里询问道。
船主诚心诚意地相赠,“先生,把这包腊肠腊肉拿去给孩子吃。”两人再三退让后,教书先生这才收下。千恩万谢地告辞后,朱家四口随着老乡下船去了。
大家见天色已晚,岸上的人声消沉,灯火稀疏无几,便也拜别散了,各自回船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