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线昏暗的船舱里,灯芯冒着缕缕黑烟,不安分地一窜一窜抖动着。桌边坐着个邋遢老头子,正哼着小调自斟自饮,人影子印在墙上时大时小,时高时矮,像个飘忽不定的野鬼孤魂。他瘦骨嶙峋,精神萎靡,一只脚抱起踩着椅子,另一只趿拉着鞋子撑在地上,用青筋暴露似鸡爪子般的右手抓起银质的酒壶,将最后几滴控入面前的银碗里。
“姐夫,姐夫。”房门推开一道缝子,挤进来个面目猥琐的小子,他把嗓子压得低低的,偷偷摸摸只想让屋里的人听到。
邋遢人看来是这位的姐夫,他一翻白眼嫌弃道:“小鹏啊,灯笼挂到桅杆上啦?你鬼鬼祟祟地跑来做什里?”
“唉,我想说什么来着?你这么一问,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了。”猥琐家伙一拍脑门茫然了,他从怀里捏出两片树叶,分一片递给对面的男人,“饿不要,饿还是中意火麻,那个劲大。”
看姐夫不要,拒绝了,他视如珍宝地把那一片收起来,将另一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起来,“现在的记性越来越差,还是用巧茶提提神吧,想想我要说什么来着。这是大食的朋友送给我的,可惜他在黄巢杀进广州时被砍死了。”
邋遢人噗呲笑了,抬起右手将碗里的酒一口搊掉,在油灯的照射下,他的大拇指上戴着的祖母绿扳指发出质感的异彩,“妹夫,不晓得是不是饿们老了,饿近些日子也是丢三拉四,总爱忘事。”
“姐夫!我想起来了,买卖来啦,发财的大买卖呀。”可能是受到美玉光辉的刺激,猥琐家伙猛得想起是要干嘛了,“我刚才在桅杆上看到那个新上船的黑小子,他在甲板上背着人鬼鬼祟祟地看件宝贝,是个铮明瓦亮的金钵,纯金的值了钱啦。”
“是呀!金的?”邋遢人听说有金子,两只惺忪醉眼顿时发出贪婪的贼光。
“我看得真真的,不会有错。从石人汪上来的这两个乘客都不简单啊,这个黑黑瘦瘦的像个渔民,似八辈子没吃饱饭,怀里却藏着个价值不菲的宝物;那个是商人打扮,没有伙计,没有货物,扛着大包袱不放,恨不得睡觉都搂着它,里面一定是去辽东做生意得来的巨款。他还有一把银梳子,我是相中了,正是孩子他妈喜欢的样式。姐夫,趁着天黑下手,这趟买卖值个呀。”讲了一气看对方却心不在焉,“姐夫,你倒是听没听我说呀?”
“算了,算了,饿可没有过去的心气啦。还有一船的客人呢,你能把他们全杀了,丧天害理呀,为个金钵子不值当的。”同伙意志消沉地打着哈欠。
“姐夫,又犯困了,火麻放哪儿来?吸两口提提神。”猥琐家伙亢奋地走来走去,可能是巧茶起了作用。
邋遢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啊,哈,别找了,屋子里的吸完啦,还有少许藏在舱底,就等着船到登州,用这扳指换钱再买呢。那家伙也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出手阔绰,在石人汪码头上鸟么悄地潜上船,让饿把他藏在舱底,随手就塞给饿这个。你看看,是真货不是?”
“舱底藏着人!这是真的,祖母绿,太值钱啦。姐夫,你可走红运了,那人一定大有来头。”做妹夫的夸张地凑近了,鼻子都要贴到扳指上了,经辨认后傻笑着说。
“饿也说他不一般,光他脖子上的金链子就有这么粗,一根筷子哪儿到哪儿呀,最少也有四根粗,还有满手的宝石戒子,都把它们卖了变现,能买多少火麻抽啊?”他说话时表现出的全是羡慕嫉妒恨。
“你怎么不早说?还有这么条大鱼。这趟买卖一定要拿下,不夺下他们的宝贝,那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妹夫,还是安分些好,你不记得在百丈山的事啦?多玄啊,不是饿爷老子上下打点,你饿早让人家腰斩了。好不容易判了个流放岭南,终身不得迁回故里,在广州一呆就是二十几年,你看饿们的头发都白了。饿是认命了,什么捕头、里正都是过去的事啦,随遇而安老死他乡,不抱奢望终身为奴。可没想到黄巢带着草寇打过来了,为保城池节度使李迢令饿们充军作战,又是你净捅娄子,一枪扎死第一个攀墙而上的敌将,后来得知叫什么朱存。这可惹来祸事,乱军疯狂报复,见人就杀,杀红了眼,你饿侥幸逃了出来。逃到泉州无依无靠,本想弄一条船做份无本的买卖,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一伙人,为首的带着个白毛鬼面具,最是霸道残暴,杀光人抢了船,逼得饿们仓皇北来,栖身辽东讨个活命。兄弟,还是老老实实地载好你的客人吧,刀口舔血的活计不好干啊。”邋遢人丧气地摆弄着银碗。
“麴正道,你还是当年威震百丈山,叱吒风云,说一不二的麴捕头吗?怎么活得这般窝囊?再说,一回也是丧尽天良,十回同样是天良丧尽,这样的勾当你也没少干啊,你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可这银壶、银碗是怎么来的?”
说得对方哑口无言,无力回嘴,激动不已的汉子又把那仅有的树叶掏出来,不容人家愿不愿意,强行塞进对方的嘴里,“姐夫,长点志气,不光是金钵、货款,还有那舱底避祸的大金链子、宝石戒子,都会是你的啦。干完这票,我们回老家去,听说王仙芝手下票帅柳彦璋南下骚扰,大肆剽掠,抚州富绅危全讽、危仔倡兄弟俩会同高安的土豪锺传大败乱军於象牙潭,贼人退却,扎水寨於湓浦,又被江州刺史刘秉仁单刀赴会袭杀贼首。后贼将徐唐莒占据洪州,被监军杨复光擒拿,这杨复光虽是个太监,却心怀大志,颇有谋略。目前朝廷被草寇搞得焦头烂额,哪儿有工夫顾及我们呀?你我潜回洪州看望妻儿,再往邓州忠武军投靠杨复光去,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凭本事出人头地呢。”
“孔鹏,你说得太对了!快到乌湖岛了吧?不能冲疑了。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大不了到庙里多烧些纸钱。干它个大的,我们回江西去。”做姐夫的猛然来了精神,从椅子上一个高蹦起来,手舞足蹈地叫嚣着。
妹夫却毫无愧疚地更正他,“什么杀,杀的?和上次一样,用火麻把他们熏美了,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自己往海里跳怨不得别人。姐夫,看那黑小子能藏有如此值钱的宝物,绝不是平庸之辈,非奸即盗,我得多熏他一会儿,呵呵。”
“呵呵,对,让他们自寻短见。上次我还菩萨心肠抛给那两个老家伙一块木板呢,这银壶银碗银铃铛真带劲,还有那花瓣头发的钱褡裢,做那一回真是值个啦。”两个被巧茶激起万丈豪情的家伙,恬不知耻地击掌大笑着。
这是一场自我放纵的大聚会,人们想入非非,为所欲为,从来没有这般无所顾忌地发泄着各自的情感。在漆黑的海面上,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弥漫的雾气把客船与外界隔离开了,连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更别说是月光和星光了。从船舷边上望出去,外面似没有尽头的空洞,只有船上的灯火能给人些许安慰。