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着桨的年轻船家忍不住插嘴,“哪儿来的天灾?是人祸!是余姚的乡绅豁耳大虫徐泽纠集民团,私设关卡,索要赔偿金,说是盐粒子撒在地上破坏了土质,他家的良田都成了盐硷地,降低了收成必须付钱。你若是给了,可以太太平平地通过,不给!就要扣留货物。”
“岂有此理!他们这是无赖,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强取豪夺,难道官府不管吗?”天赐义愤填膺地说,他忽然想起善信和尚曾经讲过,浙东余姚劣绅徐泽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事。
“官府?若是管了,能有今天的奇货可居吗?”年长的船家摆出一付老於世故的样子。
“霭霭前山上,凝光满薜萝。高风吹不尽,远树得偏多。翠与晴云合,轻将淑气和。正堪流野目,朱阁意如何。”有一叶小舟从天赐他们的船边轻盈地漂过,上面是个和尚懒洋洋地半躺半卧,微闭着双眼随性吟诵着。他身下的小艇严格地说称不上船,是用竹子编成的大荷花,编织得甚为精致。
那出家人身穿鹿皮袈裟,手里持着柄明晃晃的宝剑,不时地左右击打下河水。
年长的船家用鼻子哼哼了两声,“用竹篮子当船,当心被风掀翻了,不晓得搞什么吊东西?”
“哎哥,那是处默和尚!他从白云禅寺回来啦?这是回杭州喽。”年轻船家望过去认出那和尚。
同伴看来是有些老眼昏花了,瞅了半天才认出来,“真的是他,怎么僧袍换了?从哪里弄来一身皮的呀?”
“善哉,好神奇啊。用竹子编的呀,巧夺天工嘛。”日本和尚艳羡地盯着荷花看。
年轻的船家笑着讲解说:“处默师父是个行脚僧,居无定所四处云游,几个月前他是坐我们的船从杭州来宣州的,说是要七月里返回去看荷花的,不想发生了兵乱,这时回去怕是只能吃莲子喽。”
一阵劲风从北岸吹来,却不是柔柔河风,而是两个武士在一前一后持剑打斗。看那两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着黑衫,你来我往甚是分明。他们仗着高超的轻功,一倏飞上天赐他们船上的桅杆,一倏又飘下脚踩和尚的竹荷花,剑声铿锵不甘示弱。
黑衫人伴着剑招嘴里振振有词“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对手不急不燥用剑把腿部护住,黑衫人接着又是一招“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白衣人只是轻轻一拨,化解了扫向腹部的攻势。
“不玩了!兰师兄,我出哪一招你都门清,还有什么打头?你别烦我,我去杀了那刺史,还等着用那笔钱救灾民呢。”
“洪师弟,你好糊涂啊!刺史是个好官,怎能不分青红皂白说杀就杀呢?”白衣人看来是师兄,在极力阻止师弟去杀人的,说着两个人厮打着向南岸奔去了。
可能是那和尚一时被弄愣了,坐在中间不知所措,突然那两个人纵身而去使竹莲花失去了平衡,它簌地急速打起漩来,幸亏出家人仗剑奋力划水,才使其慢慢稳住。
“官爷,竹器底太浅,一会儿进入太湖是很危险的,能否让处默师父上船同行呢?”对於年轻船家的请求天赐和慧萼欣然同意。
在大家的盛情邀请下,持剑的和尚上了船,把竹莲花拖在船后,看他笑眯眯的眼睛好似弯月,团团脸小薄嘴唇,全没有初次相见的拘谨和方才所遇意外的惊慌,“善哉,是你们呀?真巧,真巧,多谢,多谢。码头没寻到船,就用毛竹编了个荷花试试,纯属无奈之举,无奈之举。”
他大大方方地坐下,端起酒坛子往船家递过来的瓷碗里斟满酒,也不谦让自饮起来,“老春酒,好酒呀!好酒,贯休最爱这酒啦。”
听他提及旁人,船家接过话去,“处默师父,贯休师父怎么没与你同来呀?”
“唉,灵隐寺遭受灭佛浩劫,十多年都没能恢复元气,如今是残垣断壁的,就连山上的猴子都饿跑啦。贯休正忙着化缘凑钱,再建殿堂呢,还有那么多佛像要画,哪里有我这般闲情雅致呀。”说到愁苦诸事和尚还是那样笑呵呵的,全不把烦恼放在心上,他又拿出块皮子专注地抆拭着剑身。
年轻船家边摇桨边感叹着,“贯休师父的十六罗汉画得是真好!现今的画工是没有比得过他的。”
和尚将大剑放入鞘内,自豪地笑道:“那是必须的,必须的,我和他是同日在婺州兰溪和安寺剃度出家,那时他七岁。贯休抱不羁之才,怀自然之道,从小就聪敏绝伦,日诵《法华经》千字过目不忘。他能诗善书,又擅绘画,尤其是所画罗汉更是状貌古野,绝俗超群。而且贯休嫉恶如仇,曾作《酷吏词》,霰雨灂灂,风吼如劚。有叟有叟,暮投我宿。吁叹自语,云太守酷。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不惟哭,亦白其头,饥其族。所以祥风不来,和气不复。蝗乎蠈乎,东西南北。”
劈劈啪啪地天上落下雨点子,并且越来越密,船家张罗着大家进舱里避一避,又取出蓑衣斗笠两个人穿上。
“太平时节无人看,雪刃闲封满匣尘。”不知什么时候处默和尚又抽出宝剑把玩着,天赐躺在边上听他一句一句地吟诵着,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夜,天色大亮时外面桨声、水声、欢笑声,吵嚷声响成一片,船家的一声吆喝“杭州到咾!”,让睡眼惺忪的三个人走出舱来,只见拥堵的河道上樯帆云集,船头贴着船尾,挤挤插插缓缓挪动。
船越向前走,两岸的民房店铺渐渐多了起来,推车挑担的、做买做卖的,吆五喝六的、说书讨饭的组合成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
“处默师父,您在北关下吧?”见和尚点头称“是的,是的”,年轻船工又转向天赐和慧萼,“你们不急,穿过城去,到了钱塘江边的柳浦渡,我们就到樟亭驿啦!”说完他笑嘻嘻地看着岸边的人流。
年长船家在身边感叹道:“如今这湖滨热闹多啦,我小的时候听牙牙讲,这里早先少有住户,冷冷清清的。全因这西湖原本是个海湾,日久淤积成了陆地,可地下的水又咸又苦,所以人们大多住在凤凰山南面,牙牙说那时的西湖还叫做钱塘湖呢。后来来了个叫李泌的做刺史,带人在地下埋上竹管子引湖水过来,注入六口井里供百姓饮用,这才陆陆续续有人搬来。杭州城里的人是越来越多咾,恐怕那六口井不够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