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人们商量未定,船里的豪杰可耐不住性子了,有人带头大喝一声,“先人,遭不住咾!你们闹得呜喧喧地爪子?”随即其他人你一言他一语地吵嚷开了,都在催促船工尽早开船。
眯缝眼睛向少林寺方丈深施一礼,“还是大师您上吧,我辈收复失地是分内的事,没什么好夸耀的。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里您老年纪最长,理应为先,我们年轻人再多等些时辰无妨。”河西来的将军们说什么也不肯先行了。
“咦,小儿可不赖,这话说咧得劲儿,怎恁懂事儿类?木忘本,还昭孟子类。”两个和尚受人敬重自然高兴,可笑容还没散去,又有车子驶过来,要从这里乘船上岛的看来真不少啊。
出家人头都没回,心安理得地缓步踏上跳板,心中料定再不会有比自己辈分高、资历老的了吧?
“嬢嬢!嬢嬢!”从船上急冲冲跑下来个背着强弓和箭囊的中年汉子,他个子不高身量较小,却长着双过膝的手臂,嘴里嚷着“莫上来!莫上来!”,迫不及待地从方丈身边硬挤过去,挤得老和尚身体后仰,多亏不是泛泛之辈,只用一根手指作为支撑,就势来了个空翻跳到岸上。
还庆幸后面的宝杖禅师没有紧跟,留出空地,并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惊呼着“恁弄啥嘞?”的行筠师兄,否则非把老和尚拱到水里去不可。
这边师弟在安慰着受惊的师兄,那边对方才险情视而不见的鲁莽汉子在亲热地问候着来人,一口一个“嬢嬢”地叫着。行筠大师不满意地向车上望去,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婆和两个孩子,男孩子稍大些,已逾弱冠;小丫头应该也有十二岁了,因她绾发插着金钗。从传过来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似乎他们是同乡,那老妇人是要去杭州看孙女的;那两个孩子是兄妹,家住临邛,乃昔日刺史家的一双儿女,男孩子进京科考落了榜,在返程的路上与老人家相遇的。
“颜军,老身是想让公子散散心,带他四处走走。黄彦,你怎么不言语?没中不打紧,此次不成,还有下次吗?”老太婆用手中的骷髅手杖碰了碰身边的书生。
原来背弓的汉子叫做颜军,这个名字使行鉴禅师猛然想起,他在终南山时曾听人说过,渝州蜀汉前将军颜严的后人里有个绰号铁臂猿的,善使硬弓,就叫颜军。
愁云不展的公子终於开口了,还朗朗上口吟出诗来,“礼部大墙丈八高,省试举子围一遭,众目睽睽几张纸,哦货的哦货,跳脚的跳脚。”
鲁莽汉子顿时拍掌叫好,“大公子真乃旷古奇才呀,文绉绉的,出口成章,有当年老刺史的风采嘛。你们听他的这首揭榜诗,有如身临其境,还用上了我们家乡的方言,失望不说失望,而用哦货,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树一帜,开诗词乡土化之先河。朝廷不录用公子您,考官们真是宝气。”男孩子是一阵唉声叹气,很是认同同乡的观点,为自己怀才不遇叫屈不迭。
“哥哥,你这也叫诗?不害臊,顶多算是顺口溜。”小丫头却不以为然,有些瞧他不起,“你刚才的几句是从张打油那儿扒来的吧?我记得他有首‘百万贼兵困南阳,也无援救也无粮,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格式是一样一样的呦。打油诗虽是引人注目,却登不得大雅之堂,你还是多学学诗仙诗圣的文章吧。”
“么妹,打油诗怎么啦?通俗易懂!张打油那是诗霸,
当年李白路过南阳遇到他,还要退避三舍呢。再说,诗仙、诗圣也写打油诗呢,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哥哥不服气地吟诵起李太白的诗。 “不听妹妹言,吃亏在眼前,你看哪个进士是写打油诗高中的,总想着旁门左道,永远榜上无名。”丫头的小嘴不饶人,直戳男孩子的要害处。
落榜人被说得羞愧难当,“黄崇嘏!一边去,豆晓得日白。癞疙宝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啷个,你考个进士给哥看看。对,你也考不了,是个雨娃儿。”
“哼!那可不一定,我要考就考个状元,不像某些人毛都没有。”妹妹挺着小胸脯骄傲地说。
“哎哟,你们莫吵了嘛,好好的兄妹,啷个了?”老太婆见他们吵个没完赶忙喝止住。
长臂汉子恭敬地服侍老人和孩子们下车,又恭敬地护送到船边,可眼下除了他的位子再无空余。
“这位师父可是少林寺的小和尚吧?”老太婆虽然上了年纪,可眼睛并未昏花,一眼便认出跳板旁的行筠和尚。
“女施主,我师兄可不是小和尚喽,年已花甲,是少林寺的当家大和尚。”行鉴暗想这老婆子好大口气,究竟是何来头?
老人家慈爱地看着行筠方丈,“才花甲之年啊,在我老太婆眼里还是个么娃儿。小和尚,你还认得我吗?那年老身和我们屋头那个同赴君山大会,在岛上见过你师父和你,你也豆是十七八的光景,用一招一指禅的功夫威震武林,这一晃过去四十年咾。”
大和尚上下打量着对方,还是没有辨出她是谁,“阿弥陀佛,女菩萨,俺给恁雪,那次君山大会可多人哩,院子里哪儿都是人。贫僧使出一指禅也是斩蛟堂给逼的,黄妖想做盟主强势人,引起众怒类。后来俺还是败在茅山十五代洞真先生黄洞元的掌下,想起往事,俺奏恨俺自己,木给师父长脸,学艺不精,自责怎恁不中用类?恁还夸俺不赖,臊得脸可红了。女菩萨,恁那当家的是哪位英雄啊?”
婆婆提起自己的男人心情略有些郁闷,“我们屋头那个叫唐仲枢,在那次君山大会之后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啥?唐仲枢!唐门前门主唐仲枢?”
“是渝州唐家堡的唐仲枢!那你是追魂娘子梁翠玉喽?”
两个和尚惊得目瞪口呆。
经他们这么一喊,无论是船上,还是船下的人们全听得真切,原本还叽叽喳喳、抱怨声不断,却像瞬间倾倒入炙热的铁水,连空气都凝固住了,别说是交头接耳,就是身体细微的抖动都硬挺着不敢乱来。
老太婆好像习惯了这般阵势,还有些享受的意味,“啥子追魂娘子呦,豆是过去的事咾,老了噻。如今门里的事豆由傲天娃儿掌管咾。”她向负责接待的蒋家娘子微微一笑,“君山飞鸽传来帖子,娃儿有事脱不开身,正好老身要出来走走,豆顺道看一哈,是不是莫得位置嗦?”
正当蒋涛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回答之际,铁臂猿颜军殷勤说道:“有座位!嬢嬢,有啊,我的座位正好让给你们,这个氹坐。那里还有两个莫人喃,正好三个。”唐门老祖母并未推让,连声客气也没讲,看来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好汉,好汉,那两个座位有人了,是两位师父的。”一杆秤不愧是一杆秤,关键时候真是主持公道敢於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