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兄弟,你是说海上有强盗啦?这可怎么好啊?四郎,这趟买卖我们还走不走?这么些的陶瓷、丝绸,尤其是座主托我找到的百余卷缺本,若是被抢了,那非得要了我的老命啊。”
“不会吧,李达兄,我去年从日本国回来时还太太平平的呢,怎么海盗说有就有啦?是从水晶宫里浮上来的?杀人越货,还烧毁商船,罪大恶极啊!这得报官剿灭呀。”
围观的人群中有两个商人,一个生得吊眼梢,一个长得耷拉眼角,配合得让人说不出的欢喜,他们听说有海盗甚是担心。
“咦,善哉!你们是婺州的李达和越州詹景全詹四郎吧?”日本和尚虽上了年纪,却记忆力尚佳,一眼便认出他们,“两位施主不记得啦,当年圆珍回国时,我们在望海镇一起为他送行。”
“啊!是圆载师父,记起来了。怎么穿上紫衣袈裟啦?了不得呀。”吊眼梢的詹景全首先想起往事。
耷拉眼角的李达也紧跟着记起来了,“对!我记得你们有三个出家人送他,一个称作疯子,一个叫做什么生的好,还发生了点不愉快,埋怨座主背后讲究人什么的。”
老和尚骄傲地用手抚摸着袈裟,笑得眉毛弯弯,“阿弥陀佛,这不,皇上听说贫僧要回国去,特意招我进宫赐给紫袈裟,穿起来还正合适。两位施主想起来啦,我们是老朋友嘞,真是他乡遇故知呀。当年送圆珍回国,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圆珍就是说话不考虑,伤了随从丰智和经生的良的心。他们自从离开圆珍后便改了法号,希望靠自己活出个样来,经生的良成了延福,丰智取名智聪,你们看智聪就在那里。”两个商人随着他的手势看过去,蒙着油布的马车旁是个瘦瘦的和尚,他们稍加辨认便唤起了淡漠的记忆。
“圆载师父,你这是要回日本国去喽。”詹景全不用问心里已经肯定了,不回国千里迢迢来黄泗浦干什么?
老和尚惆怅地望着岸边的大帆船,“是呀,贫僧正要回国去,出来久了思乡心切呀。正如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所云,仰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吊眼梢的詹景全建议道:“圆载师父,看你带的东西也不少,十年前,座主是携带经疏千余卷回国,你这里没有千件也有几百,还未曾找到商船吧?正好我和李达要去你们日本国,搭乘的就是眼前的这艘,是渤海国商人李延孝的船。只是眼下是冬季,刮的是东北风,靠风力横渡大洋直达值嘉岛(长崎五岛)那留浦,那是不可能的了,而且还有黑水沟洋流的阻挡,几天到达日本国是不用想啦。既然你们没有约船,不如我们同路,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善哉!过去我派人回国都在夏季,这回兵荒马乱的走得急了。坐你们的船那敢情好呀,老朋友正好在一起叙叙旧,贫僧在此谢过啦。”圆载和尚闻听邀请欣然接受。
“小老弟,你不是那年在望海镇码头抬观音像的小老弟吗?”詹景全认出了尹天赐。
尹天赐也记得他们,“两位北北,明州一别多年不见可好?当时若是没有你们帮忙,那尊佛像是抬不上船的,慧萼师父也带不回日本国去。”
听对方这么说吊眼梢子错愕地看着他,“观音像带回日本国去!难道你不晓得?那日本和尚所乘的商船途经翁山洋面时,狂风大作,海面上出现了数百朵铁莲花挡住去路。虽几经努力,船仍无法前行,阻在新罗礁处动弹不得。据说,和尚夜梦一僧告诉他,你若安顿我於此山,必令风向改变相送还国。他惊醒后祈祷发愿,若观音菩萨不肯去日本,那么就在船到之处建寺供奉。话音刚落,铁莲花随即隐去,船飘到了梅岑山下的潮音洞,乃敬置此佛像於潮音洞侧,尊称其为不肯去观音,有山上居民舍草屋供奉此观音像,四方百姓朝拜翁山香火不绝。”
“观音像没有带走?和尚后来去哪儿啦?”后来的事真得出乎天赐的想象。
“当然是回国去啦,我听天台宗第五代座主,也就是圆珍师父提及他,那位没把佛像带回日本的出家人,却在国内大力弘扬禅法,自此日本始传临济宗了。”詹姓商人经常来往於大唐和日本国,并且与圆珍大师私交甚密,他对佛法传播之事是熟悉的。
“智聪!把车子赶过来,人家可是座主了,我们若没有有分量的东西拿回去,可要被人耻笑啦。”圆载用略带嘲讽的语气招呼着同伴,“满车的硬货也没有包里的贵重,拿出来晃瞎你们的眼睛。贫僧不怕别的,真心担心海盗啊,不光这钵,连命都没了。天赐呀,你要去哪里呀?”
“圆载师父,我要去明州。”
“那不是正好吗?你武功不是一般的好,能不能送我们一程啊,不用到筑紫岛(九州)大津浦,送到阿儿奈波岛(冲绳)就好。再搭乘回大唐的商船,如果运气好顺风顺水的话,有三天多就能到明州望海镇的。我和贾店主、秦施主可是莫逆之交啊,这个忙你不能不帮。秦施主在世时经常对贫僧说,有事您说话,全包在我身上,可惜他不在了,有事没人管喽。”
“我管!爷爷的承诺我来完成。”天赐拍着胸脯满口应下。
“阿弥陀佛,好孩子,你可要晓得,我此次归国将令万千众生得以生死解脱呀。”老和尚乐得合不上嘴,拉着天赐的手一个劲地拍着。
看离商船出发还早,陆老爷子建议找个地方先歇歇,待货物装载妥当再上船。陆恩峰是本地族长,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喽,他热情恭请大家去其宅子,欲奉上好菜好酒丰盛宴席。
“善哉,那敢情好,这一路之上缺油少盐的,掉了十几斤分量,正好补一补,否则海上的颠簸是吃不消的。”圆载咽着口水似已看到了一大桌子菜肴,他一个劲地点头表示客随主便。
“不妥,峰宝的老父亲身体有恙,年轻时在流求遭遇海盗,被人抓去受到惊吓,侥幸逃脱却落下病根,怕光,怕吵,怕流水声,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吧。”陆龟蒙了解底细并不赞成,“峰宝啊,老夫看那尊胜禅院就很好嘛,这两位出家师父食素,庙里的斋饭吃得更习惯。”众人皆认为这个主意最好,谢绝了陆家族长的再三恳请。
陆恩峰生怕怠慢了客人,说庙里的饭菜过於清淡,或是去酒楼一聚也好,日本和尚随口道:“族长的老父亲被吓出毛病啦?又是海盗!这些挨千刀的,若想平安回国赤手空拳可不行。 天赐,有你送我们一程真是太好了,不辜负我和贾店主、秦施主的莫逆之交啊,你不忍心眼看着老衲命丧贼人刀下嘛,好孩子呀。至於吃什么我不忌口,素的可以,浑的也行,吃什么都好,施主给什么便吃么,没有分别,佛祖允许比丘吃三净肉的,吃素是你们梁武帝发起的,纯属是中土自己的约束。我在长安是最爱去贾家楼吃烤肉串的,那里的东西做得地道。是吧,天赐?”
可老庄主心意已决,坚持尊胜禅院幽静雅致正好休息,陆族长无奈之下只得引着六个人西去。
这石闼市的确是个大市集,镇内主道长达二里有余,两边的店铺生意兴隆,寸土寸金。你不用特意去找,只要立於街上转身一周,便会看到三三两两奇装异服、相貌怪异的蛮夷外族,相比之下还是新罗、日本人居多。尤其是街上的新罗女人,挺直腰板不紧不慢,东张西望小心翼翼,时刻担心哪家院子里的狗没栓住,会突然冲出去咬人似的;与她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东瀛妇女,总是身体前倾一溜小跑,像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急三火四赶回去处理,脚下的木鞋子踩得咯吱咯吱山响,离着八丈远便知道是她们过来了,就是这么心急,还不忘向遇到的所有人鞠躬执意。
大家一路嬉笑点评着,心情舒畅得把海上的事暂且抛开了。忽然从前面传来了悠扬的锺声,循声望去街市的西梢是座大庙,威严恢宏,殿阁层叠,“那里是尊胜禅院啦,当年鉴真大师东渡日本国行前就在这寺庙里住过半月,里面是遗俗绝尘之地呀。”看得出陆庄主是没少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